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1)
1941春,波兰。
韩非照例乘着市间的火车前往报社的办公大楼,八点一刻,欧陆的早晨才刚起了个头,透过车窗望去,外头的天空还是黑漆漆的一片,一轮黯淡的月亮悬在天边,漫开了一圈模糊的光晕。
他的目光凝在那轮圆月上,铁道旁的景致飞快地朝后退去,在玻璃窗上映出了一片斑驳的影子。火车驶入市内,途径那片他所熟悉的公园,突然间,韩非的眼睛略微睁大,看见白桦林间间或闪过一两具倒地的......尸体。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疑心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然而现实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茂密的白桦树渐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歪斜的尸身,韩非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死者的面容,然而光凭身形和衣着,就能看出这些横陈的尸体中不乏妇女和儿童。
纵然那场闻名于世的“闪电战”已经过去两个年头,波兰自西向东全面沦陷,然而平民的生活大抵仍在继续,韩非将双手扣起,指尖微微摩挲,不确定是否应该学着当地那些教徒们的样子于胸前划个十字。
这是他抵达欧洲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规模的死伤。毕竟华沙,这是在东欧,而不是什么第三世界——
他总是对“文明”二字怀揣着希冀的。
韩非握着他带来的资料袋,指节因用力而略微发白,可他却好像一无所觉,车外的天空渐渐转亮,韩非得以看清了那些一身黑衣的盖世太保(Gestapo),在波兰,哪里都是他们手持jin棍的身影。
又是一阵枪响,他终于将视线从车窗上移开,临近站台,火车的速度渐慢了下来,韩非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阖眼的瞬间,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全是刚才盖世太保抡起一个孩子的小腿,将人朝背后的树干上砸去的情景。
晃动的车厢倏而静止了下来,韩非的心脏跳得厉害,还没能从那鲜血四溢的场景中回过神来,早晨的这班车上乘客不多,韩非的余光一瞥窗外,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尸体,离火车停靠的站台所隔不过一张老旧的铁栅栏网,从弹孔里流出的鲜血已经发黑了,突兀地凝在她纯白的长裙上。
他随着稀松的乘客下了火车,一阵凛冽的朔风迎面打来,刮在他的脸庞上好似长鞭抽打,可他今日却没有苦中作乐的那阵闲心了。
周遭大多是身形高大的白种人,他作为一个东方来客,简直比那些被追捕的犹太人还要显眼,韩非夹着文件袋快步穿过站台,忐忑地递出了自己的证件,这一步在他刚到欧洲时本不是必须,然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
今天是犹太人,那么明天呢?没人知道。
给他审票的是一个波兰男人,年纪不大,递还证件时照例对他祝福了一句,“祝您一切顺利”。韩非匆匆点了个头,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你也是”,便快步走了出去。
这个站台的周围都是公园,附近只有一处办公大楼,因而平日里的人流总是稀松,等韩非今天从出口走出的时候,身边居然已经没了人影。
这么说也不确切,韩非尽量靠着人行道的一边,在与他相隔不到五米,铁栅栏的另一头正在发生一场屠杀,亦或是,狩猎。
盖世太保总是这样,将屠戮当做游戏,他们举起jin棍,却不急着挥落,而是嬉笑着看那些犹太人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像是猎豹逗弄着它到手的猎物。
韩非握着他的文件袋,平常这条通勤的道路不过眨眼的功夫,可今天却长得像是没有尽头,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应该加快脚步,还是那样做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引人注目,只好迫使自己不去看公园里发生的一切,去看脚下坑洼的灰色地砖。
就在这时,对街的马路上突然有人穿过,韩非垂着眼帘,只扫到了一个模糊的剪影,还没等他紧绷的神经有所反应,对方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韩非的脊背倏而一绷,指节用力地将手里的文件袋握得变了形,他是在叫自己吗?
或许是他的反应太过僵硬,对方走近的脚步放慢了,在离他半米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韩非抬起眼,这才看清来的是一个银发的青年,五官介于东西方人之间,说来也怪,凌厉的骨架与东方式的眉眼本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可在对方的身上却结合得相得益彰。
他看着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大约知道了来人不会有同自己相同的困扰,种族问题,在有些时候就是叫人沮丧,乃至绝望的天堑。
卫庄见他紧绷的唇线,略微侧过一步,用身体替韩非作挡,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没看见这里正在发生什么吗?
