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有史以来今川令冬打扮最正常的一天。没有长长短短的羊毛袜,没有不合时宜的臃肿外套,也没有不合规矩的运动长裤,不太合身的西装被老老实实的系上纽扣,衬衫似乎也被精心熨过了,衣领上没有任何一条琐碎的皱纹,裙褶也是一板一眼的服帖。
正常到什么程度?
正常到她握着一盒牛奶,顶着一头蓬松的自然卷和斯文的金框眼镜从风纪委员凤长太郎的眼前晃荡过去时,让少年花了很长时间才辨认出那个在晨光里昏昏欲睡,形单影只的女生是谁,并且为了得到确切的答案,他还询问起身旁的同伴:“刚才过去的是今川学姐吗?”
“是啊,是她,那个三年级的小怪物今川。”
那当然是今川,整个冰帝只有她一个人形孤影寡,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甚至体育课上的团体活动都是一个人,她一个人做着所有事,不需要交流也不需要沟通,外界的一切都没法探寻到任何罅隙渗透到她的屏障内部。
凤长太郎感到些许心酸,滋生出了怜悯:“今川学姐真的是可怜。”
然而这一切,被人莫名其妙的怜悯这件事,身为当事人的今川令冬一无所知,并不幸的与迹部景吾在走廊上狭路相逢,她直视着前方一动不动,前方是迹部景吾的领结:“让一下。”
“嗯?你是在跟本大爷说话?”他回想起前不久和真田弦一郎之间可以称得上推心置腹的对话,原本的确想要对她多关照一些,但身体却不甘愿,动也不动。
和迹部景吾同行的东鹤侧了侧身,让开路,并企图跳出来缓和气氛:“啊哈哈……是今川同学,早上好……”
倒霉是从早上第一杯咖啡加多了糖,第二杯咖啡洒在衣服上为开始,第二件事是要平白无故遭受这些阴阳怪气的探究,第三件事就是在走廊上撞上了鼻头贴了个创可贴的今川令冬,他已经预感到了晦气:“你该不会是和人打架了吧?”
虽说他并不想,也的确没有正面接受真田弦一郎的委托,但对方过于诚恳,以至于他不得不多管闲事。
“鼻贴,通气的。”她的鼻音还没有消下去,一听就能听出感冒来,若无其事的绕开东鹤,拖着沉重的书包不疾不徐的走到教室。
东京,这个日本最繁华的城市的上午和其他地区总归是不太一样的,比如说文京区路旁的樱花,好像都比其他地方的樱花更有文化一些,在纵横交错,此起彼伏的道路上御风而行,满面的春风夹带着春草,整条路都弥漫着一股端庄的香气。朝阳里,雾霭正升腾消散,护国寺飞起的屋檐和雄大的斗拱正徐徐伸向天际,星罗棋布的学校喧哗而生动。
再来看位于本乡町上的冰帝,整个日本都已经忙的不可开交时,今川令冬却像是还没睡醒一样。
三年A班靠窗的位置——如果是在电视剧里那这是一个专属于主角的位置,上午的阳光早已破开云际,在十二点穿透玻璃窗,夹杂着尘埃,游弋在她束起来的发隙之间。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报纸,看完版末的最后一条消息,她推了推眼镜,抬起了头,像十九世纪欧洲学院派油画上走下来的那位穿黑衣,带黑帽的伯爵夫人。
从她这个角度看下去,正准备和向日岳人一起找个阴凉吃午饭,顺便讨论一下双打配合的忍足侑士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
“忍足君,这是给你的。”
看到三年A班的野泽夏递过来的情书时,忍足侑士足足愣了好几十秒,才被向日岳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回过神来:“是A班的野泽同学,对吗?”
“是的!真没想到忍足君会认得我!”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这才是表白时应该有的表情,今川……想到上周网球场上的那场风波,向日岳人撇了撇嘴,那算什么鬼一样的表情啊。
“野泽同学……”这些话他说的得心应手:“你应该和更适合你的人在一起。”
最后一句无非是并不怎么真心实意的"抱歉",像走路时不小心撞到行人一样仓促的歉意,他绕开野泽夏手里的信,拍了拍向日岳人的肩膀。
向日岳人小声说,侑士你可真残忍,好歹把情书收下啊。他无奈的回复,你就不要操心了,叹了口气,一边谈论着上一周的网球赛事一边往经常一起吃饭的长椅走。
野泽夏突然口吻恶劣的喊住了他:“那今川令冬呢?”
“哈?”
她倒是没有哭,一张可以称得上秀气的脸上布满了显而易见的愤恨,看起来优渥的家庭生活并没有让她牢靠的掌握隐藏情绪这项技能:“她又算怎么回事?忍足君收下她的情书,是因为喜欢她吗?”
