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尔斯先生看来,“早熟”是一个带着悲剧色彩的形容词。孩子应该像植物一般,在合适的环境下,自由充足地按照规律成长。在无知的年纪无知,在叛逆的年纪叛逆。
所以,他隔着单向玻璃,看到的不再是诺拉这个孩子。而是自己的那位好友,那位用自己生活中的不顺为借口从而逃避父职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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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安奇小姐,您来到华国前,是因为何种原因认识伊莎贝拉·阿隆索?据我们的信息,遇到陈小姐、去陈小姐家里做客实属偶然,你又是怎么同阿隆索联系,并且协助对方?”
诺拉已经被恐惧吞没,她逐渐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种极致的孤独正在她的耳朵里叫嚣,“我伤害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只是——我只是——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
“是啊,我很小的时候,有很多的朋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都离开了我的生活。最后,我只有玛丽安和墨菲,我知道墨菲不喜欢和我在一块儿,他爱玛丽安,但他不想成为玛丽安身边的影子。可是我愿意,玛丽安在哪里,我应该就在哪里。可我跟不上他们,他们要去比赛、要去训练,我只能在学校里等待。等他们回到学校的时候,我走在他们身边的时候,学校里的人才突然发现,原来我叫诺拉,原来我也在啊。”
“你嫉妒艾德琳·陈?”
玛丽安摇着头,“不不,不是嫉妒。”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
玛丽安回答道:“我只是觉得不公平,一个只是在我们生活中出现了几天的人,为什么要让我的玛丽安和墨菲念念不忘,就因为她选择那样魔幻的方式消失吗?其实,我最初只想帮玛丽安和墨菲把她找回来,只要她回来了,她就不会那样特殊了。有一天,我去训练场等玛丽安,阿隆索找到了我,她说她可以帮忙找到艾德琳,但是我必须付出代价。”
“你为什么相信她?代价是什么?”
“信不信,我都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而且代价也只是说一说,她从没要求我付出什么。在来华国之前,她只是要求我在网上帮她发布一些关于艾德琳·陈和她身边人的信息,所有的材料都是阿隆索提供的,我——我一个人带着的时候喜欢研究——我算是一个半路子黑客吧。阿隆索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彻底失去痕迹和好奇心,这些真真假假的信息会让艾德琳自己主动暴露在公众中。的确,在来华国后,她不仅在网络上现身,在现实里我也遇到她了。那天,我刚刚见到艾德琳,阿隆索就联系我,我不知道阿隆索是怎么知道的——阿隆索让我通过玛丽安,去艾德琳的家里。阿隆索说她会安排好一切,我只要过去,然后,确保艾德琳吃下足够多的食物。我太了解玛丽安了,我知道怎么挑拨她的情绪。很顺利,一切都很顺利,我不知道阿隆索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很害怕,那天所有的食物我都不敢碰。”
“只有这些?你没有投放任何药品吗?”
“没有,其实,从那次训练场后,我就没有再见过阿隆索,我——我以为——”
“比安奇小姐,一切皆有代价。”
***
介于诺拉·比安奇并没有采取任何实质性的行动,加上没有任何直接性的证据,在同涉外部门沟通后,瞿麦通知莫尔斯先生,“在事情没有恶化之前,立刻带她出境。这一点,我想陈小姐那里已经和你说明了。莫尔斯先生,我希望你明白,不是没有问题,是我们决定只查到这里并且不查出问题。”
莫尔斯先生一早就收拾好了重要的文件和护照,并且已经同妻子乔安娜商量好,只要华国方面结束对诺拉的审查,他们夫妻两人会第一时间带诺拉回到芝加哥。
至于玛丽安和墨菲,他只能希望陈小姐在华国有足够的能力给他们最好的保护。他同瞿麦道谢,“很抱歉带来的麻烦,我这就定最近的航班。”
“莫尔斯先生,她已经帮你们安排好了,莫尔斯太太会在机场和你碰面。”一边满脸写着不情愿的彼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机械地传话,“她还说,请你们放心,她会保障玛丽安和墨菲的安全,并且等时机成熟,第一时间把他们两个送回去。”
