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身的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人的死亡却是一辈子的事。”他耳边持续回荡着这句话。
手冢国光将手机远远扔在床上,从柜子里找出件T恤,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疲惫了,他想他需要用睡觉的方式将今川令冬这个人好好梳理一番,床头上的闹钟滴滴答答的走着,发出一连串仓促的音节,原来才到下午六点,路灯才刚刚亮起来。
他打开壁挂式的CD机,将一张古典音乐选集放进去,二十分钟后又寒着脸取了出来。
这并不代表他不喜欢,正相反,他喜欢极了欧洲古典音乐,尤其是贝多芬,只是他脸上不轻易有波澜,像是痛苦、愤怒、喜悦或是愁闷这类显而易见的东西都无法在他一成不变的严肃的表情上出现。
他为自己泡了杯梅子茶,看着徐徐飘向窗口的白雾,他确信,托今川令冬这个陌生人的福,自己不幸卷入了一场谋杀案。他闭上狭长的丹凤眼,回想起了坐在审讯室外,左手打着石膏,将冰袋夹在后脑勺和墙壁之间,翘着二郎腿,目光无处安放的今川令冬。
一看就是他平日里最不欣赏的那种怠惰的人。
然后她投给他一个眼神,是识别度很高的带着沙哑的声音:“谢谢。”
哦——这就是他救的那个人——
“这是我昨天刚换的号码,据我所知,还没有几个人知道。”作为报案人的手冢国光例行被喊去做了笔录,以至于接下来的训练计划完全被打乱了。
“你知道【因果定律】吗?人生存在一种早已被选择和排列的秩序,大概……是命运。”她用一只没受伤的手婆娑着下巴,像是在征得他的同意:“这种幼稚的说法,你接受吗?”
“不接受。”
他想象过见到这名受害人时的场景,比如劫后余生的恐惧及庆幸,最起码也要有些眼泪和叹息才能对得起这场逃出升天的人生经历,但是都没有,她像中午吃了两碗饭,下午喝了两盏茶一样平静。
“国光——”
手冢国光回过头,看到搜查一科的科长手冢国晴从审讯室走了出来:“父亲,给您添麻烦了。”
四十多岁的手冢国晴有些手足无措,他始终觉得作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手冢国光过于老成,以至于让他不知究竟是该拿他当孩子还是当成年人对待,就性格来说,他俩毫不相似,乃至于截然相反,但毫无疑问的是,作为一名慈祥的父亲,他欣赏手冢国光,并引以为傲。
这种表情今川令冬也在今川有间的脸上看到过,而且不止一次,每当她做出一些令人费解行为,说出一些令人费解的话时,他都是这个表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隔阂似乎消失了。
不对,世界上没有东西会消失,只是在不断了解和磨合的过程中转变成了习惯和理解——我们接受了一个人的性格,就要接受与自己不同的观念和行为方式,因为这是我们的选择,所以我们必须承担结果。
手冢国晴担忧的扫视着她这一身伤:“今川,我们又见面了,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撞到了脑袋,但是没有脑震荡,后背有些淤青,但没有伤到脊椎,胳膊严重一些,骨折了,虽然是左手,但是很不幸,我是个左撇子。”
“那……可以接受询问吗?”
“嗯。”她站起身来,准备进入审讯室,却忘记后脑勺还枕着一包冰袋,顺着墙壁掉了下去,碎成了冰碴。
她对手冢国光说,帮忙捡一下,我的头还有点痛。
他站在一旁,剑眉微蹙,捡起冰袋重新按在她的而后脑勺上。
她倒吸一口气,狰狞的皱在一起的五官终于显出了生气。
推开审讯室的门,里面呛人的烟味让她秀眉微蹙,注意到了摆在桌面上的烟灰缸里还没完全熄灭的烟屁股。她的身体纤细,背部曲线笔直,但总是习惯依靠些什么,手冢国光猜她小时候应该进行过形体训练,至少学过芭蕾舞一类的课程:“可以把烟灭掉吗?”
