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令冬在观察研究过程中,发现了迹部景吾身上怀揣的美德——就拿案发那天的事来说,他主动联系东鹤,即是对女友的尊重,也是对今川令冬的照顾,此外,迹部家是各大新闻媒体的宠儿,他并不希望摄像头冒犯到她或者东鹤,他自己也不想在少年时代就背上风流的美名。
至此,两人才抛去前尘旧怨,达成共识。
晚间新闻上,今川令冬在电视上看到了站在一片废墟前的今川有间,播报着关西地震后的舆情。他可能很多天没刮胡子了,看起来老了不止十岁,深陷的眼窝在下眼睑上留下一片阴影,不知道那是黑眼圈还是灰尘,明明体重没变,人却跟缩水的咸菜一样干干瘪瘪。
下播后,今川令冬终于和他取得了联系,当地的基站还在重建,信号断断续续,两人互相问候,像做报告一样沟通了情况。得知今川令冬身陷险境,今川有间的脑袋大概有半分钟的空白,之后交接完工作,连行李都没收拾,立刻随着电视台的直升机,直接从大阪沿岸的村庄飞回了东京,他一路都在思索是否应该换一份工作,重新回到演播间,当回主持人或者导播,如此一来,他便能长久的留在今川令冬身边照顾她。
几乎没有歇脚,一碰到电视台楼顶的停机坪,他就采取了行动,正是电视台最忙的时间段,每部电梯都上上下下走个不停,他索性走了安全通道,一直从十六楼跑到地下停车场,花了几分钟找到了那辆停了一周的车——现在不看标志,很难认出那辆满是灰尘的车是辆库里南,它简直像是刚刚经历过翻山越岭的长途跋涉,而后直奔东鹤家。
他本人喜欢收藏艺术品,以前在加迪夫,今川家建立了一个专业的藏品收藏室,但此刻,富丽堂皇的水晶灯和一尘不染的珐琅彩古董都没能吸引他,墙上抽象的现代艺术品也失去了致命的吸引力,他在东家的沙发上坐着又站起,一双永远一尘不染的布洛克皮鞋此时粘着泥土,布满折痕,在图案繁复的波斯地毯上来回踱步,直到今川令冬出现在楼梯口,他才骤然停下焦灼的步伐,悬在咽喉的心掉回了原地,但看到她左手上打的石膏和绷带,刚刚冷静下去的脑袋又发出“嗡”一声响。
“嘿……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
他向来有着较高的素养,是一位仅仅有些艺术家的神经质,但总体文质彬彬的绅士,现在他却忍不住骂人。
来这儿的路上,他提前调查了负责此次案件的警官,和一搜的手冢通过了电话,作为社会板块的记者,这几起案件相关舆论是在他手里发酵起来的,警视厅与电视台向来保持着微妙的关系,手冢警官特意叮嘱他在报道时要注意分寸,他也不可遏制的冷嘲热讽,以一位受害者亲属的身份斥责他们的办案效率,总之,这通电话在两人相互埋怨和奚落声中落下了帷幕,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进展。
他现在看起来毛茸茸的,很高,精瘦,穿了一件灰尘扑扑的卡其色风衣,衣领还往里卷着,像只刚从泥潭里打过滚的棕熊。东鹤从厨房端了水果和茶水过来,迅速瞥了一眼面前这个仍能看出年轻时风采,但此刻表情复杂难解的中年男人,听见今川令冬无情的问:“你在关西的工作结束了吗?”
“……你能不能不要在这种父女团聚的时刻提这么煞风景的事。”
两人向东鹤道了谢,今川令冬有些不舍,她喜欢东鹤家的晚餐,那比今川有间做的饭好一万倍——她是说,一切方面。双方在东家已经浮动着蔷薇花香味的花园里互相告别,她并不理解这份隆重,因为明早她还会在学校里再见到她,可能这些精英都热衷于搞些无用的仪式。
无论如何,今川有间一手牵着今川令冬,一手牵着在短短几天内长胖了好几斤的皇帝,两人一狗分别将自己狼狈的塞进一辆同样狼狈的库里南里,同样在短时间内经历死亡威胁与劫后余生的父女两人四目相对,一致决定,为了避免危险再度出现,要租用一家酒店顶层的套房当做临时落脚点。
天气越来越热,今川令冬身上的衣服穿的越来越少,头发越来越长,一不小心就快到肋弓了,原本乱七八糟的自然卷甘于寂寞的服帖下去,可能也与她多用了几次护发素有关。这段时间,她对右手的开发卓有成效,正当她习惯了用右手刷牙、翻书、写字时——尽管又丑又狰狞,东鹤带来了一些不理想的消息。
一个财团调查另一个有姻亲关系的财团,听起来并不磊落。
“夏的父亲是野泽先生的第三个儿子,她的母亲是我的阿姨,和我母亲是亲姊妹,同时也是我父亲的情人。”她脸上毫无波澜,寂静的走廊里响起了今川令冬拉开易拉罐的“咔哒”声,她一脸死水般的平静,显然对这个消息也并不感到意外。两人谈论的话题明明如此沉重,口吻却轻巧的像在谈论晚饭吃什么:“除此以外他还有两个私生子,其中之一——夏的舅舅,他是个知名慈善家,捐助了许多家孤儿院,还是一家私立学校的校长,他的儿子,夏的表哥,目前是一家孤儿院的院长,经营一家慈善公司。”
“这些是野泽财团的股票情况,还有一些子公司,包括自助的慈善项目、学校和养老机构的信息,其中有几个部分非常诡谲,我用记号笔勾出来了。”她把几份写满数据的复印件交给今川令冬,狡黠的冲她眨了眨眼:“你不打算问点儿什么吗?”
