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哄了白展堂一会儿,很快就丧失兴趣了。
说到底,我又没做错,他自己要为我担忧,见到我平安无恙以后反倒这样不阴不阳——别说我跟我师哥出来办点事,就算我真跟一个陌生人手拉手,又有什么?他凭什么计较?
除非他现在告诉我,他爱死我了,看到我和男人说话就嫉妒得发疯,我就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带着点儿无可奈何的纵容,安慰他:你不喜欢,我下回不这样就是了。
我凝视着他的背影。他穿着一件蓝白相间,有小小梅花暗纹的衣衫。他有一点骚包,发带喜欢和衣裳一个颜色。衣衫料子便宜,架不住他一副好身板,湖蓝色好年轻风流,叫他像是把熊熊燃烧的蓝色火焰——不会的,他不会因为爱一个人而奴颜婢膝。他可以爱一个人爱到为她死掉,也绝不肯去乞求爱。他是不缺这个的。
白展堂感觉到我停下脚步,扭过脸来。近些天他在我眼中越来越美好,美好得令人头晕。我抬手抚住额头,他立即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吹了夜风。
一股恶劣的玩笑感涌上心头。我放下手,若无其事地望向他:“没什么,我就是担心茂哥——他人生地不熟,万一遇见土匪呢?不过他武功那么高,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白展堂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我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得很好。
哈,哈,哈。
——我还治不了你了。
白展堂的脸黑了以后,便自顾自找了棵树,人隐在树荫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小心眼儿得逞,也没搭理他。疾行一日,夜里虽然还是提着精神,不免还是有了三分困意,便从溪里掬了捧水,囫囵洗了把脸。洗完以后撅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
狼牙寨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土匪窝,只敢劫财不敢害命,但是今年在新来的同盟黑风寨的挑唆下,成功跨越了自身的底线,残忍截杀了一支小型商队。然后寨主为了响应京城新起之秀四海齐观阁的号召,带人前去缴纳会费请求入会,结果那边来了个黑吃黑,直接扣下人当可持续发展的肥羊。
与此同时,那边也不知给狼牙寨的二把手——也就是张五爷灌了什么**汤,这位黑心的爷决心清理这一寨草莽,卷包金银细软,和一位自愿上山的女英雄,去投四海齐观阁的新主。
这么一捋,果然通顺了。
恰好自愿上山的女英雄叫杨惠兰,恰好她想借刀杀人,宰了她口中的负心旧情人——也就是我。合起来就是天将降大活儿于我,十一条人命的冤情将要被我清洗,太阳底下一位人民公仆又要添上一笔光灿灿的履历…一举多得,甚妙。
如今的重点嘛——我看了眼脚边涂画的只有自己看得懂的字符,在黑风两个字上点了点。
缩头王八,又是新来的,当家的还是个不露面的女人。奇怪,太奇怪,这不夜探一场,怎么对得起我这未来的天下第一女捕头?
黑风寨的营地更小,夹在狭长的山坳里,营地里一片漆黑,以支着的帐篷来算,这个寨子人口更少,约莫十六七个。当然,如果是个四处流窜没有固定地盘的土匪寨,这个规模也算正常。
这个点儿了,连山上的老鸹都睡了,我却亢奋得不能自已,掰了掰手指,跃跃欲试地从藏身的树荫里跳下去,一个晃神,就被人自后卡着腋窝,重新坐回了树枝上。
“白展堂你有病啊?好悬一口真气上不来,你当场谋杀朝廷命官了。”
“真气那得是武当派张真人那个级别考虑的,你少碰瓷,”白展堂口气有些冲,眉毛也拧得相当紧,“你做事情前能不能动动脑子?剿匪不是抓贼,咱们两个人,跟人家几十口子怎么拼?行,你武功盖世,惊涛掌天下无敌,可双拳难敌四掌,万一人家一拥而上,乱刀来砍,你怎么躲?”