“好……好的。”一名年轻巡查连忙把咖啡浇进烟灰缸,那缕灰烟也随之消失了。
“谢谢。”她坐在桌子对面,尽量想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但是她浑身酸痛,以至于无论怎样调整都很难受,像被剥皮拆骨又精细缝合,看起来毫发无伤实际内里已经连支撑都没有了。
“今川同学,你好,说说具体情况。”
“下午两点,其实应该是从野泽那件事之后开始说,接近一周的时间我都隐隐感觉有人在跟踪我——”
“为什么不报警?”有人打断了她。
“报警应该说些什么?‘我感觉有人跟踪我请调查一下’这种话说出来会被骂神经病吧。”
对方沉默了,于是她继续说:“我曾在池袋,就是野泽差点被杀死那天和凶手在广角镜里对视过,凶手多半以为我看到了他的脸,今天下午两点,我在电梯里遇到了一名维修工,袭击我的那名维修工就是谋杀案的嫌疑人,我认得他的眼睛。”
“没有看到正脸吗?”
“他戴了口罩。”她抿着嘴唇,像是在回答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问题。
“你和手冢国光是什么关系?怎么有手冢国光的联系方式?”
“在手冢之前,这个号码一直属于我的朋友,她是我的紧急联系人,但号码早就已经被注销了,可能是回收之后刚巧被他重新办理了。”
像是天生缺乏那些可以令人躁动的细胞和神经,略微担心她被这间由一盏五瓦的镁光灯照的阴森可怖的审讯室吓到的年轻警佐面色惊诧,她的冷静实在出乎意料——不止是在回答问题上,在反击犯罪嫌疑人时也是如此。
做记录的青年人拎起收在塑封袋里的水果刀,让他冷不丁打寒颤的不是上头的斑斑血迹,而是今川令冬无畏也无惧的眼睛。
手冢国光支着下巴的手一斜,从睡梦中陡然惊醒过来,直愣愣的看着前方被风卷起来的窗帘。
他睡了多久?他看向桌角里的闹钟,六点半,才过了十分钟,但这短短的十分钟,对于从警视厅走出来的今川令冬来说却像过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
她正坐在大厅里的长椅上,牵着被临时交给值班警员看管的皇帝,神色厌厌的望着玻璃窗外的灯火一盏一盏的亮起来。
“联系上今川先生了吗?”
“还没有,一直不在信号区。”
“听今川说人在关西——昨天刚刚发生过地震。”
“那难怪了。”柳绪子拎着从便利店买回来的三明治,一边和同事询问情况,一边望着坐在不远处的今川令冬。
她用还能活动的右手在口袋里来回摸索了一番,对着两只空空荡荡的口袋颓靡的泻下了气,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那个装有现金、健康证、地铁卡以及其它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的菠萝钱包在挣扎中丢了,而她现在却没有办法再度折返回去。
家里已经不安全了。
“吃点东西吧。”柳绪子把三明治递给她:“能联系上其它亲友吗?”
她举起手机,在联系人这一栏里浏览了许久,灰色的方格从头跳到尾,又从尾跳到头,屈指可数的几个联系人昭告着她简单到近乎苍白的人际关系。
她一开始想到联系杰克桑原——那还是六月份,立花风雪看到她手机上仅存的三四个联系人,于是自作主张的拿过她的手机,朝立海大网球部的部员逐一讨要了联系方式,:“让一个人充实起来,首先要让她的联系人充实起来。”
往事一旦涌上来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她把它们当作电影放在脑子里一帧一帧的播,它们簇拥的想要掀起巨浪,却被生生镇压下去。
看吧,很多事并不是她不努力,而是她精疲力竭伤筋动骨也做不到,但好在,总要有一些甜美的过往,才能撑过接下来的凄惨。
突然,她按住下翻键的手一滞,将焦点保持在一个名字上,努力的想了许久这一连串数字究竟是谁存进去的——似乎是刚开学的那天身兼班主任的国文老师斋藤夫人:“这是班长的联系方式,你遇到问题可以找他。”
要联系迹部吗?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俊秀又傲慢的脸,冷峻的眉梢和势在必得的眼神。
她冲着对面灯火辉煌的便利店发着呆,习惯性的面无表情,灵魂似乎永远都处于放空的状态,细细长长的眉毛低沉着,脸上干干净净,连唇膏都没有涂,嘴角因此有些起皮,但唇色很深,像涂了浆果色的口红,配合苍白的肤色,突兀又奇妙的显得妥帖。
柳绪子见她一直沉默,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我得回交番加班,你尽快联系一下老师或者亲戚吧。”
好像别无选择。
她眯缝起眼睛,迫不得已按下了通话键。
“哪位?”除了俊美的外表,他竟然还拥有撩人心弦的嗓音,造物主可真不公平。
除此之外,她还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第五十四号交响曲,海顿著名的《告别》,像是古老的留声机刮动黑胶唱片发出的低沉浓郁的曲子。
“迹部。”
不用她再做自我介绍了,凭借那声古怪的“Etobe”,他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是Atobe!”
