“还算来得及时,毒性没再继续扩发,”劳顿整夜,叶茂虽然手上稳如泰山,脸色却不可避免地开始发青,“多谢白公子救了小芙一命。如此大恩,在下先替郭府谢过。日后若有偿还之时,还请白公子千万不要客气。”
白展堂坐在椅上,冷淡地笑笑:“这点小事儿,不用放在心上。”
他救的是郭芙蓉,偿还也要指明她来还。郭府的恩情,他是不稀罕惦记的。当然,郭府雪白的门楣,还是不要任由一介盗贼随意践踏得好。
郭芙蓉面如金纸,满头乱发,无精打采地垂在耳边。她天生气血丰沛,眼下这样颓唐,简直像立即被夺取了七分美貌,变成一个萧条条、瘦零零的可怜姑娘了。
白展堂心中一动,刚要伸指碰碰她的额头,便被旁边一只手架住了。
叶茂眉心微皱,果断转过身,把郭芙蓉的床榻堵得严严实实:“男女大防,还望白公子自重。”
盗圣的心情一下子坏到了谷底。
十三岁出道,十六岁在广大盗界同僚眼皮底下,火中取栗一般拿下那块玉牌。满堂花醉三千客,三千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戳在他的胸腹,他虽不是楚留香那样纵情恣意的脾性,却也不轻易任人拿捏…叶茂太嫩了,是她师兄又如何?他想要好好地看一看她,师兄又如何能阻拦?
叶茂就是叶聆风,这不难看得出。他出道时间尚浅,人微言轻,武功也未必够分量,然而白展堂还是对他很客气,看出来郭芙蓉的确没有大碍,他回到房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眼下对白展堂,很危险。
他察觉到自己比之前任何一次接近那恐怖的深渊。
在他寥寥二十几年的生涯里,这处深渊的含义一再地发生变更。早先是饥饿寒冷,而后是失去自由,到现在跟一个姑娘的笑靥密切相关。
这是一种寄居在所有罪犯灵魂深处的预兆,它预兆他将失去一个盗贼绝顶的自持与冷静,丢弃无往不利的手段与轻易讨人欢心的奇淫巧计,他不安于室的蠢蠢欲动的争耀之心,他机敏过人、善于审时度势的颖悟头脑,自此便如败军之将,胜负荣辱,全系在郭芙蓉两片薄薄的红唇边上了!
之前他从没料到自己竟会陷得这样深。现在郭芙蓉情况趋好,白展堂才终于松了口气,开始慢慢地梳理,自己这一腔曲折的心意,是如何暗地里长成了这副模样。
六月芙蕖耀天地,九月桂子十里香。
白展堂不能再看到这两种花。这两种花令他想到京城。而京城的经历又实在称不上愉快。
好在唯有一件值得一提。他结识了郭巨侠的千金。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郭芙蓉在他心目中的印象是一个倍受娇宠、脾气有些坏,性格却颇有几分可爱的小姑娘。
这本来并没有什么。然而他却收到了两次指点。陆小凤隐晦地提醒他,郭府家教很严。原夙风则更直截了当,九师妹同家里打赌,要走仕途,近两年六扇门考察,与他走的太近,很不便利。
“这可能吗?”
白展堂坐在屋檐上,很张狂地打了个响指,喝的是味道清甜的麦酒,越喝眼睛越亮:“我盗圣一辈子顶天立地,还没叫哪个女人逮住过命门,何况她那么个小丫头片子!”
