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河面上星光点点,今川令冬途径时听到了远处船舶的鸣笛,车窗开了一条缝,江风穿过市川大桥,带着潮湿的腥味灌进车厢里,缠绕着她的脖子,将她的头发吹的杂乱无章。假如从外面看,透过前排敞开的车窗,可以看到努力将脖子伸出去,露出獠牙,伸着舌头憨笑的皇帝,夜风吹拂着他脖颈的长毛,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皮毛底下层层叠叠的肉——当一只傻不拉几的狗可真幸福,今川令冬想,或许皇帝该减肥了。
最终是迹部景吾打破了寂静:“在想什么?”
“嗯?”她反应了好一会儿,认认真真的凝视着他的双眼,仿佛正在集中精力去理解他的一切,她看着人的时候十分庄重,会让人产生她的世界只有对方一个人的错觉,然后她了悟似的回答:“啊……你不会想知道的。”
“哈?”
她闭紧了嘴巴。
因为她在想凶手。
第一次在池袋见到凶手杀害野泽时,他明明没有跛脚,但是今天他的脚怎么会跛呢?要杀野泽的和要杀她的是同一个人,这毫无疑问,没有其他可能,因为除了凶手外,其他人无需对她怀有如此恶意,她想对方那不由自主的掩盖明明是积习——或许是心理问题导致的行为障碍,绝大多数男性的行为障碍都来源于性,又或许是以前受过伤留下了心理阴影。
后背和胳膊痛的厉害,无论用哪种姿势坐着她都能感受到锥心的疼痛,窗户里飘进来陌生的花香。她想起来还没有给窗台上那盆可能永远也开不了花的风信子浇水,正如她一直没办法忘记自己是谁。
“假设我没来,你打算怎么办?”
说实话,明明是死气沉沉的氛围,他竟然体会出细微的祥和。
今川令冬想了想:“让皇帝卖艺,讨笔钱,在黑网吧通宵;或者打车去找杰克。”
“你给自己留的后路还真不少。”他哂笑道。
“退而求其次,你才是最好的选择。”
听到这,他的心情才变好了那么一点:“算你聪明。”
“迹部家”一向是媒体的宠儿,这块招牌大的吓人,而迹部景吾对于他们来说又过于傲慢,他对谁都是这个态度,无论对媒体还是对同学而言都是如此,于是无数心怀恶意的闪光灯对准了那幢豪宅,巴不得全天下的有钱人都是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子弟,利己主义者和特权人士——尽管这就是绝大部分事实。
车穿过两扇夸张的铁栅栏门——不出意外,她上次见到类似的大门是在法兰克福一座美术馆外,绕过花园,停在了门廊下的台阶旁,在中央区这个位置,光是安静与优雅就无法用金钱衡量。
迹部景吾不擅长应付她,提前联系了东鹤,但对方对自己深夜造访迹部家的意义并不明晰,只是从电话里得知了今川令冬险些被谋杀的讯息。她披着件外套立在落地窗前焦灼不安了许久,明明只过去三分钟,可她却觉得像等了三个钟头,注意到逐渐靠近的车灯,她踩着离开家前没来及的换的拖鞋,一路小跑着穿过摆在客厅的三角钢琴,停在门廊底下,看到牵着皇帝,折损一条胳膊,笨拙的从车厢里爬出来的今川令冬,她连忙慌里慌张的跃下台阶,揭下肩膀上的外套罩在她身上,握着她单薄的肩膀,感受着她身上的寒意,仔细检查着:“天呐!今川!疼不疼啊?要……要叫家庭医生吗?”
这大概就是迹部景吾与东鹤之间最大的区别,前者先问她“出了什么事”,后者更关心她“疼不疼”。衣服上清甜的香氛味袭击了她,她极不适应这股味道,也不适应这份热情一直等东鹤松弛下去,她才不紧不慢的开口:“我没事,医生看过了,而且本来不疼了,你一碰我,现在又有点痛了。”
东鹤连忙松开手:“对对……对不起!”
被晾在一旁的迹部景吾不明白,今晚忙前忙后的人是他,难道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死活吗?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先进去,别在我家门口傻站着。”
“皇帝能进吗?”她诚恳的抬起头发问,刚沏的新茶一般清澈的绿眼睛里折射着一不小心从屋里泄露出来的暖黄色的光,看起来像一片泛着霞色的海:“我怕它踩脏你们家的地毯,我赔不起。”
皇帝机灵的蹲在她身边,一并诚恳的望着他,裂开嘴,像在讨好。
“啧……”迹部景吾两片嘴唇一抿便发出了不耐烦的动静:“可以,不用你赔。”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的感谢毫无情绪起伏,跟电话客服没有任何区别,带着一股机械味。
“呵,收起你的好人卡,本大爷不吃这一套。”他一摆手,似乎是在嘲讽:去你的吧。
“我去煮个姜茶,你的手冰凉。”东鹤忙活起来。
“能先帮我找点吃的吗?”她乖巧的举手发言。
“你还没吃晚饭吗?”