韩非张了张嘴,没想到对方居然同他讲英文,在波兰,波兰语才是绝对的主流,他注意到卫庄的动作,轻声说:“谢谢。”
他的喉结滚了滚,片刻后才终于回过神来说:“我在报社工作,就是前面那栋大楼。”
卫庄一点头:“我送你一程。”
韩非还没来得及问他是否在也在那里就职,肩膀就被人伸手揽住,一阵古龙水味悄然弥漫开来,似有似无地萦绕在他的鼻尖,韩非的心跳有些加速,这和之前的紧张感却又不一样。
“放松,”卫庄搂着他的肩膀,他身上长风衣的衣摆敞开,就像是展开了怀抱,他好像看出了韩非心中所想,“我上周从西雅图来这里,是今天第一天入职。”
韩非被人搭着肩膀,这比刚才独自一人走在这条窒息的街道上要好受了不少,他略微放松了一点,意识到两人虽然搭着肩,实际却仍隔了一段距离,感激地朝卫庄一笑,又一次道了谢。
卫庄摇头:“家里的咖啡机坏了,我过来买杯咖啡,正好顺路。”
韩非点点头,余光又忍不住栅栏的那头望去,卫庄将风衣的领子一立,顺势挡住了他的视线:“别看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大楼,保安替二人开了门,卫庄等韩非进门后才跟着进去,踏入大厅,一阵宜人的暖气扑面而来,韩非转身朝卫庄伸出手:“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韩非,是这里的编辑。”
“卫庄,”卫庄同他握了手,“记者。”
他说的简略,韩非也没有多问,不过既然卫庄之前说他从西雅图过来,大约当是美媒的战地记者。
韩非将外套脱了搭在臂弯里,笑着说:“以后就是同事了,机会难得,我带你在楼里走走。”
卫庄松了手,韩非的掌心湿而冷,显然是经过一段高度紧张,他想起今早来时所见,想了想说:“或许今天我们还是待在自己的办公间的好。”
韩非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去年底的时候盖世太保已经来报社里进行过一次地毯式的搜查,所有犹太裔的职员都被统一带去了某个地方,那里面也包括他的前任上司。
而那些被带走的职员,他们再也没有在报社里出现过。
“你说的对,”韩非笑了笑,“或许,我可以请你去我的办公室坐坐?”
卫庄看着他,韩非有双标致的桃花眼,然而此刻笑得却有些疲惫,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将手里的咖啡递过去,今天这杯被风一吹,已经有些凉了,他想,或许下次。
可卫庄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下次”来得比他预想的要早了许多。
火车站旁疯狂的行动持续了一整个白天,报社甚至为此临时停了工,韩非办公室的百叶窗一拉开,正对的就是那个公园,在天晴的日子里视野很好,此刻却徒留压抑。
早春的天黑得快,夕阳才刚露了个脸就已经接近了尾声,然而他们毕竟不可能在楼里待一整晚,韩非实在不想再去那个火车站,他正犹豫着如何开口,卫庄却莫约看出来了,提议说今晚可以去他在这附近的公寓里过夜。
卫庄的公寓在东城区的一侧,步行也就一刻钟的光景,更重要的是不必再穿过那片公园,韩非进了门,这间房子显然是新租的,里头除了必要的家具外空空荡荡,卫庄为他泡了杯茶:“本来还有咖啡,今天不凑巧了。”
韩非笑着摇头,表示并不介意:“你来这里,一切都还习惯?”
卫庄拉开椅子坐下来:“除了华沙入夜后的宵禁。”
韩非试图分辨他这话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最后意识到大抵兼而有之,叹了口气,:“你从美国过来,大抵是要失望了。”
“西雅图的气候很好,”卫庄说,“只是阴雨连绵,待久了也会觉得腻味。”
韩非笑了笑:“早上的事......”他顿了顿,本想问问对方是否觉得这一切还会变得更糟,可随即又意识到他们相识不过半日,这样敏感的话题,本不应该。
他垂下眼,又重复了一次:“实在多谢。”
卫庄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都这个点了,你饿吗?”
(2)
这是波兰作为战败国的第二个年头,韩非本以为事情不会变得更糟了。
只是事情总不似人们预想的那样。
卫庄抱着配给的面包同面粉回来的时候,天色还没有完全转暗,他在玄关里看见韩非换下的鞋,带着东西穿过客厅:“我今天去了一趟西区的市场,那里头......”
他的话说了一半却止住了,看见韩非正坐在窗边的沙发上,金色的晚霞透过窗扇照进来,描摹出了他侧脸的轮廓。
他今天不在状态,卫庄心想。
韩非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继而站起身来看向他,笑着说:“有什么收获吗?”
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卫庄最不喜欢从韩非脸上看到的表情,就是眼前这种,牵动的嘴角也无法掩盖其疲惫的微笑。
简直比哭还不如。
卫庄将手里的东西朝壁炉的台面上一放,走过去握他的手,韩非沉默了片刻,有些僵硬地展臂拥住了他。
他那双平日里未语先笑的桃花眼低垂下来,眼梢处的睫毛下压,像是遮住了月光的一片云。
卫庄的心头一动,一个月前盖世太保将本地的犹太人聚集到了一处,分批签发了两类证件,据说是盖了章和没盖章的,可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后者,只是那晚,主道上的运人的卡车似乎格外多,一辆接着一辆,如同不息的潮水。
这期间,他明显地感受到韩非的紧绷,又或者沮丧。
然而日子仍在继续,你需要去适应它——
除非,你有办法逃离它。
他伸手拍了拍韩非的背:“我有东西带给你。”
韩非把头靠在卫庄的肩上,蹭了蹭他的脖颈:“什么?”