“什么?”
“比如我母亲的姐姐是我父亲的情人,我母亲的情人又是谁呢?”
今川令冬注视着她,像那天在弓道馆,隔着一道门一样注视着她,将她的血肉和骨骼剖析的淋漓尽致,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并不想对她的家庭评头论足,那不是一个孩子能决定的。
但东鹤轻轻嗤笑,由于她的表情过于温柔,几乎听不出笑声中的嘲讽,她扒着窗台,向后斜着,身体与墙壁之间形成一个锐角夹角,五点钟的阳光越发明亮,被窗框切割成碎片,铺在她清秀的脸上,她人好像也是碎了又粘起来的:“有很多个,我都数不过来。”
今川令冬支着下巴,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听橘子汁递给她,继续百无聊赖的凝视着树上新生的枝丫发呆。
明明是冰冷的易拉罐,但东鹤却感受到了今川令冬的余温。
“今川。”她也学着今川令冬的动作,趴在窗台上观察着远处变化多端的云彩,草坪已经开始绿了:“有一天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的灵魂好像脱离了我的躯壳,以第三视角观察着我自己的行为。”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精心保养的秀发,白皙的肌肤,大眼睛,浓眉毛……这些形容词如此抽象,能用来形容很多人,但就是无法具象成为她自己,她想那具纤瘦的躯体本该更加健壮有力:“你明白吗?就像开了天眼,我终于发现我好像是个流水线上的商品,被笼统的搭上包装,贴上了一个标签,至于我与其它商品之间的不同之处,来自于生产我的那位工人与他人的不同,而不是我本身与其它商品之间的不同。我从这个噩梦中苏醒过来,仿佛有什么摧枯拉朽的东西正在我身体里觉醒,为此我重新获得了力量。”
在来见今川令冬之前,她在社团活动教室里待了一个多钟头。
音乐教室被四点钟的太阳照的明晃晃的,天黑的越来越晚,总是给人一种夜晚永远不会来临的错觉,推开窗户就能听到风和操场上正训练的棒球部部员嘹亮的笑声,教室里还是凄清的,只有偶尔跑调的几声从一片和谐的管弦乐中冲出来,刹不住车一般将场面搅得一团糟。
东鹤操纵着面前演出用的施坦威三角钢琴,手指几乎是毫无意识的全凭习惯在琴键上跳跃,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以至于手机响了好几下她才回过神来,她连忙向被迫中止演奏的部员致以满含歉意的微笑,蹑手蹑脚的跑到教室外接通电话:“妈妈。”
“你和景吾相处的还好吗?”
似乎每一次通话第一句都是这个话题。
“很好的。”
“你呢?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她是屈居第二的那一个。
“也很好,妈妈和爸爸呢?在印尼那边还好吗?”
“多亏迹部家的帮助,东家南亚地区的分公司已经差不多了。”
“那真是太好了。”
“我还要忙,你多保重,照顾好弟弟,你平时处理事情上多听一些景吾的意见,多为景吾考虑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妈妈也是,保重身体。”
然后是一声从听筒里传来的亲吻声和道别。她把手机放回去,重新回到椅子上,面前是摊开的谱子,手下是《致爱德林的诗》,她朝指挥点头:“继续吧。”
“嗡”的一声,流畅的琴音戛然而止,她竖立的五指毫无征兆的狠狠地一齐砸在琴键上,发出一片刺耳的杂音,她低着头,没人能看清她眼里的悲怆和怨恨,也没人能看到她哀凄的表情——许多年来都是如此,她只能做人群里最懂事、最听话、最通情达理的那一个,遇到再厌恶的人也要戴着那副无坚不摧的笑容,因为这样她才能成为别人口中“配得上迹部景吾”的那种人,成为别人眼中优秀的、厉害的、温柔的东鹤,可是……
可是……
“东学姐……你怎么了?”