泥人尚有三分火,何况我这种火灶脾气。白展堂一来就呛我,我已很不耐烦,强耐着回他:“我没说非要今晚就把他们全缴了,我只是去探看情况。敌明我暗,不好好利用,实在可惜啊。”
白展堂皱眉,仍旧无动于衷。我忍了忍,语气软和两分:“我会小心的。何况茂哥跟我说过,这伙土匪原先不过一群泼皮地痞,连这种乌合之众我都要小心,谨慎太过,那跟懦夫有什么两样?”
“小心小心,这两个字我说多少遍,看起来你都不放在心上,”白展堂眉眼下沉,嘴角要弯不弯,勾出一个冷笑,“得,看来还是茂哥厉害,一句顶一万句。他都为你趟过一遍险了,你当然放心。我多什么嘴啊,纯是自作多情。”
他这话简直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忍无可忍,冷声道:“论人品,论交情,我自然相信叶茂绝不会害我。其次,”
我盯他一眼,忽然非常温柔地笑了一声:“官兵捉贼,你懂什么?嘴上的关心,又有什么用?”
白展堂一震,几乎是下一瞬间,他强压怒火,紧紧去握我的手臂:“捉贼的事儿我不懂?嘴上的关心?郭芙蓉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我是一个很会气人的小女孩,我当然知道这话很不妥当,于是当机立断,从树上跳了下去。白展堂到底没拽住,罢了手,气得声音都打颤:“我白展堂一世英名,真栽得冤枉…”
我知道白展堂那些话是真心。可眼下这个时节,要想出头,一看运气,二就要拼命。京城里博名,如同油锅里捞钱。白展堂人忒好,也是忒不了解我。我天赋平平,也没什么智谋,不靠拼命,拿什么在江湖上小有立足之地?
我轻功不差,在营地里自然来去自如。白展堂气得不再跟来,我却还是很放心.
反正有他盯着,我也算有了外援。到时候真遇到了什么,只管大喊一声,他再生我的气,还真能不管我?
营地整体呈人字形,两边各自排开一排帐篷,拱卫着当中一间小小的木屋,想必关窍就在其中。
我把发尾拢成一条咬在嘴里,杜绝发出任何声响,摸到了木屋窗下。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狼牙寨是不入流,不代表黑风寨也是。毕竟女人能在土匪寨里混出头,非得是个硬茬子不可。
这位女当家,要么是智谋过人的女诸葛,要么就是一身好本领,技压群雄。无论如何,不可轻觑。
夜里凉风渐起,木屋里门窗紧闭,尝试着推了推,里面似乎是上了闩,好在山里条件简陋,门窗关不牢靠。杨慧兰包袱里便是她常用的双刀,我拿出来,插进门缝,慢腾腾挑动。
门轴年久失修,眼下万籁俱静,一丁点儿动静都有擂鼓之响。我拿出全盘耐心,不一会儿就满背的热汗,终于把门挑开,勉强挤了进去。
木屋里黑乎乎的,只有窗缝里的稀薄月光提供丁点儿照明。屋里家居简陋,紧靠着南墙的是一张床,床上略有起伏,看着像是一具身体。
擒贼历来先擒王,双刀缚在背上,我刚刚一个蹑步动身,尾椎却似有一道如风般的力道,轻轻握住了刀尖。
“有刀,为什么不用?”