莫尔斯先生倒是不太担心玛丽安和墨菲的安全,他知道舒家在华国意味着什么,知道能和这样一个部门保持友好联系意味着什么。尽管艾德琳·陈依旧出乎他的预料,但至少,这是她能力的一种体现,他不会讨厌这种能力带来的安全感。他同彼得握手告别,“谢谢,也请替我向她转达。”
瞿麦安排的工作人员带着莫尔斯先生离开,他看着满脸不开心的彼得,“怎么了,失魂落魄的。和我说说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忘了。”彼得可一点儿都不想回忆,他甚至想问问艾德琳认识的那位法师,有没有什么咒语可以让自己脑子里记忆少一段的。
“人要正视自己的恐惧,晚上训练的时候,要不要一起,据说她很擅长给人脱敏。还有,小子,你这样会让我误认为你在为情所困。”瞿麦搭着彼得的肩膀,带着他离开这个略显压抑的地方。
他们来到一间办公室,瞿麦扔了瓶水给彼得,“休息一会儿,你们凌晨才回去吧,她有时候要么心大,要么又太过小心,游走在两个极端,看着都累。”
也许是一起在训练场被艾德琳摔打出来的情谊,彼得突然对瞿麦敞开心扉,“我第一次见到艾德琳的时候,我指的是——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对了你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吗?当时她都没搭理我。扯远了,我当时第一次和她说我的信念,我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我发现,有没有可能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呢,就好比,我无法阻止她伤害自己,她用我保护她的工具伤害自己。”
在哥谭的那两年,瞿麦总是能从韦恩先生或者阿尔弗雷德先生口中听到艾德琳对彼得在各种细节上的关注。
那个时候瞿麦还不知道他们的特殊,只觉得艾德琳和韦恩在培养着一个小特工,一个小接班人。尤其是艾德琳,还是用溺爱方式在培养。好比有一次韦恩先生带着彼得彻夜不归,阿尔弗雷德先生念叨着,“陈小姐说了,彼得十八岁之前不允许熬夜,容易影响长个子。”
但这种对他小心翼翼和保护和他所要面对的现实,太过于矛盾——彼得始终用一颗柔软温和的心面对黑暗。
一双非黑即白的眼睛,最擅长捕捉什么?
最擅长捕捉到,对自己信仰、对自己灵魂的质问。
“哀莫大于心死,明白这句话吗?”艾德琳舍不得上的一课,瞿麦决定好心且免费地替她给彼得补上。
他看着彼得,“你眼里的艾德琳是什么样的?我认识她比你早一点,并且始终以一个普通人的角度认识她。你们或许觉得她的那些资料真真假假,很有可能就是她自己乱编的,的确,在我看来,观察大猩猩,就很有可能是她小时候《动物世界》看多了。
我不相信那些资料,我相信这么多年我的职业经验。
你们A国人可能不太理解我们华国人的故土情结,我给你讲一讲,在我们华国人眼里这个故事里的她应该是什么样的。
很多年前,一对夫妻生活在Y城,他们有一个独生女。这位独生女像大部分华国女孩一样成长,甚至她要比绝大部分人幸运,家庭富足、父母和睦、兄弟姐妹之间关系融洽不分你我。她所拥有的爱太充足太富裕,导致她意识不到他人回馈的是多了一点还是少了一点。夸张一点来说,她的整个世界都是美好和善良。
所以,这个女孩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都是正向的善良的爱。这种爱不需要依托血缘,不需要建立在金钱基础上,甚至不需要任何回报。”
“就像她对加拉格一家,对我,对——”彼得问瞿麦。
“别着急,让我先说完。一个在纯粹爱意里长大的人,她不认识恶,她不知道恶,但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怎么真正地爱一个人,不仅仅是爱情,爱情对她而言甚至过于狭隘。所以,她对你们,从不框定于某种定义某种概念。”瞿麦觉得房间里有些热,他打开窗户透了点风进来。
他接着说,“这样的完美天真就像一个泡沫,把她包裹在里面,把她从真实的世界隔离开。只有泡沫破灭的那一刻,她才不幸地踏足现实。
现实么——什么都有,她想到的、想不到的。
如果不出现极端情况,她会有一段痛苦的适应过程,但是她的本质在那里,她会熬过来并且蜕变成更好的人。
可偏偏,极端事件出现了。
我们都知道后面发生了一些超出我们想象范围的事情,她从前的世界彻底毁灭了。
对这个星球来说极其普通的一个晚上,她就这样没有来处也不知道去处地出现了。甚至绝大部分时刻,她可能都在怀疑,她自己是否真实存在。
所以,她捆绑在加拉格家里,捆绑在班纳博士身边,捆绑在你、韦恩先生、贺兰身边,你们何尝不是她的一种延续,她通过你们来证明她的真实。”