转折旋即出现。在第二年的仲春。
去年他到京郊办事,飘荡又一年,心里生出乏味,觉得盗圣这个名头的风光最终被弊端压倒,想摆脱又不能,听说京畿开的一片好梨花,怀着不知什么心情,一个人带着酒去了。
京城条子多,白展堂特意换了装扮,又选在一清早去。梨花林入口有卖茶点的小摊,他买了两张糖饼,热气腾腾地揣在怀里,刚往小径里去了几步,便听见身后一阵纷杂的马蹄声。
扭脸第一眼,是极为神俊的宝驹.遍体火红,不见一丝杂毛,简直像一块烈碳,旋风般刮到眼前,只听背上主人一声轻叱,竟能立即驻足,果真是天下无匹。
白展堂心中一震,情不自禁抬头去看,要看是怎样一位英杰,才配这样的坐骑。
来人服饰不如何华贵,像是官府的公服,黑色劲装,已穿得柔软服帖,这衣裳挑人,再难有人穿得这般非凡风流。这样的体态,却是个姑娘,却是个眼熟的姑娘——
他屏住呼吸,下意识竟躲开两步——是郭芙蓉。
一年未见,她长开了点儿,额角变宽,尖锐的眉毛飞到眉骨上,射出一段极摄人的眼光。脸色不知何故,异样的雪白,像化了的奶油,两个黑眼圈便更加显眼。
郭芙蓉嘴唇紧抿,满脸写着憔悴:“一个豆腐野菜包,一个肉包。”
那茶点摊主是个干巴老头儿,答应着去开笼屉,油纸包装好要递过去的时候,忽然咦了一声,又惊又喜:“郭大人?许久不见您老了,这几天问您的好哇。”
郭芙蓉打了个哈欠,眼帘里水汽氤氲,模糊向下看了一眼:“可别这么叫,我不乐意听。怎么换地儿了?哪些人还敢来找你?”
“没有没有,”老头儿说着话,手脚麻利地拆开纸包,又夹了五六个,想了想,还嫌不足,干脆从摊位下拖出一个大坛子,拿布条穿了口,就往小红马的褡裢上系,“新炼的一缸子猪油,拌饭煎炸都使得,小老儿没什么好东西,郭大人可千万千万别推辞。”
听了这话,郭芙蓉果然很难推辞,犹豫了一番,还是认命般接过,忽而红唇一勾,笑道:“干什么这么客气?维护治安,保护百姓,是我们应尽的职责和业务。回回这样,你有几口猪杀,几坛子猪油炼啊?”
话一说完,她便自己个儿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红晕漫过双颊,头发也乱了,短短的几根垂在额前,又很快被马儿疾驰的风带起。
小红马速度很快,从白展堂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没有来得及回一次头。
梨花本身慢悠悠飘在空中,却又争先恐后纷纷擦过她的眉梢、鼻尖、明显的唇弓,最终划过她的衣袍,簌簌落了一地。
她像一颗流星,又像一场暴雨,眨眼便消散了。
白展堂没想到会再见到她。
很拙劣的易容技术,不懂得掩藏,眼睛一扫过他,立即染上错愕。他从没有这么迅速地捕捉过人的神态,她转过脸去,鼻头微微上耸,是一种下意识的厌恶。
为了这个下意识,他胸口窒闷,抓了整整两柱香的头发。
他确然有他的苦衷。再来一次,不告而别这个决定未必会改正。然而这个决定下得太过草率,他料不到他会屡次地想念她。在梦里。
最后还是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白展堂,好好表现,争取挽回一点好印象。
好在郭芙蓉一贯心大,把刀横在他脖颈上,歪着脸,志在必得地说:“…只要我赢了你,我们俩一笔勾销。”
白展堂忙不迭点头,甚至来不及去想,她凭什么敢这样说。
郭芙蓉武功可谓一日千里,长进得让人不敢置信。白展堂起先还有点犹豫是否自己不自觉放了水,直到衡山弟子三对一那场剑战,才让他真正明白了她的实力。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胸有成竹,出剑起先稳健,而后大开大合,有独孤一鹤的影子。剑法一派光明宏大,不见半分诡谲。
比赛时间拉长,师兄弟三人的默契逐渐搭扣,剑光银花,水幕一般向她逼近。他看见她的脸开始红了,从鬓角开始,浓艳的粉色蔓到颈上,直到眼眶都有些充血发红。
这是一种由高度专注与兴奋引发的身体反应。透过眼睛他能看到她心中燃烧着的火盆,火舌滔天,疯狂而又暴烈地在她的脑海里席卷。她甚至双手都在微微颤抖,为着血液里灼烫至极的胜利**。
在最后那一招缴械来临之前,他见到她忽然笑了一下,牙关紧咬,眼睛微睁,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赢了。
三个名门正派,百年剑宗的弟子,合起来竟不能在她手下走过百战。
再没有什么话能形容她此刻的锋芒毕露。那仿佛是锁在闭塞斗室里的千年宝剑终于得见人间,刹那间腾焰飞芒,日月齐光。
周敦儒忍耐许久,憋不下这股气,跑到她跟前问,她何以年纪这样轻,却有这样的身手。
郭芙蓉刚把剑送回去,歪在剑架上歇息。四面八方的山风灌进她的衣袍,只是她衣裳穿得合身,最终也不过微微吹散她几丝乱发。
她更放松地向后倚靠过去,眼睛微眯,藏着股压不住的自得:“厉害吧?告诉你,要诀不过四个字。”
周敦儒追问:“什么?”