卫庄被他的发丝擦地有些发痒,那细密的触感又那样真实,像是能透过躯体,轻轻抚平人心尖上的褶皱,他伸手摸了摸韩非的后脑,韩非的发丝软而蓬松,摸上去的感觉很好:“不猜猜吗?”
韩非大约真是不太清醒,眼睫颤了颤,才终于从漫长的失神中回过神来:“唔......是信吗?”
早在去年初的时候,纳粹就已经扣下了平民邮寄的包裹,但是普通的书信却还能通,只是邮寄的速度更慢些。
卫庄摇头,从外套的内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过去,韩非接来一看,居然是一包没开封的黑巧克力。
甜食,水果,所有配给主食外的食品在这个年代里都属于奢侈品,要价不菲,而且需要“特殊渠道”。
韩非看着巧克力外头的锡纸包装,终于慢了不知道几拍地恨起今天生锈的大脑,飞快地在卫庄的唇上亲了一下。
卫庄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猝不及防得到了爱人的一吻,这远比巧克力甜蜜,他心想,比什么都甜蜜。
韩非看着他的眼睛,卫庄的瞳仁是浅灰色的,非常漂亮,总能让他想起自己远渡重洋而来时,在甲板上看到的茫茫烟波,海天一色。
“西市现在居然还有这些了?”他知道自己在傻笑,却又没办法,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
卫庄替他解了歪斜的领带,顺手搭在一旁的衣架上:“当然没有——如果你不想坐上那些绿皮卡车的话。”
韩非笑起来,他真正开怀的时候眼角会微微下弯,眸中的光彩汇聚到一起,流光潋滟:“那你是从哪得到的?”
卫庄看着他,没忍住低头吻了吻韩非的眼睛,含糊地说:“回来的路上我路过一个老街区,街角有个女人,总是不住地朝过路人抬眼看——”
“你有没有知道,”韩非眼底的笑意更盛,伸手去捋卫庄耳后的散发,“这听起来就像是哪本成人故事的开头。”
卫庄搂住了他的腰,隔着衬衣轻轻摩挲着韩非的腰身,哑声说:“这么说,你看了不少这样的‘成人读本’?”
韩非在他的耳垂上轻捏了一把,抬头迎上了卫庄的吻:“我看没看过,你难道不该最清楚?”
卫庄笑了,唇分后又亲了亲他的额头:“我还同她买了点鸡蛋,还有培根,可惜没有牛肉。”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这得多少钱?”
“除了指定商铺,店面都关门了,”卫庄说,“多少钱都一样。”
韩非被他这出直白过头的“顾左右而言他”逗笑了,既然如此,就也不再追问:“说起来,我们上次吃炒鸡蛋还是什么时候?”
卫庄:“你第一次来我这儿的那晚。”
他答的那么快,韩非倒有点不好意思,卫庄看着他:“刚才的那个问题,我没有想瞒你。”
韩非一偏头:“是吗?”
卫庄坦诚地点了个头:“不过我希望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他顿了一下,看着韩非的眼睛问,“你今天遇到什么了?”
韩非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真奇怪,无论过了多久,他总受不了卫庄这样全神贯注视线:“是昨天晚上的那个消息......原本的市中广场那里......”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话来,那阵酸涩感又泛了上来,像是胃里的酸水倒涌,逼得他几近落泪。
卫庄吓了一跳,连忙去拥他:“我知道了。”
关于市中广场的那件事,还是他从采访对象口中得知的,昨晚回来时顺带和韩非提了几句,难道他今天还专程赶去了那里?
卫庄皱了皱眉,又后悔当时的多嘴,他明明知道上次的那件犹太人的二次分证事件后韩非低靡了很长一阵,早知会这样,不如不开这个口。
韩非的目光落在手里的巧克力上:“我数了......一共是十一个?”
卫庄的眼皮一跳:“什么?”
“被绞首的......犹太人,”韩非喃喃说,话音低得像自言自语,“以儆效尤,我知道。”
卫庄的喉结滚了滚,伸手去摸他的侧脸,韩非把话说下去:“我在那里看到了拜耳先生,六月了,才一个晚上,他的眼睛里......有蛆钻出来......”
死不瞑目。
卫庄的心头突突直跳,韩非就职的报社中原本有很大一部分比例的犹太员工,他与其中很多人都是朋友,拜耳就是其中之一。
他搂着韩非,试图以此给予对方慰藉,可是在战争年代,所有的美好都是须臾的,转瞬即逝。
他知道,韩非亦知道。
“轰隆”一阵,远处有闷雷骤起,滚滚的浓云于天边堆聚,韩非出神地望着窗外已经漆黑一片的夜色:“要下雨了。”
卫庄用指节蹭了蹭他柔软的发尾:“就要入夏了。”
韩非盯着划过天幕的那道闪电,好一会,忽而意识到了什么,眼下不过四月上旬,和夏天还有些时日,抬起眼来看向卫庄。
“人生的夏天,”卫庄看着他的眼睛,“你想......去我那边看看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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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部分历史情景(如绞首架部分)参考了Art Spigelman所著的《Ma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