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大赛的败北似乎预示着整个初中生涯戛然而止,不再有人畅想未来,但迹部景吾像根定海神针,他的存在本身似乎就足以迅速驱散笼罩在冰帝上方的阴霾,让整个学校里只剩下一个阴沉生物——今川令冬今日又惨遭约谈,她杵在办公室里,胳膊打着石膏,嘴角有片尚未消退的淤青,斋藤夫人愁容满面的看着她无动于衷的脸,在她漫长的执教生涯的尾声,她遇到了职业中最难迈过去的坎,她再一次拿着评议表重申:“今川同学,这样下去,你在冰帝是直升不了的。”
近三年内才成为一所远近闻名的私立院校的冰帝不仅仅依靠迹部财团的投资和声望,还有种种改革举措,其中之一是将志愿时长纳入到了升学考察当中。很遗憾,今川令冬一学期只做了两个小时义工——这两个小时还是她和东鹤为了调查野泽家的福利机构赚来的。
“我知道了。”
巧的是,这件事不小心让来办公室找斋藤夫人隔壁工位负责社团支出的清水老师的东鹤听见了,她一路跟着她,也一并发起愁来:“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你不会打算转学吧?”
她确实在考虑有没有这个必要。
“不然我找几家慈善机构帮你随便盖几个章,都填满好了。”
她停下急匆匆想要摆脱她的脚步,终于在利益的驱使下扭过头正眼看向了她:“可以吗?”
“当然可……”就在她满心答应时,半路杀出来的迹部景吾忽然浇灭了刚刚燃起希望:“当然不行。”
听到答案的今川令冬索然无味的挥了挥手,将二人抛之脑后。
东鹤愤怒的斜了他一眼——明明伪造志愿时长是学生之间心照不宣的手段。
“暑假有和立海大的合宿,她不是网球部的人,让她过来帮忙可以加二十六小时的义工时长,剩下的两个小时再另想办法好了。”迹部景吾说。
东鹤立刻收起了怒火,细声细语的问:“哎呀,怎么不早说,要是别人当你是个坏心眼的家伙可怎么办?”
“本大爷可不在乎。”他冷哼一声:“我们分手的事你还没告诉东叔叔和东阿姨吗?”这不是疑问句,而是充满嘲讽的陈述句,他抱着胳膊,毫不客气的向她发起进攻:“当时话说的倒是漂亮,现在看起来不过如此。”
她拨开散在额前的秀发:“少用激将法哦,那招对我不管用。”
“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要是有人问起来时我会如实回答。”
“回答什么?”东鹤也不遑多让:“你会照实回答说:伟大的迹部大人被女人甩了,是吗?”
“看不出来你还有牙尖嘴利的一面,我对你的担心是多余了。”他额头上凸起了青筋,后槽牙咬的发酸:“这么多年压抑自己的本性,辛苦你了。”
“的确很辛苦呢。”她笑眯眯的歪着头反击回去,二人之间诡谲的氛围很快波及到了整个网球部,很难言说这种诡谲究竟表现在具体哪方面还是说表现在一切方面,总之东鹤似乎将所有的热情从迹部景吾身上转移走了之后,又加入了许多关怀,投向了今川令冬。
向日岳人在连通音乐厅的走廊上遇到了她,巧妙而委婉的打听了两句,东鹤面对他乖巧的妹妹头和偶尔显出顽劣的蓝眼睛,机警的眨了眨眼:“因为我想成为今川的挚友。”
这对他的冲击,不啻于听见迹部景吾宣布他放下他高举的尊严,同意全国大赛委员会邀请冰帝以特别身份入围全国大赛的消息。
“为……为什么?”向日岳人吃惊的结结巴巴。
“因为这件事听起来就很困难。”东鹤思索了半晌:“完成这个挑战会十分有成就感吧。”
向日岳人在她满含笑意的注视下打了个哆嗦,是生物本能而不是头脑让他嗅到了危险的味道,至此,他忽然意识到——东鹤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样善良。
“何况,你看到那样的今川,你真的能忍住不去帮她吗?”
