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更热烈更短暂的夏天开始了,蝉鸣响起的第一天,今川令冬被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晒得萎靡不振,除了环境以外,让她萎靡不振的因素还有很多,例如,她前段时间被东鹤拉着以做义工的名义混入了野泽夏的舅舅野泽让名下的一家孤儿院,处理人际关系与小孩乱糟糟的呼声,这两件事每一件都能让她筋疲力尽,要是两者叠加在一块,她离崩溃就不远了;此外,从柳警官口中获得的消息也并不可观,三起案件发生后一个月,忽然有个姓柴崎的男人前来自首,警方在他落脚处发现了带血的麻绳,与前两名死者的DNA吻合,但却找不到凶器,柴崎本人也缄默不语,不肯配合,好在可以综合所有证据——柴崎本人有着多年的海上劳作经历,罹患了腰肌劳损,神经遭到压迫,导致一到阴雨连绵的天气,左腿便不大听使唤,再加上两节带血的麻绳——对他提起公诉,很快就能结案。
听她说到这儿,今川令冬就明白了,姓柴崎的男人肯定不是真凶,她不认为凶手跛脚是由于身体上的问题,她敢打包票,那起源于心理障碍,同时,找出凶手迫在眉睫——成功推翻检方的控诉的情况少之又少,可能性无限接近于零,案件决不能以一个错误的结果盖棺定论。
盛夏结束之前发生过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冰帝网球部与立海大网球部举办了合宿,第二件事就是今川令冬成功抓住了凶手。
先从第一件事开始说起吧。
近来今川有间逐渐认识到自己不再年轻,很难同时兼顾工作和家庭,以至于常常感到疲惫,顾此失彼,最终在两方面都没能尽善尽美,为此,他同意了今川令冬的提议,联系了家安保公司,帮她请了位司机兼保镖,方便她平常外出活动。
坏消息接踵而至的那天,今川令冬去了趟医院进行定期复查,她先去住院部探望了幸村精市——虽说是探望,但她从未进去过病房,仅仅只是站在门口,通过门上狭窄细长的玻璃窗窥探几眼,值班的护士见过她好几次,一度以为她暗恋他。
可惜这并不是一个青春热恋故事。
紧接着她看了眼手表上的指针,预约复查的时间到了。
医生说她的手臂恢复的很好,这得益于今川有间的悉心照顾,再过一两个月就可以拆掉石膏,但这并不意味着痊愈,她的大臂和小臂肌肉由于缺乏锻炼呈现出了萎缩的趋势,还需要漫长的恢复期。
听完医生的解释,她道过谢,拎着自己的检查结果准备回家,刚刚走出诊室,还没走到电梯,背后一群孩子追逐打闹的动静由远及近,她没反应过来要躲,于是被一个从后方冲过来的小男孩撞了一下,她倒是没什么事,对方却摔倒了,“咚”的一声砸在大理石地板上,再加上惯性的作用,他甚至还往远端飞出去一截。
哭声立刻像尖锐的警报一样响起来。
她穿了件浅色的衣裳,很白,上午和煦的阳光穿过高耸的透明外墙落到她身上,让她的皮肤看起来恍如透明,乌黑的海藻般的秀发被染成金黄,明明是柔和而明媚的配色,但她的眼睛却冷的像能蚕食同类的独行野兽。
男孩还没爬起来,趴在地上,双手撑着地板嚎啕大哭。
她缓缓蹲下身,歪着脑袋盯着他一个劲从眼眶里挤出来,将瞳孔的形状都模糊了的泪水,不解的问:“你在哭什么?犯了错误的是你,我才是受牵连的那一个,你还没有向我道歉。”
对方的哭声更大了。
服务台后的两名志愿者连忙跑过来安慰他,端详着今川令冬的胳膊询问:“患者,您没事吧?有碰到您的伤口吗?”
“没有。”
另一名志愿者安抚着男孩,抬头瞪着今川令冬打抱不平:“他只是个小孩子,也不用过分斥责吧。”
她没说话,眼角的余光撇到了追在男孩身后的两个孩子,他们潜意识中萌发的念头究竟是错误还是被大人骂的结果都不重要了,紧张的躲在不远处扣着手指,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同时她也注意到了离两个孩子距离不远的少年。
她从记忆宫殿中检索着,调出了他的资料,像念课文一样喊出了他的名字:“手冢。”
他的表情跟被冰封了一样,每一块肌肉都不动弹,但今川令冬还是凭借敏锐的洞察力捕捉到了冰面上的一丝裂痕——他目睹了刚刚发生的一切,并为此感到矛盾。
“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不是。”
“那对吗?”