她盯着自己已经有些变形的手指和指尖的茧子,剪的平平滑滑的指甲,抬起头来又是温柔和气的样子,笑着说:“可能是刚刚练习的时间太长了,手腕有些痛,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了,抱歉,我……”透过窗户,她看到了外头正举着一听饮料,笨拙的挥手的今川令冬,她冷静下来:“我恐怕得先走一步。”
她回想起国一时看到从迹部景吾鞋柜里飘出来的情书,似乎并没有产生爱情小说里嫉妒的发疯的情节,她感受到的更多是恐慌,一种会被无情丢弃的恐慌——如此一来,她的价值又在哪儿呢?
后来他一次又一次的收到来自不同女生的告白和情书以及礼物,拒绝都已经变成了习惯,习惯成了麻木。
据父母所说,她小时候是很迷恋迹部景吾的,真的是这样吗?
是周围每一个人建构起来的氛围像把刀一样将她削成所谓“与迹部景吾般配”的样子,成为一个完美空洞的模型,而不是她自己,这把利刃也一点一点刮去了她对迹部景吾那从小萌生的爱慕和敬仰——她既然可以承认自己的平庸,为什么别人不能承认呢?
在今川令冬之前,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在今川令冬之后她大概也不会再遇见这样的人了,她像狗尾巴花,风来了似乎就顺风而倒,但根部深深的坚定着自己的生长法向,没有什么能撼动她,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穿越风雪,追求更高维度的精神的步伐,为某些抽象至极的概念,她可以毫不眨眼的放弃富足安稳的人生,去经历风雪交加的雪山、杳杳无际的荒野、无人涉足的沼泽——至于东鹤身体中的这一部分内容,似乎从认识迹部景吾开始就扭曲了,她是他的附属品,学钢琴是因为他,学剑道是因为他,学插花,学茶道……成为现在这个东鹤,都是为了他。
她一度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叹了口气,问道:“今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丢人?”
“为什么我会觉得你很丢人?”今川令冬不解的歪着脑袋,眉宇间充满了疑惑,她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像台上个世纪末的破电脑般分析完数据:“啊……我懂了,我没有觉得你丢人,那是你自己的事,我没有指摘的资格,况且那不是你的错,你没做错什么。”
“但是,东。”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召唤,茫然的扭过头,跌入了今川令冬深林中澄澈的湖泊般的眼瞳,她喊她的名字,像是在念一首诗,她从未觉得有谁比她喊自己的名字的声音更好听,像神明仁慈的召唤:“我应该向你表达祝贺,恭喜你发现了你自己。”
现在她想用“浪漫”来形容她,她的眼里泛起了潮湿。
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以为这个过程很漫长,但实际上只花了两秒钟——她对成为与迹部景吾相配的人这件事已经厌烦疲倦,她受够了:“你说的对,今川。”
日子一天天过去,警方并没有传来什么好消息。反倒是今川令冬自己,在今川有间和东鹤的帮助下顺藤摸瓜查出了不少疑点。
几日来都是今川有间推掉工作亲自来接她放学,但今天临时加了一档节目,将他的新闻往后顺延了,导致他来不及赶来,今川令冬思索着从学校到酒店的距离,规划了一条人流量适中,绝不拥挤——这能让她保持警惕,集中精力观察来往的人群,还能让她避免在混乱的秩序中惨遭黑手,也绝不偏僻的路线——这能保证她身边随时随地环绕着目击者,凶手绝不敢轻举妄动,或者一单出现以最快的速度被附近的交番逮捕。
做出如此考虑后,她决定先去搭公交,再步行一段路。
还没走近,忍足侑士就在在站台前看到了衔着根橘子味冰棍的今川令冬,细白的双腿不停的晃悠着,看起来心情不错,她总是和人群格格不入,成为一堆摆放整齐的物件里与之相反的那一个,以至于可以毫不费力的从一堆同色的制服中一眼试别到她。他拎着书包,穿过身边飒飒而去的骑自行车的少年,偶尔踩到盲道上,衣角蹭过一畦畦绿化带,走到她身边坐下:“哟,今川,今天怎么一个人?”