向日岳人顺着东鹤的目光看向走廊尽头,站在自动贩卖机前的少女正费力的用仅剩的一条胳膊掀起挡板,用仅剩的一只手伸进贩卖机内取牛奶,铁质挡板上弹簧赋予的阻力压迫着她的手腕,她只能像拔萝卜一样艰难的将胳膊从夹缝中拔出来。
他发出一声轻巧的:“啧……”大步流星的迈过去,帮她掀开挡板。
得以顺利抽出手来的今川令冬举起牛奶盒,慢吞吞站起来:“谢谢你。”
他看着她手腕上一片规律的横向蔓延开的红痕,又一次发出头痛的一声:“啧……”然后他看向不远处的东鹤,他在她的笑容里读出了“看吧,我就知道你会如此”的傲慢和“我很高兴你会如此”的欣慰,他迟钝的体味过来,的确,他无法对任何需要帮助的人袖手旁观,这是人类的天性之一。
他低下头,从今川令冬澄澈的眼睛里看到了倒映其中的云朵和蓝天,以及他自己的身影:“别客气啦,下次可以喊我帮忙。”
没错。
尽管不能完全理解东鹤,但他决定对今川令冬更好一点,以防未来她再次倒向立海大或者青学——之前她在冰帝的生活绝不能算是愉快,更准确的说,那是场劫难,同班的野泽夏为难过她,不少人孤立过她,在暴力和冷暴力的突袭足以以摧枯拉朽的态势炸毁精神堡垒的年纪,她承受住了一切,以至于使这些事看起来云淡风轻,不值一提。
可是……
可是,那就是暴力——一颗子弹的威力不会因为它只打中了无碍生死的部位而减弱。
今川令冬本人并不是全然不关心学分,暑假刚刚开始,她原本打算久违的睡一整天,但事与愿违,她在早上七点就醒了过来,窗外艳阳高照,她睁开眼,没能完全掩死的窗帘漏了光,长长一条白色的线切开房间里的一切,她抖了抖睫毛,艰难的睁开惺忪的睡眼,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一不小心压倒了左臂,她又连忙翻回去。
一番艰苦卓绝,类似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斗争后,她从床上弹起来,看了眼手机——窗口上悬挂着好几通未接来电,全都没有备注。
她顶着一头蓬松的鸡窝头飘到餐厅,正要去上班的今川有间以为看错了人或者房间里进了贼:“令冬?怎……怎么起这么早?”随即他反应过来:“是去参加合宿么?你还是打算去赚学分啦?”
她衔着牙刷,重重的点了点头,僵硬的像还没完全从梦魇中醒来,梦游一般凭借条件反射做出回应。
“刚好,我送你。”
“好。”她终于从清早紧绷的嗓子里挤出一个音节。
刚刚洗过的库里南终于恢复了原貌,可它在冰帝校门见识过的箱车宝马中还排不上名次。
前往合宿点的巴士等候良久,网球部的宍户亮和凤长太郎比巴士等的更久,两人远远看到从车上走下来的今川令冬,顺便还从窗缝隙中窥见了藏在驾驶座上的今川有间。
“他好眼熟啊。”
“是那位很有名的记者和主持人,之前经常在TBS上出现,我妈妈很喜欢他,说是很叛逆呢。”凤长太郎解释。
“诶,今川有间吗?我记得迹部的妈妈好像也很喜欢他。”
“没那回事。”迹部景吾矢口否认。
“是真的哦。”东鹤及时补刀:“瑛子阿姨非常喜欢今川先生。”
宍户亮挑起眉毛:“我果然没记错。”
迹部景吾别过脸,冷哼一声。
“今川前辈,早上好。”凤长太郎朝她挥着手:“你真的来啦,太好了。”
“因为我是转学来的冰帝而不是从幼儿园一路直升上来的,再加上偏差值低,没有社团活动,如果义工时长也不够的话就不能直升了。”她坦然承认了自己面临的困境和此行的目的,她的诚恳反而让种种猜测缩回了阴暗角落——比如悄悄打量忍足侑士的日吉若,这并不怪他,两人之间微妙的氛围加上四起的谣言,很难让人不在意。
她看起来无精打采的,一只肩膀上挂着包,向日岳人主动帮她接过去:“给我吧,我帮你拿。”
“谢谢。”
“你不能再热情一点吗?”