其实彼得小小的年纪里也失去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叔叔,他的初恋。他最好的朋友和导师,当然这个是短暂的失去。可大约他从最初就一直习惯于失去,在一片荒芜中早就习以为常,他从未站在这样一个角度思考过艾德琳,“她真的,很痛苦吗?我以为她当时的离开,只是因为我们骗了她。”
“你知道对她来说最痛苦的是什么吗?在经历过重大打击后选择结束生命,的确是一个小众的选择,但有些情况,这是一种很好的解脱。别——等我说完。”瞿麦按下听到这句话就要跳脚的彼得,“她不会,所以对她而言很残忍。你们不会理解对于华国人来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句话有多么残酷。那些在她最初成长过程中享受到的爱意正在绑架她,无论面对什么,她只能选择最清醒最痛苦的方式,活下去。”
彼得闭上眼睛,他又一次看见了艾德琳挥向自己身体时眼里的决绝。在所有人被执念所困住的时候,有人想要心无杂念地欣赏一朵花,有人想在游戏里赢个痛快,有人想敞开肚子大吃特吃,而她的执念是——毁灭自己。
“那我能为她做什么?”彼得无助地看向瞿麦。
“很抱歉,我不知道这个答案。彼得,你们的世界,你们将遇到的事情将会超出我这个普通人的认知。物理学中的一个概念,力与反作用力。这个世界太精妙了,一种食物链的顶端会遇到更高一层的食物链,最高食物链顶端出现后,会有各式各样的天灾。在那样的一个世界里,‘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应该是你的驱动力,别让这句话成为你的沼泽。”
“你们华国人,怎么总有这么多玄乎的大道理。”
“历史底蕴厚,这方面你们的确有所欠缺。你们不了解华国文化,加上她的经历过于复杂,自己又藏得深,哪怕是瑞德博士那种级别的心理侧写师,也无法完全窥测。不过,还真是那句古话,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位阿隆索算是把她研究的透彻,看来这是真的恨上了。往好的一面看,她这口高压锅也该开闸放气了。”
“所以,你觉得她没有问题,甚至在受伤后重新立马投入训练?”彼得觉得,自己的确被艾德琳和韦恩先生他们保护得太好了,瞿队长这个人,怎么能一方面体恤艾德琳的痛苦,一方面毫无愧疚的疯狂压榨她。
“我们有合作协议,而且她这个人很有诚信意识。”瞿麦嘴里是真的无情,他总不能告诉彼得,越是这样混乱的时刻,艾德琳越是要向官方证明自己的稳定。算了,这些道理,还是得让彼得在实践中慢慢感悟的好。
***
在飞来B市的时候,布鲁斯叔叔曾经给黛比写了一张神秘的小纸条,他让黛比在来到B市的第二天打开,黛比觉得,可能自己要输给布鲁斯叔叔五块钱了。
书店里,黛比看着纸条上写的:喜欢你的书店之旅吗?
只不过,艾德琳站在这家专营儿童读物的书店里烦着难,她没有料到,三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来说,可以有这样大的变化。还是说,白种人的确发育路线和华国人不太一样。
“这本给利亚姆,这本给乔纳宝宝,这个——嗯,我其实觉得米奇应该挺喜欢的,他有点儿,怎么说呢,缺乏母爱。”好在黛比给了艾德琳一个台阶,挑选了几本绘本后,她留意到一本巴掌大的小书,封面是一头大象。虽然华文说得不错,但阅读起来还十分困难,她只看得懂封面上的字,“《动物故事大世界》,艾德琳,如果我喜欢这个,你能念给我听吗?我现在认字还不太行。”
艾德琳惊喜地接过这本书,“真没想到这里也有这个,我小时候读过。”
艾德琳慌乱地翻着,虽然很多篇幅不同,但是里面的确有自己小时候读过的故事,比如野鸭、小狐狸雷日克,森林里的音乐家、小兔子斯焦卡普——
她也不等着晚上回去再念睡前故事了,中午书店里没有什么人,她就坐在地上,左边是黛比,右边搂着卡尔,照顾卡尔,她边看边翻译着,“我和狩猎专家纳鲁宾绕过一片雪松林,登上了一个长满白杨的山坡······我们正往上坡上走的时候,突然听见一种很奇特的声音:开始是宛如音乐版的长音,后来是一声响亮的撞击,并带着细碎的颤音······这是一头年老的公熊······熊把头一歪,侧耳听着,当细碎的颤音终于沉寂下来后,它便发出一阵心满意足的唔噜声,并喜悦地尖声叫着在长满青苔的地上打起滚来······”
“猎人会打死它吗?”卡尔已经等不到结局,他不忍心这位在森林里自己用树木研究音乐的熊被猎人打死。
艾德琳摸着他的脑袋瓜儿,不紧不慢地读着,直到最后,“让它活着,让它去摆弄自己的乐器吧!”
“太好了!”卡尔兴奋地从艾德琳的怀里蹦出来,这样闹腾的动静一下子引起了周围人的关注。
黛比把手里的书塞到他怀里,想要让他注意些,但又不忍心破坏他已经溢出来的喜悦,她话头一转,“太重了,你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