“确切的说,我从晌午开始就没吃过东西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天呐……”
现在好了,不止他一个人发愁,东鹤也加入进来了,两人坐在沙发上四目相对,僵持不下,偌大的会客室响着今川令冬无精打采的嗦拉面的“呼噜”声和饿了一天的皇帝将脑袋扎进饭盆里嚼鸡肉干的动静。少女握紧拳头,狠狠锤着把手:“你家有止痛药吗?果然……还是得让医生来做个检查。”
“这是重点吗?”他托着下巴:“现在重点是她正在被人追杀。”
“可天底下还有哪儿比迹部家更安全呢?”东鹤心里忍不住冷笑:是了,她能指望迹部景吾提供什么情绪价值。
“哈……”他的肚皮轻轻鼓起,挤出一道轻巧的笑声,像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本大爷可没有收留猫猫狗狗的义务,何况还不知道这块烫手山芋还会带来多少麻烦。”
“那就让今川去我家住好了,刚好她可能也并不喜欢待在这儿。”她笑眯眯的歪着脑袋,说出来的话却像利剑:“看起来,今川,你的好人卡发早了呢。”
今川令冬没有回应,她正忙着把房间里一切没有摆正的相框、书本、成摞的报纸乃至精心设计过角度的艺术品归位。
“……她还有强迫症。”迹部景吾抬起手,试图阻止她把一张几何拼图按颜色秩序重新排列组合,而这只装置艺术品是他在苏富比以高价拍卖来的,他无助的撑住额头:“快把她带走。”
“不是强迫症,是刻板行为。”今川令冬被他的目光狠狠刺中了,连忙收手,见他一言不发,她又挪动了几下试图把它恢复原状,但以失败告终:“……抱歉。”
很奇怪,看到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的迹部景吾,东鹤油然而生出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仿佛压迫着反骨的巨石终于松动。长久以来她对他只需迎合与顺从,是个小心翼翼的附和者,至于她自己的主张全然没有伸张的必要,时间长了,她能清晰的感受到压抑与困惑,却无法认识到这份顺从和迎合正是组成巨石的重要元素。
某一瞬间,像开启了上帝视角,她发现自己并不是个全然的好人,也并不是个所有人异口同声的“温柔、谨慎、宽容、有耐心、脾气好的完美女性”。她透视着自己的灵魂,一个惊人的发现击中了她,她忽然意识到,也许她并不喜欢迹部景吾,只是父母称她与迹部景吾相处融洽会让东家走的更顺利,只是因为很多人都在说她与迹部景吾很般配,只是因为她也习惯了将一个优秀的男人视为炫耀的勋章和能力的证明的世界……至此,她终于明白,她喜欢迹部景吾这件事实际上是一种被建构起来的幻觉。
“今川,你吃饱了吗?”东鹤问。
“嗯。”
她跨过迹部景吾:“那今晚先去我家住吧,我父母去了印尼分公司,这几天都不在。”
“刚好,我也是这个意思。我喊你来就是为了解决掉她,鹤,她交给你了。”他提高了音量。
“谢谢你,东,你是个好人。”
哈?迹部景吾斜着眼珠,用眼神质问着她,原来她的好人卡可以发给任何人!“药箱里有止痛药,拿给她。”
“谢谢你,迹部,你是个……”
“够了。”他捂着阵痛的脑袋打断她。
泛白夜空中散落群星,前不久下过雨,空气里是潮湿的泥土芬芳,今川令冬穿着单衣,披着外套,牵着皇帝走下台阶,她忽然回过头,已经上车的东鹤疑惑的喊了她的名字,她没应答,她的眼白占比偏少,瞳仁显的大而空,在寂寂无声的夜里盯得迹部景吾心慌:“你离开警视厅前,和警方的高层见过面,你比我更清楚我卷入的这桩案件的细节。”
“我不清楚,也不关心,我只是拜托他们尽快破案。”
她沉默了半晌,眉梢一抖,并不相信他的鬼话,但仍旧点了点头:“好的,谢谢……”
“打住。”他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挥了挥手,把她赶上了东鹤家的车。
东鹤家与迹部家离的并不远,车到达了高架桥顶端,绕过一片车水马龙和霓虹灯,长路继续向前,两旁的冬青中升起了雾气,夜深了。
东鹤轻轻拍了拍今川令冬的肩膀,让她一直朝向车窗的脑袋转过来,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像迹部家这样的财团,全世界的数量十个手指就能数过来,或许你可以将景吾当做工具,适当的利用他一下。”
今川令冬并没有拒绝,顿时了然:“我知道了。”
“当然啦,你也可以适当的利用一下我,我会保护你的。”
“我想知道野泽的社会关系,你能帮我吗?”她毫不客气的张口,眼神毫不退让,让人无法拒绝:“我观察过野泽身上的伤,比起前两起来都轻许多,我怀疑凶手是野泽的熟人,为了证实这一点,我还需要更多的信息,保护我并不是最有用的,没有人能无时无刻不把视线落在我身上,只有找到他才行。”
就在她做好被拒绝的打算时,东鹤忽然激动起来,握住她仅剩的一只健康的手,凑近她好让她进一步看看清她灼灼发光的瞳仁:“真的吗?你真的需要我帮忙吗?这听起来好刺激!”