他沉默了。
“你觉得是小孩违反规则,在医院追逐吵闹,还撞到了人,他有错在先,而我只是个无辜的路人,我没说错什么,同时又认为在一个普遍关爱儿童的社会里,我的言辞不近人情。”她垂着眼睫,似乎没有正视他,又似乎从未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你的原则性很强,这是好事。”
她转过身打算离开,又被他喊住了:“你的鞋带开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目光移到狼狈的石膏上,想了半晌,弯下腰把散开的掉在地上的鞋带捡起来,塞进鞋舌里。
手冢国光握住她的肩膀,她有点不耐烦了,挑起眉梢用眼神质问着他。他蹲下身,把她胡乱掖起来的鞋带抽出来,娴熟的打了个蝴蝶结:“好了。”
“谢谢你。”
“有凶手的消息吗?”
“没有。”她回答的很快:“你看骨科?”
“对,是旧伤。”
“你们打网球的受伤很麻烦吧。”
“的确如此,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打网球?”
“你很有名气,但我知道你,是因为我调查过你。”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算恩将仇报。手冢国光敛起了眉宇:“谢谢你的关心。”
“我没有关心你。”她没有听出他的阴阳怪气,如实承认道。
“我想也是。”
事到如今对话还能进行下去,全凭手冢国光的修养和今川令冬的诚恳。
“你还能继续打球吗?”
“还在修养,希望之后能在东京都大赛上和冰帝遇到。”
“这样啊——”她竟然罕见的发出了慨叹,手冢国光侧目,和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好像在看他,又好像在透过他看别人——是立花风雪吗?
手冢国光在某个晚饭时间听父亲说过,他的电话号码的前主人叫立花风雪,他顿时意识到这个立花风雪就是立海大网球部的立花风雪。
他有幸看过她的比赛,她的球风粗犷爆裂,像猛兽,十四岁就取得了斐然成就,已经有几名专业经纪人想签下她了,个别赞助商也跃跃欲试,再过两年,她或许会一举成为冲击大满贯的种子选手。
天才的陨落总是令人扼腕。
“那你要赶紧好起来啊。”
他听见她继续说。
总的来说,他与今川令冬只有一面之缘,陌生人释放的善意让他顿时对她有所改观——也许她是个温柔的人也不一定。
一直到医院门口,手冢国光才拿出人类普遍的同理心关心她:“你是怎么来的医院?”
“司机送我来的。”她指了指停在路对面的私家车:“在那儿。”
“那就好,路上小心。”
“谢谢,你也是。”
警视厅还是没传来什么好消息,手冢国晴透露给今川有间说是锁定了几个嫌疑人,现在正在跟踪调查,今川令冬并不认为他能顺着这条路径抓住真凶,果不其然,又过了没几天,他垂头丧气的打电话告诉他说:“这几个嫌疑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不过其中有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嫌疑人的口供和邻居的证词对不上,他在审讯室撒了很多谎,以至于我们都以为他就是真凶了,结果他交代自己事发那天去入室偷窃了,也算是意外收获吧。”
今川有间并不认可他这番说辞,怒骂他:“狗屁意外收获!”
今川令冬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耳边又是一番中年男人的唇枪舌战和冷嘲热讽,感觉走入了绝境。但今川有间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在经济日益走低的现在,他还保持着高昂的乐观主义精神,是个当之无愧的战士,他丢掉一切烦恼,清空大脑储存,系上围裙,很快跟手冢国晴和解了:“继续加班吧混球,我要给女儿做饭了!”
独自躺在客厅里的今川令冬翻了个身,软塌塌的脖子顺着皮制的沙发楞弯成一个弧,脑袋往下垂着,血液缓缓往天灵盖流,她掏出手机,想听一听立花风雪的声音——因为不止上述种种烦恼缠绕着她,她还在犹豫接下来还要不要将立花风雪的信件拿给忍足侑士。
电话拨出去,希望落空了。她迟钝的想到,立花风雪的手机号已经回收再利用了。
听筒里不再有她的留言,手冢国光低沉的声音取而代之:“晚上好。”
陌生的动静击中了她,她立刻挂断了通话,将手机拿离耳畔,反复确认着狭窄的显示屏上的号码——数字没错,排列顺序也没错,之后,她后知后觉的明白,立花风雪的声音已经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响起了。
手机在掌心里振动了起来,她的心一揪,默不作声的重新接通了电话。
“是今川同学吗?”