“勤能补拙咯。”
周敦儒更加憋屈地走了,郭芙蓉把脸转过来,正与他四目相对,甜津津地一笑:“你看这人多怪,实话怎么也不信呢?”
啪。
他恍惚听见什么动静。
眼前隐隐绰绰,一朵异常饱满鲜艳的大花苞,花瓣肥厚,像是枝头承受不住,因此折坠下来。其实他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木芙蓉花。
花落了。月亮升起来了。
郭芙蓉从一朵孱弱美丽的花后走出来,生气勃勃,炽旺地像才杀了一窝贼人,正漠然地冲他微笑。
他终于确定了——他天性被强韧所吸引。
他爱上她了。
程度惊人,并且一天比一天灼盛。
现在问题就是,该怎么处理。
玩一段露水情缘?
别逗了,真心喜欢的人,多看一眼自个儿就化了,哪儿会有那样糟践的心思?
认真追求尝试修成正果?
啊,好主意。只是不知道郭巨侠以及门下几个弟子能不能接受他这样一个有前科的女/妹婿?
那么看来只有一条路了。
放手。
桥归桥,路归路。大步朝前,各管一边。只当这是个甜蜜的陷阱。而他意志过人,没有被绝望的爱意所捕获。
前几天的白展堂的确是这么想的。姬无命的话警醒了他,两个人不匹配,但又不是不能继续交往,他只要遏制自己那不合时宜的情分,就能很好地用朋友这个身份陪伴在她身边…
才怪。才怪。才怪。
白展堂在心底咬牙切齿地想,他真是高估自己。
一个喝醉了的,水灵灵的心上人,就这么坐在床前,充满信任与依赖地看着他,这叫人怎么忍耐?怎么克制?他毕竟可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花费了很多惊人的意志力,没有弯下腰去亲吻她秀丽的脸颊,而是嘴里低骂了一句,去帮她脱下鞋袜,为她摊开被褥,整理好枕头,做好这一切时,她眼睛紧阖,早已沉沉睡去。
郭芙蓉酒量不好不差,但酒品却是实打实的好,只是略有些兴奋,试图把自己沁在水井里降温,被他一把捞住后再没有什么过激行为,堪称乖巧地任由他卸掉了脸上的易容,露出光洁姣好的眉眼。
客观来讲,她不能被称作绝色美人,再刻薄一点,连一流美人也比不上,认真来看,似乎有不少毛病可以挑。
譬如五官太大,而脸颊太小,缺乏留白美感,譬如戴面具太久,脸色苍白,显得血气太差,没有活色生香的魅力。
但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缺点在他眼里完全消弭了,他久久凝视着她,觉得那些不完美的地方逐渐褪去,由一个个突出的个人特色,融化交合成了一个具体的形象。
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脖侧小小的一粒痣,唇上干裂的纹路,脸庞浅色的茸毛,都生长得如此恰到好处,又无比契合他的心意。仿佛老天爷知晓他前半生不如意,特意为他搜集来了这个女孩子,来熨帖他的胃肠。
“这怎么可能呢。”
白展堂喃喃自语,他算什么,敢如此托大,把这样一个人物自作主张栓到自己身旁——可起码现在,他能否不为人知地轻轻触碰一下她的嘴唇。
湿润的,温热的,色彩绯红的。
现在是深夜,楼下人张狂喧闹,窗外月色温柔,包容地注视着他暗中滋生的贪婪的野心。
胆大包天的盗圣准备动手。
她睡得很沉,睫毛微颤,酡颜宛若沃丹,看上去完全对外界无知无觉。他伸出手,大拇指飞速地擦过她的嘴唇,就在这一瞬间,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郭芙蓉早已成长了。她是个年轻的武者,有精悍的身体素质,高度敏感的感知力。他实在不该以为她会像个普通的烂酒鬼一般,任人施为。