今川令冬想了想,将两个字扩充成了一个句子,语气没变,毫无波澜:“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那当然啦!”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心起来。
短短几周,从忍足侑士开始,到东鹤和凤长太郎,再到今天的向日岳人,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道是何缘由,一切变化就是悄无声息的发生了——他们都倒戈向了今川令冬,就连迹部景吾自己也正逐渐丧失警惕:“还差谁?”
“慈郎。”忍足侑士数了数人头,回答道。
“刚刚慈郎打电话来说是拿给立海大的丸井的礼物忘记带了,折回去取礼物去了。”日吉若说。
迹部景吾看了眼手表:“再催一催他。”
“没想到最后一个到的人是慈郎。”忍足侑士借机调侃她:“……我还以为你是,不到七点我就给你打电话,你一直没接,我以为你至少会让我们等半个钟头,结果你甚至没有迟到。”
今川令冬木着张脸,让他英俊是笑容看起来很局促,斜着眼睛:“不会的,有时间观念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
“可你经常迟到。”
“保证睡眠充足也是我的优点。”
“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那同样是我为数不多是优点之一。”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点什么,耸起肩膀让这段毫无意义的对话收尾:“好吧……”
芥川慈郎总算是在出发前赶上了巴士,他跑的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窒息身亡,除了引擎和空调运作的动静,车厢里最突出的就是他像揉搓锡箔纸包装发出的动静一样的喘息声。
今川令冬扣上耳机,坐在一旁的东鹤把眼罩借给了她。
她的睡眠质量既不算好也不算差,偶尔难以入睡,但一旦睡过去便跟死了一般,不说梦话,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弱了许多,目的地到达时,东鹤废了好大劲才把她喊醒。
比起今川令冬,真田弦一郎最先见到的是忍足侑士拎在手里的书包——就尺寸来看,那绝不是他本人的,长的十分眼熟,朴素的黑色,有根抽绳,挂着枚挂件,他以前见今川令冬背过,想到这儿,提前冰帝五分钟抵达合宿点的真田弦一郎抬起头,果然看到了慢条斯理的从巴士上迈下来的今川令冬。
“今川?”他时长锐利的双眼睁的溜圆,显出了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稚气,但他看起来仍旧像是三十岁,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怎么在这儿?”
“你的手怎么了?”杰克桑原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但两人的声音都被芥川慈郎激动的话语淹没了:“文太!好久不见!我给你带了礼物哦!”
“诶……请等一下……”尽管丸井文太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适应和粉丝见面这件事,芥川慈郎喋喋不休的夸赞着他,握着他的手上下挥舞,他像个骰子一样在筛盅里颠来倒去,但他还没十六岁,正是藏不住事的青春期,在同侪面前难以掩饰自己的开心和骄傲。
“她来帮忙。”迹部景吾替没听见问题的今川令冬做出解答,没提志愿时长的事,给她留足了面子。他觑了眼背后打哈欠的少女,她搜着身上的口袋,试图掏出一张纸巾,但不幸失败,只好用袖子抹去挂在眼角的泪水,向真提案弦一郎提议:“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先把东西搬进宿舍里去。”
“你说的对。”他抿着嘴唇,集中起注意力——别忘记此行的目的,向迹部景吾伸出手:“接下来的三天请多多指教。”
“啊……”他递过手去:“合作愉快。”
这家网球训练场依山而建,是迹部财团的资产之一,设施完善的像个度假区,今川令冬和东鹤被安排进了一间套房,共用一间客厅。