大概永远因为我冒进,所以敌人最爱神出鬼没地在背后出现。这是我一个不能够忽视的重大问题。我叹了口气,但毕竟多年历练,气势打磨到位,面对这位声似莺啼的女土匪,我也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素未谋面,犯不上起这样的杀心。”
身后女子轻笑一声。
她说话有些古怪,听不太出来是哪里口音,像是含了一支柳哨:“谢谢你,好姑娘。夜来找我,不舍得杀我,你心肠真好,”
“…只是命不好。遇见我这样一个不好的人。”
噗嗤——
像冰冷的蛇吻,什么东西瞬间窜出,轻而易举撕裂了肋肉。
剧痛之中我分心感受,像是通体开刃,形似短棒的武器。对方下手毒辣,好在武器细窄,我又全心提防,紧急避开要害,这一下虽然痛彻心扉,应当没有伤到内脏。
我当即手腕倒悬,接连三掌专袭内怀。这三掌我已练得火候到家,起码有一掌打中。那女子却像只伶俐小兽,呼的一声,轻轻跳开了。
房屋狭窄,她折身闪避,落地比猫还静俏,连衣袂都不曾发出风起振声,当真是恐怖的轻功。
按理说,要开打了。
但是太疼了,我一贯不耐疼,在肋下点了几处穴遏制伤势,才勉强抬起一只手:“聊聊?”
我能这么平心静气,是因为刚才这短短一个会晤,我也绝没有吃亏。
方才三掌,两掌冲心腹,一掌冲右肩,目的是为了缴械。那女子大概料不到我第三招反而柔和了攻势,这一下是一定中了的,隔着衣料我都感受到筋骨变形的趋势。
屋子里实在黑得要紧,我只能模糊中判断,她是个身形极纤薄的女子,右腕上隐约一抹华光若腻的翠色。
似乎是只镶玉的宽银镯子。
我暗自出神,那女子腕上翠光向上微微波动,往怀里隐去了:“你第二次不杀我。这就不是好,是古怪。你是个古怪姑娘。为什么来这里?”
真不知道咱姐俩谁更古怪,我叹口气,谁叫我确乃正人君子,轻易不动杀招。但毕竟刚挨了一下,我心情难免糟糕,恶声恶气道:“你管我呢?不服便出去再打!”
女子肉眼可见的一愣,继而侧过头,倒像是认真想了想,才摇头遗憾道:“不成啦。我姐姐说过,我杀性太重,第一下杀不死,便不能主动动手了。”
见我嗤笑,她身体前倾,语气也多出一丝执拗:“是我先问的你。这是我的屋子,你夜里进来,弄坏了门,也不想杀我,为什么?难道没有人教你规矩吗?”
我臭着脸,冷道:“规矩?什么规矩?难道你姐姐没教你,做土匪还讲究什么破规矩?”
江湖里不正常的人太多了,所以我是处变不惊。点穴后伤处痛感消退许多,我又恢复了底气,抬起掌,稳稳向前压制一步。
屋子里暗得超乎寻常,除开这位二当家柳叶一般薄而窄的身形,我连她的武功路数都没看清楚。好在我伤在腰侧,她伤在肩背,真要继续打,毫无疑问,优势在我。
看她的样子,正常沟通估摸不太行。我不再迫近,只紧紧盯住她的轮廓,尽力把气息控制得听不出端倪。
“这些问题我只问一遍,请姑娘仔细。”
“黑风寨为何来翠微山?又为何要教唆狼牙寨截杀商队?”
“最后,也是最关紧的问题,姑娘是什么人?你这样的身手,沦落草莽之间,岂非埋没?”
“这是四个问题。”
薄薄的,声音脆生的像一片胡瓜的二当家开口了,她说话给人一种极认真的错觉,大概是因为发音的问题,舌头在嘴里乱给自己找不痛快,“我姐姐说,人家问我问题,不能全回答。那是蚀本的生意。她要我讨价还价。”
“哟,你姐姐倒会做买卖,”腰好痛痛,我换了个姿势,歪过身单手撑过后腰,忍住了抽气,“说吧,什么价码?”
“开价之前,我可以先赠送你一个。”
二当家轻轻笑起来,这一笑,倒有些少女的轻盈劲儿:“第三个问题,关于我是谁。”
“我没有名字。只有我姐姐,她叫我斗雪红。”
...