忍足侑士的审美取向一向单一又固执,他喜欢有一堆可爱的坏毛病,比如喜欢偷懒或者耍赖什么的,总体来说善良温柔,面目干净爽朗,还喜欢村上春树,有共同话题的文艺女青年。
其中随便一个形容词单独摘出来都无法安置在今川令冬身上。
今川令冬喜欢什么?
她喜欢阿加莎,喜欢恐怖又猎奇的电影,鄙视一切以谈恋爱为主题的电视剧。
所以忍足侑士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将他和今川令冬绑在一起,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鲜花和牛粪放在一起,当然,忍足侑士是那支鲜花,而今川令冬则是那坨牛粪。
“噗——”
下一秒,忍足侑士就看到向日岳人仰着下巴,他笑的如此欢畅,整个肩膀都如同剧烈摇晃的筛子一样在颤栗,可以从他那张大的嘴里看到上颚一排整齐的牙齿:“侑士这家伙啊,怎么可能会喜欢今川,用脚趾头想也是不可能的吧!”
忍足侑士冲野泽夏摊开了双手,说:“就是这样。”
他拍了拍向日岳人的肩膀,他相信向日岳人需要一张桌子,可以让他趴在上头捏起拳头使劲的锤:“走啦,有这么好笑吗?”
向日岳人终于停止了他夸张的嘲笑,使劲吸了吸鼻子,神秘兮兮的问:“但是,侑士,你为什么会收今川的情书?”
“啊……说来话长,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像空气一样轻的小事,对于一个嫉妒的人,也会变成天书一样坚强的确证,也许这就可以引起一场是非。”
这不是今川令冬第一次读《奥赛罗》,但却是第一次在读到埃古说的这句话时,指尖剧烈但短暂的颤抖了一下,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不幸要发生。
嫉妒,是种类似于某些慢性病毒一样的东西,它慢悠悠的寄居在人体中,慢悠悠的吞噬着细胞,毫无征兆,可是日久天长,总是能催生出一场又一场心力交瘁的疾病,最后发展成为在血液里扎根的毒瘤,生命以一种迅速的方式分崩离析,除非伤筋动骨,否则不可扭转。
野泽夏浑身都在颤抖,抖的要散架了,像是雪崩。
她哑然崩溃的站在那里。
这种无法抵挡的嫉妒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正从脚踝、太阳穴、甚至肺腑当中渗透出来的嫉妒,像个狡猾的杀手,总能找到她心里最脆弱的那道防线和空隙,迅速扎根,然后无限蔓延。
她抵挡不能。
可怕的是,她并没有意识到她并不是因为忍足侑士而嫉妒今川令冬,她是因为自己没有被选择而愤怒,同时又无意识的察觉到,惩罚今川令冬要比惩罚忍足侑士更为容易,因为前者更脆弱去,更容易伤害——说白了,她只是想找个宣泄口获得大仇得报的快感,同时又不必直面自己的懦弱。
正细嚼慢咽的吃便当的今川令冬脊背一凉,手中的饭团突然拦腰断掉,一半掉到了便当盒里。她看着散成一摊的米粒,眯缝起眼睛扭头往窗外望去。
然而楼下忍足侑士站过的位置已经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流言正轻而易举的入侵着东鹤的生活,她敏锐的感觉到背后有只无形的大手正挑起有关于今川令冬的一切。
“景吾,你有没有觉得最近有些奇怪?”东鹤放下笔,由于握笔的时间太长,食指的指尖和中指的指节稍微下凹,她从这片慢慢有白变红的皮肤上抬起眼来,托着下巴望着坐在对面的迹部景吾:“好像今川突然的被针对了。”
“倒也不奇怪。”
但不奇怪不意味着正常。
“哪里有。”东鹤小声嘀咕一句,继续说:“我今天没有社团活动,一会要去图书馆,你要是有训练的话可以先走。”
迹部景吾抬起眼皮,漫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嗯。”
下午五点左右,快四月中旬的天气终于迅速暖合起来,图书馆窗外头仍是明晃晃的一片,日头举高。东鹤拍开书上的灰尘,刚翻开扉页就透过这道由于抽离一本小说而留下的空隙,轻而易举地看到了站在对面书架前背对着她的两个女生,正用神秘兮兮,却刚刚好能让小范围内的人勉强听清的声音谈论:
“那就是今川令冬。”
“什么啊,她凭什么不把迹部前辈放在眼里。”
“感觉她说话真的很缺家教,很像个不良呢。”
“唉?冰帝这种学校怎么能容忍不良的存在!”
