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韩非执着纤薄的不锈钢餐刀,锋利的刀锋缓缓切入浅口瓷盘里堆得像小山般的面粉,“山顶”的殷红的水果软躺轻颤了一下,又堪堪停在了原地。
韩非下意识地吁了口气,手中的刀尖轻轻朝下一压,利落地将这一刀切下的面粉拨到了角落。他抽了张纸巾擦净了刀面上残余的粉末,眼角一弯,将餐刀递了过去,笑眯眯地说:“轮到你了,卫庄兄。”
他这话语气平平,可眼神却是活的,像是含着股坏水,卫庄看着眼前被切得仅剩一个小角的面粉堆,眉梢动了一下,从韩非手里接过了刀子。
游戏的规则很简单,两个人轮流朝面粉堆成的小山里切下一刀,同时将切下的面粉理到一边,如此往复,过程中先令顶端那颗软糖坠落盘底的,就是输家。
锐利的刀尖擦着顶端摇摇欲坠的软糖而过,连一丝细微的响声也没有带起,韩非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只见流畅的刀锋顺势没入雪白的面粉之中,一路下行,刀身与瓷盘相碰的那一刹,发出一声轻响,卫庄手上的力道一松,撤力收刀。
“到你了。”他一挑眉,将餐刀转回来,刀柄对外递给韩非。
韩非郁闷地看了他一眼:“你犯规啊,为什么一刀能切那么多?”
“你要是怕了,”卫庄玩味地看着他,“可以直接认输。”
韩非笑起来,伸手接过了餐刀:“一点游戏精神都没有,那怎么行?”
银色的餐刀在他修长的指尖游走了一圈,继而停驻,韩非略微坐正了几分,拉了拉右边的袖口,将刀身微微侧过了一个角度,倾斜着切入了面粉堆顶端仅剩下的那一点空间。
刀尖既没,流线型的刃口顺着他的动作缓缓下移,出乎意料地,韩非握刀的动作竟然极稳,仿佛全身的精神都凝在了他手中泛着冷光的钢刃之上。
卫庄却没有看餐盘中那胜负攸关的一幕,抬头静静地注视着他。不说话的时候,韩非的眼睫会轻垂下来,在眸心洒下一道淡淡的阴影。
“哒”一声轻响,韩非紧绷的唇线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轻提着刀柄,将切下的面粉朝边上轻轻一挑:“怎么样?”
卫庄看了眼桌上的餐盘,鲜红的水果软糖孤零零地立在仅剩一个尖角的粉堆上,像是初春融雪后,唯余一个胡萝卜尖的雪人,他被这个奇异的联想噎了一下,韩非轻咳了一声,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要是现在投降,我可以——”
“可以怎么样?”卫庄抬眼看向他。
“你要是准备认输,”韩非把餐刀搁在托盘上,眨了眨眼睛,“我就告诉你。”
“那还真是遗憾。”卫庄起身拿过了餐刀,盯着方桌正中那堆早已没了原型的面粉思索了片刻,执起手里的刀具刃口侧倾,竟用刀面将软糖轻提了起来,接着微微一提,殷红色的糖果顺势滑出了几分,险而又险地停在左边的“峰顶”上,半边的身子已经悬空。
他垂下眼帘,像是轻轻笑了一下,手中的餐刀倏而归正,平平稳稳地就着面粉堆顶端因刚才那下腾出的空间切了下去。
韩非看着他早有预谋般的动作,左边的眼皮跳了一下,低头捂住了半边的侧脸,妄图借此逃避现实。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振动响起,伴着随之而来的提示音,卫庄下刀的动作一顿,这个铃声,该是工作消息。
手机的振动还在继续,短信是连着的几条,在屏幕上亮起了一长串灰色的弹窗,卫庄抬头看了眼消息提醒,瞳仁微缩了一下,纤薄的刀面微微偏转了一下,带起半边刷拉下滑的面粉,“啪”一声,顶端的软糖掉了下来,砸在盘底堆积的面粉里,溅起一阵细细的白霜。
与此同时,振动的手机戛然而止。
“是局里的事?”韩非问。
卫庄放下刀,解锁了屏幕,手机的荧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忽明忽暗:“是缉毒大队的事。”
韩非皱了一下眉:“要你们重案队协调?”
“目前还没有定论,”卫庄点了点头,顿了一下:“今天的周年纪念......”
“这有什么,”韩非笑了一下,“我们哪天不在过节?”
他说着,侧过头看见了桌上的那个浅口瓷盘,殷红的软糖滚落下来,在盘底沾上了一层细细的“糖霜”,韩非修长的眉梢挑动了一下,抬眼看向卫庄:“愿赌服输?”