她听见手冢国光问。
“是我。”她将脑袋埋进膝盖里,声音听起来发闷,动了动由于很长时间没使用,以至于有点失联的左手:“抱歉,我忘记了这个电话号码已经变成你的了,打扰了。”
“……没关系。”
他知道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立花风雪的影子,他太清楚惶恐和不安的滋味了,这滋味在医生宣布治疗结果前达到了顶峰,他还能回想起最终结果揭晓前,坐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诊室时擂鼓般的心跳,他宽慰自己只需认认真真的遵照医嘱,做好分内之事,剩下的就交给命运,这像是一针镇定剂,尖锐的针头挑开皮肤,扎进血管,抚平他焦虑的情绪,但不是良方,它只能暂时的控制住他的痛苦,而不能完全清除他的痛苦。
时至今日,哪怕收到了痊愈的好消息,他完全从病痛的阴影中走出来,走出绝望的深渊,可他仍旧记得绝望的味道,那并非苦涩,而是寡淡,像灰尘。
他走出了寒冬,但立花风雪没有。
既然立花风雪生前的手机号码现在成了他的,就算是机缘吧,他想给今川令冬带去一份寄托。
她对她来说究竟有多重要啊,才会想着时常从电话留言里听听她的声音。
“……今川,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继续打这个电话。”
她回避道:“你的旧伤如何了?”
“医生说已经痊愈了,明天就是冰帝和青学的网球比赛。”
“你也会上场吗?”
“是的,你有空可以来看看。”
今川令冬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不是挫败,也不是失落,既然已经如此了,那就如此吧,她无需重振旗鼓,因为旗帜从未倒下。她握着手机,盯着远处忽闪忽闪的红色信号灯发呆,那些有节奏的红色闪光看起来像是一个美好的幻觉。
第二天,她如约来到了青森体育场。这是东京都大赛的最后一场比赛,交战双方是两个种子学校,败北的一方整个初中时代的梦想就止步于此。
比赛尚未开始,剑拔弩张的氛围就被海浪般的呐喊:“冰帝!冰帝!”烘托出来了。到第一单打手冢国光VS迹部景吾,局势更是焦灼,铺天盖地的喊声像锐利的刀,划破了好似扎染棉布般的天。
刚刚好,她不用再看导览了,直接寻着声音就能找过去。
东鹤和忍足侑士在看台上看到今川令冬时以为见了鬼,两人四目相对,交换眼神,都在彼此眼中察觉到了恐慌。
很快,忍足侑士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向日岳人:“岳人,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疑惑的“嗯”了一声,咬着水杯上的吸管扭过头去,看到今川令冬比尸体还生硬的表情,他惊讶的呛了一口水。
东鹤连忙向最后排座位上的少女招手,大喊她的名字,像见到了同一战线的战友。
今川令冬皱着眉,没动弹,反倒是东鹤和忍足侑士主动找过去,两人一人一边,生怕她逃走似的将她夹在中间。
向日岳人蹲在高处,他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像只软趴趴的猫咪,调侃她:“不愧是迹部,竟然连今川都被吸引来看他的比赛。”
今川令冬想纠正他,但为时已晚:
“胜者是冰帝!胜者是迹部!”
“胜者是冰帝!胜者是迹部!”
“胜者是冰帝!胜者是迹部!”
欢呼声如海浪般汹涌,今日最万众瞩目的一场比赛要开始了,东鹤架起录像,对准场地上花枝招展的迹部景吾:“真不知道十年后的景吾看到今天这个场景,会不会为自己少年时的中二感到羞耻。”
不会,他只会觉得年少时的自己还不够有排场,应该把阵仗摆的更大一些。今川令冬心想。
她看比赛看的很认真,在观众为紧张的局势倒吸一口冷气时,她还跟一座纪念石像一样没有任何触动。
硕大一团云像撒了糖粒的棉花一样从太阳底下飘过,让球场上的手冢国光英俊的脸庞逐渐由光明转向黑暗,又从黑暗转向光明,而这巨大的云层所留下的阴影,就是他失败的痕迹。
漫长的拉锯战持续到最后,他已无力扭转局面。
比赛结束的哨声吹响后,还有许多人觉得茫然,不知道最终夺得桂冠的究竟是谁,直到人群中出现第一声难以置信的细若蚊声的:“是……是迹部……是冰帝赢了……”
所有人从恍惚中清明过来,呐喊声冲破了云霄,仿佛每个人都在相互传递着喜讯:“胜利的是迹部!”