她把塞到嘴里的冰棍拽出来,捏在手里,嘴唇和舌头上都沾满了橙黄的颜色:“爸爸今天要加班。”
“这才四月底,小心吃坏肚子。”
反正她也不会听,忍足侑士有些无奈。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在看向对面的面包店,说是专注又找不到焦点,说是在发呆但又异常认真,他张开巴掌在她眼前晃了晃:“你在看什么?”
“忍足侑士,你相信世界上有一种人,由于对别人的喜怒哀乐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只能通过记住某些动作和表情所表达的意义来判断别人的悲喜吗?”她咬着冰棍,原本就说不利索的日语更加含糊不清了。
他能勉强听清几个关键的字眼:“比如?”
她咬下最后一块冰渣,一脸满足享受的样子,像被人撸下巴的猫,将衔在嘴里的扁形木棍拿在手里,指向了正前方:“比如他——他失恋了。”
忍足看到她指的人之后愣了一下,轻笑了一声,无奈的拍了拍她的肩膀:“别闹了。”
她耸了耸肩:“你不信也没办法,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
“喂,迹部。”忍足侑士索性喊住他,指了指今川令冬:“她说你失恋了。”
迹部景吾抬起胳膊看了眼时间,碰上晚高峰,再加上一场交通事故,酿成了司机被堵在高架桥上进退维谷的残局,不仅如此,他还会被迹部景吾扣工资。他没理他,沉沉的看了一眼今川令冬:“你跑来听墙角了?”
“哈?”忍足一愣。
“看——”她面无表情,但迹部景吾却感受到了嘲讽:“他失恋了。”
“你?和鹤?怎么会呢?”忍足侑士皱着眉,他不知道在自己惊讶的心情当中,究竟是“迹部和鹤分手”占的比重比较多还是“今川令冬有超能力”占的比重较多,他的心情颇为复杂:“可是……为什么?”
迹部景吾踢走了脚边的小石子,精准的撞上了一旁的隔离带蹦进了花坛里,扭过头来面向今川令冬,仿佛是在质问她:“是啊……谁知道呢?”
两人在一个晌午吃饭的空挡说开了这个话题,东鹤忽然在一阵过于安静的环境中宣布:“景吾,我们分手吧,比起恋人来,我们可能更适合当朋友。”
像在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会顺利成章的成为恋人时,两人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在缺少告白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成为了男女朋友,他们分手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语言和争吵,平静的不想话。
对于东鹤诚恳的解释,迹部景吾感到欣慰。
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来的要早,他很早就清楚一件事:东鹤与他之间的感情连喜欢都称不上,与其说她是喜欢他,不如说是她的父母喜欢他的权势——甚至喜欢的不是他本人,从来都不是东鹤自己要喜欢他,而是别人要求东鹤喜欢她。至于迹部景吾对东鹤,他同情她。
算上今年,他们已经相识了九年,他了解东鹤的处境,也理解她的处境,她一切压力的来源归根结底是她日薄西山的家庭,尽管如此,东家作为最早兴起的一批出版集团,就算面临着转型困难和决策失败,市值蒸发等等困境,但老牌财团仍树大根深,说到底,是东家人想通过东鹤作为链接,借用他的权势,再概括一些,是因为东家的贪婪和投机。
通过婚姻实现跃升在这个时代早已成为神话,但对于有钱人来说,婚姻不意味着爱情,也不意味着两个年轻人的意志,婚姻是两个家庭整合资源,互相利用的途径。
是以迹部景吾并不能完全理解她,这并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很显然,他的挚友并没有看出来这一点,甚至不如今川令冬,他并不足够了解他,当然,人与人的感受的确是无法完全想通的:“你要是需要我陪你,也不是不可以。”
忍足侑士忍不住奚落他,让两人之间的友谊透露出诡谲,但毫无疑问,两人确实是彼此关系最好的友人。
“少来了。”迹部景吾挥掉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决不允许自己被同情,斜睨着咬着冰棍的今川令冬:“你一个人?”
“我从鹤那里听说了她的事,现在正打算送她回去。”忍足侑士打断了他:“既然迹部少爷不需要我帮忙,我这只援手就伸给其他人了。”
“东是个好人。”今川令冬将光秃秃的木杆从牙齿之间抽出来:“她跟你分手是对的。”
“今川,说话要分场合才行……”忍足侑士发誓,以免她看起来像落井下石,他试图阻止过她,可谁能阻止得了她呢?
迹部景吾奇迹般的没有发作,伸出手像扣住一只篮球似的扣住她溜圆的脑袋,转动她操纵杆上的小圆帽一样的头,直到把她的脸转向一旁,他完全看不见为止,仿佛看不见就意味着不存在。他垂着眼帘,扬着下巴:“你以为就你什么都懂?”
今川令冬默默地扒拉着他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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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