“当然,”卫庄看着他,不由也笑起来,“悉听尊便。”
说完,在韩非的视线下伸手拉过了瓷盘,低下头,用嘴衔起了盘底那颗陷在面粉中的软糖,抬头的瞬间,一声快门按下的“咔擦”声起,韩非笑着把刚存了抓拍的手机抛到一边,凑过来一手按着卫庄的右肩,俯身吻了下去。
卫庄的喉结滚了滚,继而闭上眼,伸手搂着韩非的腰身,好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
“卫忙人时间紧迫,刚才只照了一张,”韩非环着他的脖颈,缓缓睁开了眼睛,“真是太可惜了。”
卫庄握住了他的手,放到唇边吻了吻:“那倒是,要是没有刚才的短信,也不知道是什么谁拍谁的照片。”
韩非偏头看着他,只见卫庄由鼻尖至下颚的一周都染上了霜色,唯有双唇上下因刚刚的亲吻而现出了本来的颜色,不由得笑了起来:“一个花猫脸的家伙,可没资格这么说。”
他说着,转身抽了张纸巾,一点点抹去了卫庄脸上的面粉,卫庄略仰起头,由着他摆弄,一边伸出拇指,轻轻拭去了韩非唇角那一点因接吻沾上的白色,放在唇边轻舔了一下。
韩非看着他的模样,吞咽了一下,忍不住闭上眼,再次吻上了对方纤薄的唇。卫庄托着他的后脑,张嘴舔了舔韩非带了点水色的唇缝,感受到怀中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不等他进一步动作,韩非已经张开了嘴,柔韧的舌体探入了他的口腔,舌尖轻扫过对方的上颚。
舌与舌交缠在一起,发出一阵暧昧的水声,韩非喘息了一声,双手捧住卫庄的脸,低头用力地吮吸了一下他柔软的嘴唇,继而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卫庄的肩膀,率先退了开来。
两人的唇分开,卫庄搂着韩非的手臂紧了紧,把头埋在了他的颈侧,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抱歉。”
韩非垂眼看着他,卫庄银灰色的短发在灯光下晕着一层浅淡的光泽,发梢蹭过他的颈侧,有些痒。他安抚性地拍了拍男人的后背,两人无言地相拥了片刻,韩非伸手理了理卫庄鬓边的散发:“晚上想吃点什么?”
“你不用特意等我,”卫庄站起身,吻了吻他的侧脸,“看样子,这次的会议......”
韩非替他正了正襟前的领带,打趣说:“有大领导要来?”
卫庄笑起来,摇头说:“是有关键的嫌疑人在市里的新区现身了。”
韩非握着领带的手滞了一下:“缉毒科的事,为什么要你们出手?”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卫庄换了鞋子,“这个嫌疑人,似乎并没有直接涉足fan毒的产业链,而是类似幕后的接头人。”
韩非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说,这属于内部机密了吧,这样讲出来真的好吗?”
“说都说了,”卫庄叹了口气,踏出门的脚步一顿,又重新转过身来,“谁让你是家属呢?”
他说着上前了一步,顺势擦去了韩非下巴边上一点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的面粉,继而转身带上了房门。
韩非在玄关的鞋架旁呆立了片刻,直到身前一阵关门声起,才恍然回过神来。鼻尖萦索的那一点古龙水的味道还没有散去,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思索了半秒今夜到底准备点什么晚餐,进卧室换了套衣服,出门朝附近的超市去了。
难得的周末的午后,天气好得不像样子,公园里的海棠开得肆意,灼灼繁花绽了满枝,几乎压弯了枝稍。公园的中心有一条狭长的河道横穿而过,透过层叠的花影,就能看见前方一座造型优美的纯白色斜拉桥。
就在这时,后方的人群中忽而传来了一阵骚动,他转过身一看,只见三五个着装参差的男人小跑着赶上前,直奔着前方的桥而去。
他的眼皮轻跳了一下,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又见到后方匆匆又有几位年轻人跟上来,周末的公园里游人密集,熙攘的人声中,韩非隐约听到有人说刚才冲上来的那几位,是便衣的刑jing。
他略微定了定神,几乎被涌动的人潮推搡着,来到了河畔的跑步道上,突然间,不远处的桥梁正中一个漆黑的影子一闪,有人从桥上纵身跃了下去!
一瞬间,周遭密集的人群像是骤然炸开了锅,惊呼声与窃窃私语此起彼伏,韩非注视着波涛涌动的河面,那个黑衣人的身影早已没入了滚滚河水之中,涌起的浪花归寂后,连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脑海中又现出了那个跳河人的身影,虽然从头到尾穿的一身漆黑,但翻身而跃的那一刹,强烈的江风吹掉了那人头上的兜帽,一头浓密的长发霎时倾泻出来,居然是个女人。
从这里到桥梁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也没有近到能够看清对方的面容,仓促间,韩非只看到了对方一段削尖的下颚,以及......侧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突然间,他的脑内一阵窒息的钝痛,像是有人用尖刀搅弄一下下地搅弄着他的脑浆,韩非倒抽了一口气,强忍着才没有哼出声,天昏地暗的眩晕感接踵而至,脚下一软,一时间几乎难以稳住身形。
周遭的人群渐渐散去,模模糊糊中,韩非听到刚才见到的,似乎真是执法的便衣,而方才纵身跃入河中的大约是一个通缉多时的逃犯。
他踉跄着踏入草坪,依着角落的一颗银杏下靠了下来,这才终于喘上了一口气,十二个月前的一场事故后,他几乎想不起从前所有的故人旧事,但有那么一瞬间,那个跃入河中的身影......又或者,对方脸上那道醒目的长疤,竟让他无端地觉得似曾相识——
为什么?
韩非撑着额角突突跃动的太阳穴,整个人几乎蜷缩在了一起,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一阵钻心似的痛感顺着神经蔓延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弓着身子,将额头抵在膝前,像是能够就此缓解疼痛。
一阵隐约的警笛声自远方响起,朦朦胧胧,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布,韩非大口地喘息了一下,只觉得脑海中登时“嗡”的一声,刹那间,像是有什么东西嘶吼叫嚣着,从他的心底破土而出。
【第二章】
快九点的时候,卫庄回到家里,客厅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点暖色的橙光透过厨房的玻璃推门洒在地上。
他愣了一下,看清了靠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影,换了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韩非一手撑着额头,靠在沙发扶手上,听见他的声音,倏而抬起头来。
他黑色的眼眸被室内仅存的一点暖光照亮,像是夜色里一把散碎的星光,卫庄垂目看着他,低声问:“怎么不开灯?”