“我遇到了点麻烦。”
“嗯?”
“我现在在警视厅,得联系家属,但爸爸去山里了,打不通电话,我需要一个帮我签字的人。”她咬了一口三明治:“你能来一下吗?”
“你……”
今川令冬望着被挂断的手机,她可以想象迹部景吾撂下电话时精彩的动作和表情——将铜质的听筒使劲按到造型古老的掐丝珐琅彩电话身子上,旋转式的拨键倒映着他气愤的眉梢:“这个人的脾气可真差。”
久违的寂寞像海浪,不断冲击着她的脚踝,凉意顺着皮肤蔓延至骨骼。这时,皇帝突然叫了起来,它兴许是饿了,毕竟作为一个体型硕大,食量惊人的边牧犬,它从中午到现在已经八个小时没有进食了。
“皇帝,你看到外头的垃圾桶了吗?”今川令冬指了指警视厅对面的垃圾桶,皇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有一只流浪狗奋力撕破一包垃圾,拽出里面一块腐烂变质的牛肉来:“如果你再叫的话,你就会变成它。”
暮野四合,灯火稀疏,远处的天际是一只张着大口的巨兽,下巴是大地、星火、楼宇的轮廓,嘴唇是烧成玫瑰色的地平线,眼睛是厚重的深蓝云层,额头点缀着璀璨的星河。
迹部家的私家车让整个警视厅有了“蓬荜生辉”的意味。
少年在十五岁就已经锋芒毕露,练就了走到哪都能引人瞩目的能力。他一手抄着口袋,穿过旋转门,抬眼就看了坐在门口的今川令冬:“你在干嘛?”
行色匆匆的人在她眼前走过了一拨又一拨,她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醉酒打架事件、偷盗、抢劫让结构复杂、秩序井然的楼宇显出兵荒马乱。
她用右手支撑起上半身,脊背松弛的弯着,翘着二郎腿,修剪圆润的指甲在金属长椅上缓缓敲着,摆出一副没劲的、腻了的样子。
她目视前方,从一个细微的动作、小心翼翼的措辞、肩膀上一根微小的睫毛、衣领上蹭上的一抹粉色、眉毛和额头扬起的方位和角度、走路的姿态和指甲下方未经修剪的倒刺来推测一个人的前生今世和喜怒哀乐,她说:“我在看人。”
他有时真想剖开她的脑袋,看看其中的构造:“哈?”
“世界上存在无法读懂表情和语气的人,那是一种天生的情感缺陷,亚斯伯格综合症。”她指了指玻璃窗外,街对面的便利店里走出两名勾肩搭背的青年,穿着不讲究的衬衫,满是褶皱的外套被攥在手里,袖子掉到地上,逶迤之中沾了一地灰尘,另一个人手里拎着酒,面色潮红,夸夸其谈,明显是喝多了:“他们曾经是要好的同事,但很快就不是了,因为喝多了的那一位今天可能遇到了加薪之类的好事,另一个人虽然嘴上说着祝福但内心十分嫉妒,他手里攥着的衣服都变了形,眉梢上扬,眼尾积起了皱纹,眼睛极力眯着,但并不是在笑或是高兴,而是竭力掩盖妒忌,正是这种嫉妒逐渐演变成怨恨的。”
“你是这样这样去观察别人的?”