在他的手指覆到她脸颊上的瞬间,她毫无征兆地睁开眼,两只眼睛清明如水,既不见醉意,也不见惊惶,甚至在他因惊惧迅速抽离手掌的一瞬间,精准地握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指,嘴角展开一个微笑。
“白展堂,你是不是喜欢我?”
当然——
“我喜欢,我确实喜欢——!”
白展堂脱口而出,在这一瞬间他头皮发麻,前所未有的巨大痉挛从他的心脏上滚滚而去,叫他呼吸不能。他只是微微闭眼深呼吸,再一睁开眼,她的脸上毫无异常,仍旧是一副沉沉睡颜。
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错觉。
他应当也是有点儿醉了。
良久,他呆呆地放下手,感受胸腔的狂烈的鼓动。像是惊雷彻夜不休的炸响在旷野当中。
时间回到现在。
白展堂从痛苦的自我剖析中抬起头来,看见黑衣少年正站在门口,郑重地看着他。
这少年的确俊秀,最重要是一眼看上去就门庭贵重,家教良好,是全天下岳丈最最欣赏的女婿类型。也正因如此,白展堂才会第一次见他就如此忌惮。
“什么事?”
“关于小芙的身体,我想同你谈一谈,”叶茂对他的冷淡毫无察觉,只是微微皱眉,眼中染上真切的忧色,“只是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一下。你同小芙,是什么样的关系?”
坏了,小瞧这小子了,有心他是真扎啊。
白展堂抿唇,有点儿焦头烂额地看了他一眼。而后鬼使神差地抬起头,久久凝望着天花板。
在楼上一间小小的简陋的房间,沉睡着他苍白、高贵、无望的爱人。
他凝望着那个想象中的虚影,深深感到痛与爱同时撕扯的苦楚。一阵激烈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神。而他只能调整呼吸,默默忍受。
在这样的剧痛之中,他只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征兆:他的确爱她。他也似乎只有一条路能走了。
他不能放弃,也不能进攻。他必须咬紧牙关,坚持到底,陪伴在她身边,直到她彻底厌弃他的一天。
“…是朋友,”
白展堂面色如常,含笑对叶茂说:“是可以抛头颅、洒热血,交付性命的那种— —生死之交。“
我不太擅长写男人角度,所以这一章我看了好几遍白展堂后期的情感分析,最终得出结论,暗恋期的老白比起爱,更多是害怕。
他对自己很不满意,对未来不抱希望,又不愿意放手,所以他的选择只能是沉默地陪伴。害怕与自我折磨加深了他的感情,所以更年轻一点的老白这里的感情更热烈,也更阴暗。实际到没到那种不死不休的地步,也不一定。
但小郭不是这样的。她是正当年的太阳,怎么有人逃得过无孔不入的太阳呢?
一点个人想法,感谢各位姐妹捧场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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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52.情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