“你回来了。”韩非顺手打开了客厅的大灯,声音像是带了点沙哑。
头顶的大灯闪烁一下,继而转亮,卫庄觑着他略显疲倦的脸色,伸手去探韩非的额头:“你生病了?”
“我......”韩非略微偏了一下头,避开了卫庄伸来的那只手,“只是有点不舒服。”
“真的?”卫庄不赞同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不想吃药吧?”
“你以为我几岁?”韩非笑了一下,起身朝厨房走去,“我做了点吃的,但今天周末,我过去的时候超市里只有一点边角肉了......”
他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卫庄:“怎么不说话了,拿出来给你热热?”
卫庄盯着韩非有点发白的嘴唇,眉心轻皱起来:“楼下的药店关门了,要不我开车送你去医院?”
韩非开微波炉门的手顿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我量过体温,没什么问题,大概只是换季的缘故。”
他说话的时候,卫庄走上前把他手里的瓷盘接了过来:“你吃晚饭了吗?”
两人此刻靠得很近,能闻到彼此身上一点若隐若现古龙水的味道,韩非吞咽了一下,目光落在脚下的实木地板上:“我今天没什么胃口。”
卫庄点点头,顺手把盘子放在桌角:“要不你先去休息,我给你煮点粥。”
韩非含混地应了一声,有一瞬间想说一句“其实也不用那么麻烦”,抿了抿嘴唇,又将这话咽了下去,在卫庄的注视下转身进了卧室。
他拖着沉沉的步子,没关房门,也没有开灯,在一片黑暗中倚着床靠缓缓坐了下来。
他出神地盯了一边紧闭的遮光窗帘片刻,阖上眼睛,脑内尖刀般的刺痛感再一次袭来,韩非捂着嘴咳嗽了一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自眼前闪过——
那大概是一个冬天,漫天雪花纷纷而落,和面前车顶不断闪烁的红蓝警灯交映在一起,朦朦胧胧,竟有种说不出的美感。
雪势渐渐大了,大片的雪花落在睫毛上,模糊了他的视线。耳畔隐隐约约传来了呼啸的警笛声,由远及近,这时有人推了一下他的肩膀,催促他赶快上车。韩非踉跄了一下,低下头,看到了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崭新的手铐,冰冷的金属质感刺穿皮肤,像是要深入骨髓。
车内的暖气开得很高,不知怎么的,他却依旧感觉到冷。他抬起头,透过起了雾的车窗朝外望去,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不约而同地朝车内望来。
是卫庄。
两人隔着车窗四目相对的瞬间,韩非愣了愣,心中无端地一阵恍惚,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睫毛上沾的雪花早已融化了,顺着眼角滚落下来,像是一滴无声的眼泪。
这时,一阵敲门声起,韩非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卫庄正站在门口。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伸手摸索着找到了床头灯的开关,“啪”的一下轻响,暖黄的灯光倏而亮起,瞬间溢满了这一间不大的卧室。
卫庄走进来,把手中煮好的米粥放在床头柜上,挨着他在床边坐下。韩非看着小米粥上升起的热气,浅白色的水雾在空中徐徐散开。
他的指尖颤动了一下,意识到胸口积堵的那阵怆然还未散去,意识像是被凭空割裂开来,恍惚间,竟仿佛时光回溯到了两年前的那个九月。彼时他结束了数周的出差回到本市,打开手机的同时,接到的是一条来自已故父亲旧友的邀约。
一餐饭将尽的时候,对桌的中年男人为两人杯中添了酒,突然讲起家里有个大四的侄子,书读多了,又惯是独来独往的个性,为人处世上总差那么些意思,委婉地说希望接下来在他们公司的实习期间,能让韩非多多提点,照顾一二。
次日他来到公司,在闭了一半的百叶窗西安,看见了那个所谓的“关系户”。
窗下人的身量很高,相貌算得上出挑,穿了一件灰色的棉衬衣,袖子挽起来,露出了手腕上黑色的运动表。出乎意料地,对方看起来并没有父亲老友口中的刻板的学生气,相反地,倒有点超乎年龄的沉稳。一身商务着装穿在他的身上,并没有公司内实习生常见的拘束。
“韩非?”卫庄见他出神,低低地唤了一声。
韩非倏而回过神来,一侧头,看见了灯光下卫庄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和当年他手下那个“实习生”如出一辙的脸。
他张了张嘴,一时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那阵缺氧般的钝痛感仍未散去,叫嚣着撕扯他脑内的神经。
卫庄叹了口气,心说这人今晚怎么跟个小孩似的,伸手覆上了韩非的额头,竟然真的不烫:“有胃口吗,要不要我去给你买点别的?”
一阵温热的触感自额间传来,韩非的后脊僵了一下,忍住了没有避开,他垂下眼,又瞥见床头柜上那碗黄澄澄的小米粥,上面的热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角落里凝出了一点半透明的模:“不用了,我喝粥就好。”
他顿了一下,回忆着过往惯用的语调缓缓地补充了一句:“你做的,我什么都喜欢。”
卫庄看了他片刻,修长的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无奈地笑了一下。伸手理了理韩非额角弄乱的刘海,接着倾身上前,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吻。
韩非轻轻地抽了口气,此刻他的大脑浑浑噩噩,思绪全是乱的,他的公司,对了,他曾经的职业可不是这个......他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眼前飞快地闪过一阵纷乱的记忆片段,那是个狭而长的房间,宽不过两米,非常朴素,一侧整齐划一地摆了七八张通铺,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的装饰。
卫庄知道他今天不在状态,顺势把壁灯调暗了一点,又把一边的汤匙递过去:“要不要我再去热热?”