“胜利的是冰帝!”
今川令冬在一片喧嚣中默默的看向场地中的手冢国光,他的左臂无力的垂着,全靠意志来勉强握住球拍,至于迹部景吾,他脸上也没有获胜的光彩和喜悦,他的表情无比严肃,仿佛是自己偷了一枚没有主人的奖牌。
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比赛。
她的目光紧跟着他,看他默不作声的走到休息区,用毛巾盖住脑袋,似乎这样就能隔绝一切赞誉和快乐,尽情的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脊背随着急促的喘息起起伏伏,是良好的教养让他忍住了怒火和不甘,否则他就要宣泄出来:“混球!吵什么吵!到底有什么好高兴的!”
忍足侑士发现了他的失落,他看了一眼今川令冬,刚好她也看过来,仿佛一种无声的默契,两人一同站起身,只不过前者打算去宽慰迹部景吾,去告诉他无论他有多大脾气,多么不爽,现在他赢了手冢国光,占据优势的是冰帝,这就足够了。
“向日同学。”看到雀跃的向日岳人,她不是想泼冷水,只是认为自己有必要解开他的误会,于是她继续比赛开始前的话题纠正他:“我不是来找迹部的,我找青学的手冢。”
“诶?”
向日岳人僵住了,难道是他们对她不好吗!
先是立海大。
又是青学。
他从没见过跟她一样每次胳膊肘都往外拐的家伙。
手冢国光从球场旁边的长椅上捞起了运动外套,扬起来将胳膊伸往衣袖时露出了内里的白色网状里衬,衣角绣着他自己的名字。
他的队友们表情凝重,仿佛不是来参加比赛的,而是来参加葬礼的。
“抱歉。”他擦去鬓角的汗水,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别这么说,我们都知道你尽力了,这是场世界级别的比赛,手冢,你打的很精彩。”龙崎教练关切的询问了他的伤况,其实不必细看就能知道,他的左臂已经抬不起来了:“得赶紧去医院,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教练,比赛还没结束,我自己会去医院的。”
“可是……”
“下午好,手冢。”今川令冬不知道何时站在了附近,像幽灵浮在半空中似的没有声音,她懒散的打了个招呼,纯棉质地的上衣和五分裤再加上蓬松的自来卷让她看起来像个老学究。
“下午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和手冢国光站在一起,明明年龄加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却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气氛。
今川令冬指着左手上的石膏:“我现在去医院做复查,你去吗?”
他抿着嘴唇陷入了沉默,冰袋紧紧粘着皮肤,将疼痛冻住了:“好。”他的视线逐一扫过强忍着眼泪的队友,他们的不甘、难过、歉意和悔意,他都看在眼里,然后他将一切委托给了越前龙马:“拜托了,越前。”
看得出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担心他,以至于对今川令冬这个陌生人的身份提不起一点兴致。
直到两人并肩远去,她都还能隐隐感觉到背后几束担忧的目光,不仅仅来自于青学,还有迹部景吾。
“有件事我得想你坦白。”她说。
什么事?
“我想和你一起去医院,是因为我出门的时候没带钱包,但我现在想喝橘子汽水。”她停在了自动贩卖机前:“你能借我点钱吗?”
“为什么不找迹部?”
“我找了。”她不是很想回忆起迹部景吾的脸色,为难的从口袋里掏出好几张纸币:“但是迹部他们给我的币值都太高了,用不上。”
最后她顺利的如预期一般看到手冢国光的镜片有道利刃一闪而过。
叮叮当当的一阵响,自动贩卖机里滚下来一听橘子汽水,两个加起来才拥有了一双完整的手臂——真是地狱级别的笑话,合力取出来,走到体育公园门口等出租车。
“抱歉……”
手冢国光莫名其妙的向她道歉。
“为什么?”