晚风无拘无束的刮着,吹乱她柔软的自来卷,永远睡不醒的眼睛是摄影师青睐的对象,冷冽沉静的气质也是,眼镜里映着光影,使镜片看起来有如难以穿透的冰面。
她就举着这样一双眼睛看向立在身旁的迹部景吾——他兴许刚刚洗完澡,还没来得及吹头发,发梢上挂着几道水珠,穿着连帽卫衣和五分短裤,磨去了平日里嚣张傲慢的棱角,使他看起来柔和了许多,眼睛里倒还是一成不变的嫌恶和猖狂——这可真是个让上天垂怜的皮囊:“对于你们来说,通过眼神、表情、说话的语气来判断一个人的喜怒是一种上天赋予的能力,是天生的本能,但我不行,我缺少这种天赋,所以我只能通过机械的记忆,比如通过嘴角下沉的程度判断忧伤,通过眨眼频率判断真假,通过手部的小动作判断焦灼——这种刻板的观察很容易出现误差,你要忽略表面上听到的,但听不出色彩的语言,专注于细微的表情和音调的变化,很有意思,不是吗?”
撇去天花乱坠的语言、徒有其表的表象,直击最本质最深层的灵魂,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他将胳膊抱在胸前,扬起下巴,差遣助理去签字,好带人离开。他继续问,像审问犯人一样,让今川令冬有些不痛快:“你怎么有我的私人电话?”
她挥了挥手里年代久远的破手机:“入学时斋藤夫人给我的。”
“胳膊又是怎么回事?”
她知道迹部景吾惯于掌控一切:“说起来你可能不太相信,我觉得我天生就具有招致死亡的本事——我遇到了一桩谋杀案。”
“难得你对自己有个清楚的定位。”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谋杀案?”
她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那表情一点也不像遭遇过风波,他捏着眉心,恐怕得亲自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这里等我。”
“可是我很饿——”匍匐在她脚边的狗也恰当适时的呜咽了几声。他嘴角一沉,眉毛将额头提了起来,插着腰望向她:“这只狗叫皇帝?”
“是的,它姓今川,叫皇帝。”她用仅剩的右手环住了皇帝的狗头:“侵犯到你的威严了么?”
今川皇帝——反正不是个让他听来觉得舒服的名字。过了半晌,他才冷哼一声:“事先声明,我今天出现在这不是同情你,我是同情你的狗。”
“我知道。”她和皇帝一起点了点头,就差把“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几个字写在脸上,眼睛里迸射出来的热切快把他灼伤了:“我想吃拉面。”
“没有。”
“拉面。”
“没有。”迹部景吾不耐烦的打断了她的请求,朝身后的年轻助理招了招手:“去给她买点吃的,随便买点什么,除了拉面。”
“你的报复心真的很强,迹部。”今川令冬撇着嘴,撑着下巴把腮帮挤成闷闷不乐的形状。迹部景吾刚要被气笑,就听见她咕咕哝哝的说:“但还是谢谢你。”
他感到了可悲,他没有哪刻比现在更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弱点,那该死的吃软不吃硬的仁慈——他脆弱的愤怒可以轻而易举的被示好击碎,从而荡然无存。
迹部景吾再次在几位警视领导莅临视察般的热情招呼中从办公室走出来时,今川令冬正嗦着泡面。还是那种兴致缺缺的眼神在不知何处游荡,放空的身体只剩下用手指捏着塑料叉,挑起面条进食这一个行为。
他打量着她瘦弱的没有哪块手表能恰好戴上去不松垮的手腕,呵斥着站在她身边的年轻助理:“让你随便买点东西,没说让你买垃圾食品。”
他朝今川令冬伸出手,对方不解的停下动作,直到他不耐烦的指着纸桶,她才懵懂的把泡面盒子递过去,结果他皱着鼻子把杯面丢进垃圾桶:“走了。”
“不进行垃圾分类是要被罚款的。”她歪着脑袋,望着那些脸上堆砌着笑容,西装革履的高级员工,不知道是嘲弄还是阐述——原来一个十五岁的学生真的可以凭借金钱和权势捞出另外一个十五岁的学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