韩非抿了一口,米粥还残着一点温吞的余温,摇了摇头。卫庄想了想,又坐下来:“明天我们办公室有个聚餐......”他说着,罕见地支吾了一下,“算是前几任队长留下的传统。”
韩非抬起眼:“所以,你明晚不回来吃饭?”
“不,”卫庄钝了一下,“按以前的惯例,这个‘聚餐’.......”
韩非笑起来:“是要办在队长同志的家里?”
卫庄迟疑着点了个头:“你要是介意,我们就去外面吃,”他略微皱了一下眉,“那么多人过来,家里会很吵,而且你今晚......”
“这有什么,”韩非一偏头,“你难得正经参加一次集体活动,而且么,”他笑了一下,“我其实也很好奇,你的同事们究竟是都是怎么样的一群人。”
“那好,”卫庄的嘴角忍不住牵起了一点笑,把韩非手上的空碗接过来,“我记得上回这样给你送粥,还是一年前的那会,在医院的时候。”
韩非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在脸颊上投下了一道细小的阴影,他与卫庄“相识”于十二个月前的一场事故,但是显然,这并非事实。
彼时他刚刚结束了为期两周的行政拘留,领回了被扣的所有物,就在朝家去的路上,一辆超载的加长卡车无视红灯,失控似的朝他的轿车驶来。
【第三章】
次日早晨,从窗口望出去,天空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地自天际压下,直逼地面,像是落雨前的征兆。
韩非靠在书房的写字桌前,看着卫庄的车子一个转弯后,消失在小区的林荫主道上,再不见了踪影。他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水,接着换下了身上宽松的居家服,出了家门。
周一的上午,地铁出口的人流不大,韩非穿过马路,来到了一栋高大的写字楼前。门口的保安并没有注意到他,同他擦肩而过,上前打开了大楼入口处缓缓停下的轿车车门。
韩非并没有急着进入,而是在楼前伫立了片刻,纤尘不染的玻璃墙映出了他的影子,皮鞋是他一年前出院时脚上那双,这些日子来,他就没穿过几次,到现在几乎还是全新的,有些硌脚。
这里就他曾经的公司,是他与卫庄真正意义上初见的地方。纵然那时候,卫庄还是他口里的“小卫”,跟着他四处参加会议,整理材料。但如今,这一切都早已成为了过去式,连蓦然回首,记忆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布,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韩非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从旋转门里走进了楼里,大堂还是老样子,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板依旧亮得可以照出人影。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路过前台,一整年过去,那里面早已没有了熟悉的面孔。
他打开手机,输入了一串熟悉的号码,韩非盯着屏幕片刻,最后却没有拨下。他叹了口气,转身出了大厅,穿过两个路口,走进了转角的一家律师事务所。
“请问,”韩非问,“颜律师上午在吗?”
前台低头核对了一下:“是找颜路先生是吗,请问先生您之前有预约吗?”
韩非:“没有,我之前请颜律师打过民商的官司,不知道他最近档期满吗?”
“您是我们这儿的老客户?”前台抬起头,解释说,“颜律师上午出门见了客户,但中午还有一个咨询的预约,应该马上就会回来,您需要现在让我帮您预约吗?”
他的话音未落,后方一阵推门声起,韩非转过头,看见一个身着淡蓝色衬衣的男人走进来,他莫约已经不惑之间,但看起来却十分年轻,周身有种安静儒雅的气质,在当下实属难得。
颜路见了他,迟疑了一下:“是韩先生?”
韩非点头,上前一步与他握了手:“颜律师,久违。”
颜路想了想,问:“这回还是民商诉讼?”
韩非笑了一下:“这次来,我是想拜托颜律师帮我个忙。”
下午大约六点半的时候,家中的门铃照常响起,韩非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走去玄关开门,褐色的防盗门才启了一条缝,就听门外有个年轻的声音高喊了一句:“嫂子——”
大门完全打开的那一刻,门外的荆天明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一声已经出了口的“嫂子好”叫到一半,生生憋了回去,结巴了一阵,磕磕巴巴地说:“你、您好。”
边上的项少羽捂着嘴,笑得差点没撅过去,见韩非开门,连忙也欠身问了句好。韩非眨了一下眼睛,越过门前两个后生的肩头,看见卫庄朝他一扬手,身后缓缓合上的电梯里又走出来一个紫发的年轻男人,双手插在衣兜里,模样很好,似乎比他们稍小一点。
“你们是卫庄的同事吧?”韩非侧过身,笑着将几人迎进屋内,“今天周一,阿姨还没过来,屋子有点乱,让大家见笑了。”
他这话纯粹客气,几人换鞋进了客厅,唯有荆天明左顾右盼了一番,看着套间里干干净净地实木地板,挠了挠脸说:“我觉得这屋子明明一点也不乱啊,是不是,少羽?”