帮忙搬行李的忍足侑士忍不住吐槽:“鹤,只住几天而已,你竟然拿了三个行李箱。”
东鹤四处检查着:“你不理解女孩子。”
“要住好几天,今川前辈你只拿一个书包能行吗?”日吉若忍不住担心。
她站在落地窗前,外头除了郁郁葱葱的树林,就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了,热浪滚过,晒得叶子倦曲。听见日吉若的担心,她头也没回,盯着树梢上一只乱窜的松鼠,企图看清它身上的花纹,以此确定它的品种,敷衍的回答他:“可以。”
“缺东西就直接告诉这里的经理进行采买,或者告诉我。”连搬了两趟行李的忍足侑士叉着腰,叹了口气,跟东鹤说:“我和日吉住在你们隔壁,对面是迹部,斜对面是桦帝和芥川,有什么危险直接喊我们。”
“隔壁还有我和杰克哦,噗哩。”仁王雅治走路一向没声,今川令冬已经习惯了,但其他人没有,日吉若被背后突然响起的男低音吓得心里“咯噔”一下,汗毛站了起来,不满的扭过头看向倚在门口的仁王雅治:“你能不能不要忽然出现在别人背后。”
有段时间没见,他仍旧神采奕奕,眼神无论落在哪儿都充满玩味。今川令冬的注意力终于从松鼠身上转移开,她转过身,看向穿着件短袖T恤,扎着个小辫子的仁王雅治,他本身很高挑,头发又蓬松又坚硬,像雪地里毛茸茸的狐狸,而他本身也像狐狸一样狡诈,夏天在球场上奔跑的生活让他晒黑了不少,又蹿高了几厘米。
“你好,仁王。”
熟悉的、僵硬的、程序化的声音。
仁王雅治一度认为她是个写好程序,输入指令,对特定行为做出特定反应的机器,她像机器一样博学,也像机器一样冰冷。
他回想起了和今川令冬相熟的那个清晨,因为一场迟到。
那大概是他国中生活刚开始不久,八点十分抵达学校的仁王雅治仰头望着那副不知是哪位书法名家大笔一挥写下“立海大附属中学”这几个字的牌匾和镂空雕花的铁艺大门,就是这道紧闭的大门和这副牌匾,成为他和教室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丈量了一下高度,觉得自己跳过去实在有些难度。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远处和他穿着同款制服的难友就晃晃悠悠的打着哈欠走过来了。他认得她,不仅仅因为是同班同学,更因为众人的排挤和非议——是小怪物今川令冬。
她仅仅是看了不光用门闩拴住,还上了锁的大门一眼,习以为常的走到经常翻的栅栏处,发现原先用来垫脚的混凝土碎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清理走了,直到这时,她才微微皱起眉,抬头望着带刺的铁栅栏。富有同情心的仁王雅治问她:“你要不要踩着我的肩膀翻过去?”
今川令冬不仅没领情,反而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仁王雅治只好耸了耸肩,准备给丸井文太发短信求救。
收到回复,他说:“今川同学,我找到人帮忙了”的时候,今川令冬撩起了校服裙,抽下底头那条运动短裤腰上的绳子来,系住水杯上的带子,确认系结实了,才将杯子高高抛起,正正好卡住栅栏顶部的尖刺。她估摸着绳子的承重,默不作声地在两支栅栏之间缠绕了乱七八糟的好几圈,然后踩着绷紧的绳子跨过了围栏,平安进了学校。
刚刚接起丸井文太打来电话的仁王雅治目瞪口呆,手机从他掌心里滑了下去,于是丸井文太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仁王,我到学校门口了。”
除了震惊、鼓掌、称赞,他匮乏的词汇量实在表述不出他的心情。
他得承认,他的确因为她是立花风雪的友人而关照她的,但同时他也认为,今川令冬这人还不赖。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他发自内心的对她表示出关怀,他跟今川令冬一样,是个独居动物,这一点也跟狐狸极为相似,他敲了敲她胳膊上的石膏:“你手上的伤是哪个混蛋干的?”
“你不知道会比较好。”和擅长看破人心一样,她也很擅长欺骗人,但她懒得欺骗他——这件事过于复杂,她并不想一次又一次讲述相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