讨价还价的时间过得很快,不到一刻钟,我已心事重重地从那间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无心关注远处渐青的天光,更无心关注第一时间落下树冠的白展堂。
“咋样?动手了吗?”
白展堂是个很会哄自己的人,换句话说是个很识大体的人。见我眉目严肃,他很自然地就把之前那点儿小龃龉抛之脑后,直到出了营地,才慎重发问。
斗雪红回答问题回答得简单,可仔细听来真是字越少事越大。白展堂自己一屁股烂事,还非要搅这一滩浑水,可真是嫌死得不够快。
我双手按在脸上,用力地揉搓了一下,才故作轻松道:“当然啦,我一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不过这位二当家也就是个打手,只遵上头吩咐而已。我跟她磨了半个点,她就漏了一句口风,要我们去义庄,查一查那些行商的尸体。”
“尸体?那还用她说?那确实能看出来的门道多。”
白展堂边说,边伸出手替我整理翻折的后衣领,随即有点讶然,快速地上下打量我一番,语气颇有些凝重:“…你受了伤?”
他在树上候了半晌,手倒依旧是暖洋洋,这一抚却不知怎么,激得我打了个冷战,支吾了一声:“没……没有啊。”
话刚出口,看到白展堂一脸“你敢跟我编试试”的阴暗表情,我嘴一咧,干脆嬉皮笑脸地主动给他看:“哎呀,小伤,叫人挠了一下,你瞧瞧,只是破皮而已。我可是一掌打断了她的锁骨,咱可不吃亏!”
这一下伤得确实不重,毕竟斗雪红跟我只是简单过了两招,但我在白展堂眼里显然可信度不高,他隔着布料,掌心沿着破裂的缝隙,仔细确定了伤口情况,脸色才有所改善,冷笑一声:“搁我面前撒谎你也是轻车熟路。没受伤,四月的天你一脖的汗?”
这一天一夜可谓劳心劳神,我再也撑不住,顺着树干歪倒,任由白展堂单膝跪地,帮我二次处理伤口。
经他一说,我才发现浑身确实汗潸潸的,我不当回事儿,同他继续开玩笑:“你对我有那么了解吗?知道我什么脸色什么话?你神仙啊?”
创口不深,白展堂跪在我正前面,低头专注手上,闻言只是一挑眉,嗤笑道:“大小姐自己想想,肚子里有没有那二两城府?何况你要是没受伤,好好儿的心虚什么?”
我被他噎住了。
...真是个祸害,怎么除了手脚,脑子也这么麻利。
这个问题我难以回答,再加上那一下嗓子也的确有些痒。我转过脸假装清喉咙,咳了两声,到了第三声,便是控制不住的一口腥甜,触目惊心地溅落在土地上。
妈呀,我咋吐血了呢?
我瞪大双眼,顾不上骤然间血色尽褪的白展堂,看了眼腰侧那个浅浅的创口,这才反应过来,追悔莫及地拍了下大腿:“她淬了毒!怪不得一下就收手了!”
坏了,这样算的话,那不就成我吃亏了嘛!
这句话一出口,人也不受控制地摔倒,所幸白展堂及时兜住,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也全无保留地戳到我的跟前,近到我甚至看得清他眼底一瞬间攀上的血丝:“中毒?什么毒?那二当家给你下了毒?”
他当真是受了惊吓,下意识问的全是不过脑子的废话。我察觉到浑身气力在迅速地流失,一勾手,他便立即握住,冷津津的,像是刚从雪水里捞出来,麻木得控制不了力度,捏得我手筋都震了一下。我挣扎不开,无奈地冲他笑了笑:“你别害怕。”
我全身经络是特意淬炼哒,早就百毒不侵啦。
这句话太长了,眼前世界逐渐蒙上一层黑暗,我只好抓紧时间,努力凑近他的耳畔,说出最后四个字。
“去找叶茂...”
他知道怎么处理。
不要担心,就当我睡了一觉。
马上就会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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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51.斗雪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