项少羽默默移开了视线,并不想承认自己认识旁边这个活宝,韩非与卫庄两人简单招待了一番,几个同事在餐桌前落了座,碗筷早已摆好,韩非端出了烧好的几碗家常菜。两人看了看菜品,卫庄让韩非先坐,自己又进了厨房,补做了一份家常小炒,和一碗清淡的青菜菌菇汤。
在卫庄烧菜的时候,韩非脱了围裙坐下,挨个询问了一遍,得知办公室里的三人都不喝酒,他没有多劝,朝自己杯里倒了点红酒。家里没有饮料,最后韩非给几人热了牛奶,大家一起碰了杯,算是开饭。
“所以是荆警官和项警官,”韩非点点头,抿了口杯中酒,有点发白的下唇缓缓晕开了一点血色,“你们看起来这么年轻,不会才刚刚大学毕业吧?”
荆天明才往嘴里塞了一大块鸡肉,猛地吞咽了一下,差点没呛住:“嫂......”
桌子下方,项少羽狠狠踩了他一脚,荆天明咳嗽了一阵,白了人一眼:“对,我们两个都是应届考的公,这不是赶着政策优惠嘛。”
“我是硕士毕业,”项少羽迎上荆天明的白眼,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这家伙是本科。”
韩非若有所思地问:“这么说来,你们都是公安院校的相关专业出生?”
“韩先生你真是神了,”荆天明眼睛一亮,“我是治安学的,少羽学的是侦查——”
韩非一点头,不等他张口问点什么,就听荆天明连珠带炮似的继续说:“但警队里非公安专业进来的也不少,比如白凤,他就是理工出身的技术警察,比我们早入职好几年了。”
项少羽对天翻了翻眼睛,无语凝噎,只好闷头吃菜。韩非却毫不介意,举杯朝荆天明一敬:“都是朋友,叫我韩非就可以。”
说着,又转向了一旁久未开口的白凤:“白警官辛苦。”
白凤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举杯朝他一示意:“您也是。”
这时,卫庄捧着汤出了厨房,一桌子的家常便饭正式到齐,韩非将只剩一点的玻璃杯朝他面前一晃:“今晚喝酒吗?”
卫庄点点头,韩非便起身在两人杯中各满了小半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饮酒的缘故,有一点红晕从他的唇中泛开,卫庄看着他唇间的那一抹血色,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昨晚不舒服,今天要不要少喝点?”
韩非把酒放回了边上的橱柜,一时有点没听清:“什么?”
“我是说,”卫庄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浅浅地映着餐厅暖色的灯光,流光熠熠,“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我没事,昨天大概只是太累了,”韩非一弯眼角,拿起酒杯和他轻轻一碰,“今天工作辛苦了,卫警官。”
桌上也不知是谁带头嘘了一声,两人笑了笑,拉开距离,重新坐回了位置。卫庄站起来,朝三名同事举了杯:“这一年......局里事务繁多,各位都不容易,我在此先敬大家一杯。”
他说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朝前一亮杯底:“新的一年,还望各位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韩非笑着一挑眉:“不祝各位警官们事业有成?”
卫庄低头看向他,笑了一下,欠身落了座:“事业有成。”
“卫队的这句‘事业有成’,”白凤放下了杯子,“怎么听起来有些不情不愿啊?”
项少羽眉梢一动,抬眼说:“桌前的祝词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要是一句句都说过来,岂不是太傻了?”
荆天明专心致志地解决了完了餐盘里的小羊排,狐疑地看了项少羽一眼:“那就你聪明?”
晚餐结束,韩非起身去厨房为大家准备水果,卫庄和同事们一道来到了客厅,途中荆天明与项少羽相视一眼,跟卫庄打了招呼,一道去厨房当了帮手。
卫庄开了电视,俯身朝果盘里倒了干果,白凤在沙发的一头坐下,瞥了眼不远处拉上了玻璃拉门的厨房:“你就准备这样一直瞒着他?”
卫庄沉默下来,白凤难得见他这样,一眯眼,继续说下去:“还是说,你觉得他要是哪天想起这一切后,不会对你怀恨在心?卫队,自欺欺人可不好啊。”
卫庄垂眼看着果盘里各色的混合坚果,忽而想起他第一次见到韩非的时候,阳光透过没有完全拉上的百叶窗缝漏下来,照亮了对方的半张侧脸——和他此前在资料档案首页上看过的照片分毫不差。
但是,又似乎不那么一样。
最开始,是缉毒队里先有的消息,几个月后,在城郊某处停工别墅群建设工地里,将有一场跨省的大型毒品交易。这个消息来得含混不清,或许来源亦是哪位从前的卧底,但上层给予了高度重视,支队在城中数处符合描述的潜在废址几经考察,最后确定了三处的交易地点,而其中最后可能的一者,开发商就是韩非所在的房产公司。
卫庄在接到这个卧底任务的时候,心中未尝没有疑虑,虽然停工的建筑基地或许是下一次的大型交易地点,但说这要追究开发商的责任,未免有些牵强了。然而上级对此似乎十分坚持,而那时候他才刚进队里,又没有后台人脉,有些事情想要刨根问底,显然是不现实的。
无论如何,他还是按照指示来到了这家房产公司,根据计划等到了安排好的引见,成为了韩非办公室里的实习助理。
但事情或许有些太顺利了。
韩非作为公司的高管,每天的行程无疑很满,也不知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无论是中短期的省际出差还是大型会议,韩非几乎从没有把他落下,卫庄心知,就算他伪造的身份确实是一个铁打的“关系户”,这样的举动未免也有些过于反常了。
可他偏偏无法抗拒,无论从什么意义上。