“我以为能鼓励到你。”
“可我不需要鼓励。”她说:“我不是在反驳你。手冢,我只是觉得你不用向任何人道歉,但我同时也认为,你很对不起你自己——这也不是谴责。矛盾的是,我一方面认为你做出的牺牲和你收获的结果并不能成正比,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道天平,发码的重量也各不相同,我不能以我自己的感知去推测你的感知,而且一旦付出是为了求回报,那就超出了伟大的范畴,到了功利的场域,另一方面,我以为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只是一个人类起源阶段的幻想,那种可歌可泣的英雄主义也早就泯灭于上个世纪,然后你出现了,你很伟大,同时结局又很悲惨,这也许就是英雄的本质吧,你会成为一个传奇,手冢,或者,你已经成为了一个传奇。”
对她的这番话,手冢国光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沉默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升腾起来,灵光一现,今川令冬认识到他并不在意自己最终是否会成为一个传奇,他只不过是在做好自己的事的过程中碰巧成为了一个传奇。
“谢谢你的安慰,车到了。”他说。
仔细看,她的五官很深邃,带有柔和棱角的轮廓和小巧的下巴,刘海使原本巴掌大的脸更加瘦削了,再仔细一点,他才注意到她的眼睛竟然是绿色的,阳光下可以看清眼底深褐色的放射状虹膜,他欣赏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能洞穿灵魂的眼镜。
他想,或许是他多虑了,她比他以为的更顽强也更坚定。
青学在东京都大赛上出线,获得关东大赛入场券的消息是东鹤告诉她的,比赛尘埃落定后,迹部景吾反而释怀了。
空气逐渐粘稠起来,一切都在高温中融化成了糊状,轰隆隆的列车从头顶上一晃而过,脚下的地、一旁高架上的混凝土柱子和脚下七零八碎的小石子都颤抖了起来,像是要地震了。今川令冬衔着一根橘子味的冰棍,在这个云有些多,天气闷热,没什么太阳的下午早早离开了学校。
东鹤退出了交响乐团,近来除了忙着帮今川令冬查阅数据之外,可以算得上是无所事事,于是她跟着她一起走了,美其名曰保护她以免再遭凶手的报复,实际上是为了满足好奇心,探听她跟青学的手冢国光的关系。
新干线一趟又一趟的扫荡过这条铁轨,假如仔细听的话,就能在一阵电机轰鸣之中捕捉到清脆的响动,当四周寂静下去时,这道有韵律的声响就会从掩埋它的噪音里跳脱出来,放大到正常程度。今川令冬咬着木棍,声音的来源是她左手边那片网球场——是自动发球器运作的动静和击球声。她眯缝着眼睛,精准的在距离自己十几米远的球场上,分辨出了那道穿着白紫相间的运动服的身影:“手冢?”
假如不说,那么没人能看出他旧伤复发,正经历新一阶段的治疗。他在短时间内琢磨出了另一种打法,右手也得到了强化。
今川令冬动了动右手五指,还是那么不听使唤——原来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她撇了撇嘴,是她低估了他的强大和坚韧,他很少抱怨和沮丧,遇到问题就立刻解决问题,是个实用主义者。
本质上来看,他和立花风雪一点都不像。
听见动静的手冢国光停下了动作,发球器里最后一枚球直直弹射像铁丝网,卡在了缝隙里。他转过身,看清了来人:“下午好,你的左手怎么样了?”
“还要一个月才能拆石膏。”今川令冬回答:“你呢?”
“还好。”
东鹤忍不住吐槽:“你们是在开病友交流会吗?”
“不是。”她以为她在老老实实的提问,也就老老实实的回答了,反而把她堵的哑口无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上前去:“我刚刚去青学网球部找你了,他们说你不在,在这里碰到你也许证明我们之间确实有些机缘——这是我从爸爸那里要来的联系方式,这位医生是慕尼黑大学的教授,也是德国一家医院和康复中心的医生,爸爸说他曾治愈过许多网球选手,对肩肘关节损伤很有研究,享有很高的声誉,你可能知道他。”
手冢国光接过名片。
“医生说得通过视频电话和你沟通病情,运动损伤的治疗的过程有时很短暂有时又很漫长,你可以问问你教练的意见,总之,爸爸已经打过招呼了,你随时可以联系他。”
“谢谢。”
“不客气。”今川令冬的脸庞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