她努力将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出来——尽管她希望她能帮她,但她并不希望这建立在身体交易上:“是的,请帮帮我。”
为人随和,办事妥帖这点是无可挑剔的,东鹤妥善的安排好了一切,她像照顾幼年时没能保护的那只小猫一样照顾着她,安排早餐时,她特意嘱咐厨房要做的合她口味,弟弟冬凛甚至为此感到了嫉妒。和预想的一样,止痛药药效过去后,今川令冬果真感受到了骨头被拆掉还不够,还要来回碾碎一般的疼痛,起床时发出一声闷哼,眼下印着深深的青灰,另外,东家软的一塌糊涂的床垫让她的腰椎疲惫不堪,身上的淤青虽时间的推移,逐渐显现出来,她本来话就少,饱尝过痛苦的滋味后,她一天几乎只用简单的几个“嗯”“哦”之类的单音节蒙混过去。
对着那张憔悴的脸,忍足侑士感到了不可思议。他和向日岳人远远看到了东鹤停在校门口的车,正要打招呼,帮着绷带,打着石膏的今川令冬便和东鹤一同下了车,到嘴边的“早上好”立刻转变成了“什么鬼?”
“侑士,岳人,早上好。”东鹤一手拽着长长一条今川令冬——她像只刚刚结扎的猫,还没完全从麻醉剂里清醒,摇摇晃晃的找不准方向,看起来脆弱不堪,仿佛随便一个人戳她一下,她就会散成一摊沙,一手朝他们挥了挥。
“她……这是怎么回事?”忍足侑士朝自己的左臂比划了半天,他清楚很可能无法在今川令冬口中获得任何讯息,索性询问起了东鹤。
“一两句说不清楚。”
东鹤留给两人一句话和不经揣测的谜题,用简短的七个字概括了复杂的一切。
虽然今川令冬仍旧如此不合群,但正像公共交通上的老弱病孕残专座,受伤这件事让她博得了许多同情和怜悯,连一直为她发愁的斋藤夫人近来都对她关怀有加,忍足侑士也乐意请她喝橙汁,并坚定的拒绝她喝碳酸饮料的无理要求,至于凤长太郎,自从他得知今川令冬的伤是与歹徒搏斗导致的,他对她越发崇敬了,每每有同僚企图在笔记本上写下她的名字,怒斥她穿的运动裤不符合章程,他都会主动引开注意力,帮助她顺利躲过学生会的审查。
至于橘杏,她认为自己是最早发现今川令冬的魅力的人。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东鹤再三叮嘱她,让她待在教室或者读书馆,等她结束社团活动一起回东家,今川令冬的确是点头了,但是不是敷衍,这谁都不清楚,反正她拿着《日本语N3-N4》离开了。
刚出教学楼,便有人喊住她,说是学校门口有人在等她,是个女生。她不明所以,抱着探究的心情慢悠悠的走到校门口,橘杏的笑脸由远及近,她手里拎着一只包裹,朝她扬起胳膊,看到她身上的绷带,她的笑容僵硬了,挥舞的胳膊也停下了,抛出一大堆问题,声音里充满了愧疚:“你还好吗?去过医院吗?还疼不疼?我在山本警官和柳警官那儿知道了你受伤的事……如果不是我非要逞一时之快,你就不会遭到凶手的报复,都是因为我……对不起……”
今川令冬的行动还是很迟缓,事发两天后,她身上的淤青越发明显,一不小心就会牵扯到伤,冷不丁的疼痛像针一样刺着她。
她接过她递过来的包裹,听她解释了里面的内容——包括她下午在家政教室做好的三明治,一些在治疗跌打损伤方面具有神器疗效的膏药以及一罐熬了半晌的排骨汤,并向她表达了谢意。
“如果没有你,野泽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她开口:“这不是你的错,是凶手的错,但凶手永远不会认为自己有错,所以最后所有的负罪感都被善良的人承担了。”
“谢谢你今川,如果没有你,现在我和野泽都会变成尸体。”
“之后就别来见我了。”她拒绝起人来向来不留余地:“现在凶手还在逃窜,可能还在继续盯着我,我们两个作为凶杀案的目击者,都行走于危崖。”
橘杏点着脑袋:“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现在要去图书馆,再见。”
一转身,今川令冬便看到了迹部景吾写满深思的脸,她想起东鹤的话,实际上她并不羡慕“特权”,也并不盼望“特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仅仅只是单纯的厌恶一切“特权”,但是如今她却必须得适当的利用一下迹部景吾和他的权势,带着这份不可言说的目的,她向他走过去:“下午好。”
“今川。”他头一次如此郑重的喊她的名字。非常抱歉,在此之前,他看人的眼光从没出过错,现在他承认自己对她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也承认自己正逐渐的迟钝的探测到了她身上如矿藏般的魅力,而忍足侑士、东鹤和橘杏早已先他一步发现了她,因为她望着自己时坚定的绝不后退的眼神,因为她深沉的思想以及洞悉一切的理性精神,他后悔了:“要是你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找我。”
今川令冬没有回避:“刚好,我也是这么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