随着渐渐深入的调查了解,他才意识到领导当时的用心,韩非,或者说韩非已故的父亲,似乎确实在整个过程中扮演了某一环角色,并非卖方,也不是买主,而是更倾向于一个提供场地的中间人。
位于尚未开发的城郊,中途停工的建筑工地或许也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另他在意的是,韩非本人的立场。这处别墅群的计划是早在五年前,韩安尚在人世时启动的,那时的韩非应该还是个在校学生。
不同于他在一次事故中去世,且带有案底的父亲,韩非本人的态度称得上十分微妙,真要说的话,大概是漠不关心得像是要故意撇开关系。卫庄心想,或许韩非从很早以前就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与来意,所以才这样时时刻刻将他带在身边。
而这样做背后的用意,卫庄思来想去,只能有一种解释——韩非很可能从一开始就不想要和家父的“业务”有过多的牵扯,但是想要全完脱身,却并不容易。
直到缉毒队在那块停工已久的建筑工地上成功抓获了逃犯,然而除了从韩家旧宅里找出的一些关于韩安的交涉证据,从始至终,警方也没有找出任何涉及韩非本人的直接证据。
最终,韩非在看守所接受了三天的行政拘留,而卫庄为期三个多月的卧底任务也正式宣告结束。
然而事情却没有真正结束,韩非被释放的当天上午,就在看守所离看守所仅隔两条街的十字路口,一辆超载的大卡车突然失控,撞在了路旁的电线杆上,庞大的车厢瞬间侧翻出去,与韩非的轿车猛然相撞。
这段录像,事后卫庄反复看了很多次,要知道看守所的位置比较偏僻,事发时早高峰又早已结束,街道上几乎没什么车辆。更何况这附近根本就没有什么高速出入口,或者建筑工地,哪来这个体量的黄沙运输车?仔细想来,一切都是那样不合常理。
很显然,是有人铁了心想要彻底堵上韩非这个知情人的嘴。
事发当天的午间,卫庄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韩非的手术还在进行,他得知了前因后果,在医院里来来回回看了不知道多少次同事私下拍给他的案发监控视频,最后决定留下在,待在韩非身边照看,以防不测。
只是还未等他想好究竟以一个怎样的身份重面韩非,上天就和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手术结束后的韩非似乎忘记了他,当然,也忘记了许许多多其他的人和事。医生的解释是这疑似由PTSD引发的典型回避型临床表现,至于恢复情况,无人得知。
当时卫庄忐忑地敲开韩非所在病房的房门,正对上了床上人一双再熟悉不过的桃花眼。
韩非额角受了擦伤,脑袋上缠了绷带,见了他略微一偏头:“你是?”
卫庄定定地站在原地,心脏一瞬间没有由来地狂跳了起来,他反手带上门,来到韩非的病床边,一时间,却又无端地心生退意。
就在这时,韩非注视了他片刻,忽而问:“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
卫庄缓缓一点头,韩非想了想:“那就是朋友?”
卫庄迟疑了片刻,最后摇了摇头。韩非眨了一下眼睛,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同事?”
“都不是,”卫庄的喉结滚了滚,心脏在胸膛里发疯般狂跳了起来,他突然上前了一步,鬼迷心窍般开口说,“我是你的男友。”
他的话甫一出口,就又后悔了,其实卫庄说这话时,就没有指望韩非相信,然而他眼下明明最不该做的就是意气用事,不给两人留点余地,一时间,他竟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究竟该怎么收场。
不料病床上,韩非眨了眨眼睛,忽而弯起眼角朝他一笑:“要是你亲我一下,我就信。”
卫庄被他这样盯着,耳根倏而烫起来,瞬间窘得不行,方才大言不惭的魄力一秒消散殆尽,战战兢兢地俯下身,飞快地碰了一下韩非的嘴唇。
唇分时,他才要起身,就被韩非用没输点滴的右手轻轻捏了一下耳垂。
“这么紧张,”韩非的眉梢一动,笑眼弯弯地看向他,“你知道你耳朵红了吗?”
【第四章】
等几人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时间已经九点过半,韩非和卫庄送客人来到玄关,荆天明换完鞋走到门口,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朝韩非比划了一下:“韩先生,你家的芒果真是太好吃了!我还从没有吃过那么大的芒果,还有大樱桃,从前我在超市里......”
“那是车厘子,”项少羽给了他一记脑勺,“磨磨蹭蹭,你不是还说今晚要给月儿挑礼物吗,再不走商场都要关门了。”
卫庄看着鞋柜前白凤俯身穿上短靴,忽而说:“刚才的事,谢谢你专程告诉我。”
“我有吗?”白凤看了他一眼,套上了臂弯里的风衣外套,腰带随意地塞进口袋里,朝屋内的两人挥了挥手:“走了。”
韩非带上门,电视里的节目不知何时变成了一部古早的西班牙电影,宽厚而低沉的男声缓缓从音响淌出,与异域风情的慢调交织在一起,在客厅里徐徐回响。
“Tú el aire que respiro yo
你是我所呼吸的空气
Y la luz de la luna en el mar
是海面上倒映出的月光*”
韩非低低地哼着曲调,朝卫庄伸出了一只手:“跳支舞?”
卫庄停下了收拾茶几的动作,笑着直起身,右手搭上韩非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背上蝴蝶骨凸起的轮廓:“像烈火烧灼你的肌肤,似清泉一解你的干涸?”
“Que temo ahogar de amor(恐怕届时我已深陷爱河),”韩非一手搭着卫庄的大臂,随着他的舞步缓缓后退,接着一旋身,“你还会西语?”
“我不会,”卫庄踩着曲调的节拍,带着韩非跨步一个大转,“只是以前听过这首曲子,当时有看歌词。”
两人随着旋律错步掠过沙发,途径餐厅,又是接连两步的一个大旋,回身时,韩非余光一瞥,顺势拿起了搁在橱架上的高脚杯,杯中还残了一点晚餐时未饮尽的红酒。殷红的酒液随着起舞的动作在杯身上下起伏,韩非脚下的舞步不停,阖上眼仰头轻抿了一口。
卫庄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无声地放慢了步调,客厅内的歌声还在继续,却已然对不上了华尔兹的节拍。韩非眯着眼笑起来,朝他举杯致意:“我说,卫警官,你这样带舞可不行啊。”
“怎么不行?”卫庄问。
韩非没想到他会反问,一扬眉梢,笃定地说:“当然是会乱调,”他想了想,又抿了一口酒,“调子一旦开始乱了,接下来,就只会越跳越错。”
卫庄垂眼注视着韩非,轻声问:“就没有临场补救的机会?”
“你没有听说过一个词,叫‘防患于未然’吗?”韩非缓缓地说,“错误一旦开始,那就只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直到......”
“韩非,”卫庄握住了韩非手里的酒杯,“你今天喝太多了。”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脸颊已经开始发烫:“我只是觉得......”他笑了一下,“这么好的酒,浪费岂不是太可惜了?”
突然间,卫庄停下了步子,歌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嘈杂的人声,韩非茫然地看向他,一点熟悉的沐浴**倏而倾覆上来,与唇间的热感交融在一起,化作了一个吻。
韩非愣了一下,继而闭上眼,仰头迎上了这个温热的吻,下一刻,他的指尖忽而一空,有人拿走了他手里的杯子。
韩非一下睁开眼,只见卫庄一口饮尽了杯里剩下的红酒,将杯子随手放在了一边的玄关架上。他的右手仍搭在韩非的身上,只不过早已偏离了舞伴的范畴,从肩胛来到腰际,变成了一个爱人间亲密的拥抱。
韩非凝视着他,眼睫轻颤了一下:“你......”
卫庄抿了一下嘴唇,那上面还残着一点红酒的余味,和韩非唇齿间弥漫的气息如出一辙:“这样就不浪费了。”
第二天的天气依旧没有转晴,下午两点,韩非按照约定来到了律师事务所对街的咖啡店二层,午休结束后的店面有些空荡,他穿过只有一头一尾坐了人的长桌,看见拐角尽头的位置已经有一人坐着,正背对着他。
韩非在那人对面落了座:“这么早?”
只见对桌是个年轻的男人,戴了一副细细的银框眼睛,西装领带一丝不苟,却并不显刻意,倒有种别样的理所当然,像是生来就该是如此。
韩非打量了对方片刻,最后朝身后的椅垫上一靠,笑着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子房如今,是要把我们当年这批老骨头拍死在沙滩上了。”
隔着镜片,张良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一年没见了,韩兄。”
他说着,从身侧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沓文件递给韩非:“这是期间......组织的动向记录,主要是各类大型的投资动向,业务合作与后期明显的战略倾向转变,最后的几份,是近期几次大型公关活动和我个人的评估报告。”
韩非看着张良递来的资料,最上方的那一页是一张空空如也的白纸,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没有接过,抬眼看向对方:“出得龙潭,又入虎穴,这好像不是我印象中子房的作风?”
“我想,”张良垂眼看着手中没能交出的资料,“为了得尝所愿,人总归是要做出改变。”
韩非:“那位隐于幕后的姬先生出生商人之家,对金钱与交易耳濡目染的敏感性,除此之外,虽然我同他没有过直接的交易,但作为一个投资者,从他或者说他‘代言人’以前的种种投资策略与倾向看,他显然不像其他在这个领略试图‘金盆洗手’的玩家一样盲目武断,恰相反,从投资主体,趋势,价值,量化,他显然对这些对最终策略举足轻重的变量见解独到。”
他一眯眼:“那么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子房你有什么妙计吗?”
“妙计不敢当,”张良说,“前两个月,他旗下房产公司出现了一起严重的公关事故,舆论影响非常......”
“子房以为,”韩非一抬眼,“那只是‘事故’?”
张良对上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也不知怎的,此刻对上韩非,这位他久违的学长,又或是引路人,一瞬间,他像是再一次回到了过去,变成了那个方出校园,正装穿在身上像是租来一样的小年轻:“确实,像他们那个体量的集团,处理事故的能力不至于如此,但我一直在想,就算只是表面做派,有必要在一次全民关注的热点事件中表现得如此冷血吗,退一步说,他们就不怕利益受损?”
韩非一笑:“子房记不记得,我们一开始谈了什么?”
张良愣了愣,旋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你是说......姬无夜出生商人之家,而商人除了对金钱与投资敏锐的嗅觉......”
“还往往心生一个致命的错觉,”韩非说,“觉得哪天找到了‘靠山’,从此就可以高人一等,抛却了从前彻夜风险评估时的小心翼翼,变得日渐傲慢而不思悔过。”
张良沉默了片刻,韩非看着他,忽而问:“颜律师说你最近都在北京,怎么昨天突然回沪了?”
张良:“上面有风声说,姬无夜准备退休了。”
“真的?”韩非挑眉。
“我觉得这世上没有空穴来风,”张良想了想说,“这样一来,无异于激化了公司内部本就激烈的党争,高层之中有的连表面功夫也不屑做了,干脆揪着各部门的辫子撕破脸。”
韩非:“看起来,他是乐见其成?”
“或许,”张良说,“我也只是总裁助理,和姬董本人并没有直接的接触,有些事情,也只能捕风捉影地猜一猜。”
“总裁助理又不是总裁秘书,”韩非一笑,“子房大可以跟其余几位争红眼的副总们一较高下了。”
张良咳嗽了一声,朝他做了个讨饶的表情:“我这次过来上海,主要是发现姬无夜在月初,和从前道上的那些‘朋友’在山庄里有了一次私下的会面,根据我在那安插的人员的意思,似乎听到那些人近期就要来沪,当然没有明说,但我推断大约是如此。”
“你是说,”韩非说,“时隔一年,姬总到底手痒,想要重操旧业?”
“我来也正是为了验证这个,”张良说,“公司里又是一片乌烟瘴气,总裁早有预见,提前请年假飞了国外,我这个总助留在公司反倒惹一身腥,正好上海这几天有个全国房地产招标启动会,高层又没人乐意离开总部,我便却之不恭了。”
卫庄和项少羽来到监控显示的嫌疑人现身地点时,天边已经飘起了绵绵细雨,纷纷扬扬的雨丝随着微风飘摇四散,像是一片于半空升腾而起的雾气。
“录像里拍到的就是这个转角?”卫庄四下环顾了一周,这一带的地价很高,周围清一色的写字楼与商铺,想要寻找目击者就变得并不那么容易。
“没错,最后一次拍摄到嫌疑人就是这一侧的监控,”项少羽伸手给手机挡了挡雨水,将屏幕上的截图放大了递给卫庄看,“卫队你看,对方显然很熟悉这一带的监控探头,这个十字路口早晚高峰的人流量很大,而监控探头的死角只有两处,嫌疑人闪进其中一处后就再也没有相关的记录。”
卫庄盯了画面上的小弄片刻:“你觉得他在本地有接应人?”
“这是我个人的猜想,”项少羽收了手机,朝对街的监控望去,“小巷后面完全是条死路,要是没有同伙,怎么做到凭空消失的?”
“死路?”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一栋两米多的实心墙对于一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性来说就已经算是绝路了?”
“围墙的后面的就是城中村改造的拆迁建地,”项少羽的目光游离了一下,“但是那个时间,工地上还在施工,要是......”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而止住了,卫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有两个男人走出了对街的咖啡店,在雨里走了两步,左手边穿长风衣的那个缓缓撑开了一柄格子折伞,这时候绿灯倏而转亮,两人共撑着一伞,快步穿过了马路,身影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
“刚才那个,好像是韩先生。”项少羽不过大脑地说完,才恍然回过神来,心虚地一瞥卫庄,正打算为刚才的神游说一声抱歉,却见卫庄怔怔地盯着那个已经没了人的路口。
雨水落下来,砸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又顺着眼角缓缓淌下来。卫庄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他认出刚才撑伞的那位,是韩非曾经的好友张良,但是他们今天怎么会在一起?这是不是就说明......
“我们走吧,”他倏而转过身,朝后方的街道走去。
项少羽快步追上去:“去哪?”
卫庄头也不回地说:“当然是去看看你说的那栋两米高的‘绝路’。”
晚上快八点的时候,卫庄回到家里,韩非把客厅的大灯亮起来:“今天局里有事?”
“有一个新的案子,队里层层开会,”卫庄和他一道进了厨房,“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韩非开了微波炉,“我今天煎了点牛排,昨晚家里还有几碗剩菜,热一热,马上就能开饭。”
他说着,转身去开冰箱,却见卫庄还失神般站在原地,伸手一晃他的眼睛,笑着说:“开会开傻了?”
卫庄望着泛起暖光的微波炉,从透明的挡板里可以看到里面缓缓转动的T骨牛排,顿了顿问:“你今天出门了?”
“算是?”韩非关上了冰箱,“我今天去附近的超市买了菜,还有一点水果,要吃吗?”
“我......”卫庄的余光瞥见垃圾桶里牛排的包装盒,他认得那上面的logo,正是他在韩非公司实习的时候,韩非常带他去的一家西餐店,里面的牛排是一大特色,除了堂食,还可以买回家自己烹饪,人气一向很高。
只不过......并不像韩非口中的那样,在他们公寓的附近,而是在他从前公司所在的街区。
这时,“滴”一声,微波炉加热完成,韩非打开了炉门,把盘子取出来,一边问:“怎么了?”
“今天上午的时候,领导批了我之前申请的年休假。”卫庄说。
韩非问:“什么时候?”
“就在下周,连上这周的双休一共五天,”卫庄看着他,“之前总没机会,你要是有哪里想去的,我们可以出去旅游。”
“你这样突然问我......”韩非想了想,“说起来,你是怎么突然想到申年休假的?”
“上周末的周年纪念,没在家陪你过,”卫庄的嘴唇掀动了一下,“周一上班的时候就提了申请。”
“难得你有假期,我们这几天可以好好想想,”韩非笑起来,“到时候,要不要再玩玩那个上回中途结束的‘切面粉’游戏?”
-END-
* Tuyo- Rodrigo Amarante(不像文中说的,这其实是美剧《毒枭》的主题曲)
这篇文其实当初是抱着“看看究竟能多狗血”的心态写的,涉及车祸失忆,卧底变真爱等大型狗血剧情,请各位酌情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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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卫非)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