“是啊,超可怕的。”
东鹤觉得自己的脸僵了一下,她顺着女生指的方向看了看,今川令冬就坐在靠窗的位置,耳朵里没塞耳机,应该把这些诋毁一字不落的听了个齐全。但她分明就是一尊散发着疏离的雕像,像在古堡里埋了许久,生命里积满了灰尘,全身上下都是固执又冷漠的空气。
也许是为数不多的善良或是同情怜悯,也许是一时间冒出来的义愤填膺或青春年少的正义感。她双手颤抖着走向了今川令冬,将大部头拍在桌上,于是整个图书馆又恢复成冬山沉睡一般的静,所有诋毁的、厌恶的、戏谑的目光也想被夹断尾巴的耗子一样钻回了洞。
今川令冬微微皱起了眉,抬头看了东鹤一眼,难能可贵的是,这一刻的东鹤终于不再像是那个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品学兼优脾气好的样本或是流水线上生产优良的符号一样了:“你吵到我了。”
她不好意思的握着书缩了缩:“今川,你没事吧?”
“嗯?”今川令冬回以一个不解的眼神。
她坐下来,面对她时十分紧张,手指一下一下的扣着精装封面,仿佛这双眼睛能把一切看穿:“那天你在走廊上那样评价景吾,就像触犯了一个宗教的禁忌,会有不少人嘀嘀咕咕在所难免,不过有任何麻烦我都会帮你的。”
也不知道今川令冬究竟听没听见,半晌,她翻过了最后一页,将书合上,收起做摘录的笔记本:“我不在意那些不会对我产生任何实质性伤害的东西。同样,我也不是一个因为对方是一群乌合之众,而自己形单影只,就选择沉默的人。"她盯着东鹤茶褐色的眼瞳,沉静的如同火山爆发前那一缕难以察觉的青烟。
如同往平静死寂的湖面投上一块小石子,就能激起一片涟漪,并以中心不断扩散,群体中的个体只需要发出一个暗示,就会像疟疾一样拥有摧枯拉朽的传染力,就会迅速成为群体的共识,就会迅速让个体失去独立性。
今川令冬将制服外套搭在手臂上,拎着书包准备离开,东鹤喊住她:“请等一下。”
“嗯?”
“今川同学,我忘记带借书证了,能把你的证件借我用一下吗?”
“哦……”她从书包夹层里抽出卡片递给她:“你手里的这本书最开始有很多错别字,那是一种叙事手法,很巧妙——但我更喜欢它最早的版本,在1959年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
她手长脚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没什么精神。
事情似乎没有像东鹤所担心的那么糟糕。
最开始是一些闲言碎语,今川令冬对于这些肆无忌惮的谩骂没有任何反应,像是被人堵住了耳朵,捂住了眼睛,无论多么大声的讨论、质疑、嘲笑,她都像是看一场被人精心导演的舞台喜剧的观众,没有实体的参与感。
——体育课的集体活动离她更远一点。
——故意唏嘘她,又或者唱衰。
这些幼稚的冷暴力对于青春期的少年来说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再或者扫除时让她一个人倒垃圾,抱怨她什么都不干或者什么事都做的很糟糕。
东鹤见她一个人慢悠悠的系起垃圾袋,正想过去帮她,就被同班的樱小路拉住了,附在她耳边小声说:“鹤,你还是不要帮她了,她一个朋友也没有,是个很奇怪的人,你看别人都没有帮她。”
理由?
哪里来的什么理由。
初中生正处于探索世界的年纪吧,除了课业之外,总要找些打发时间的事做吧,要不然得多无聊啊。
起因?
起因就是她蹩脚的口音,她和忍足侑士暧昧不清,她的国文成绩只有几十分,还总是违反校规,或许她爱打小报告,另外她可能在校外也是个不良……
东鹤皱了皱眉,她明明感到了不安、不公、不满,甚至想像《死亡诗社》里的胆小鬼托德一样站到桌子上大喊“船长!哦,我的船长!”一样大喊:“你们才奇怪!”,但是她迟疑了,就是这怯弱的迟疑让她停住了脚步。
许多年后,每当她陷入两难之际都会想起这天的退却,让她想起在图书馆里面对着今川令冬澄澈的,能看清筛状的纹路的蓝绿色眼睛里那明明灭灭的光,让她想起这一刻和沉默融为一体的耻辱。
最后,一切原本应该在今川令冬毫不在乎的漠视中降下帷幕——和她发生冲突,或者说在娱乐消息更新迭代比新干线都快的现在,让她长时间处于焦点的可能性并不大,因为除了幻想中的罪证之外,她是如此寡淡,可是,最可怕的就是这个转折——
在雾迟迟不肯散去的上午,好些东西看起来都有些像是幻象——教学楼的底层影影绰绰,树顶像是墨水泼到窗户上留下的斑,几个逃课的学生大摇大摆的出现在学校还未来得及开发的山坡上,光明正大的掏出了游戏机,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今川令冬整个人都蔫了,因为一张二十分的试卷被国文老师斋藤夫人叫去问话时也是无精打采的一张脸。
黑板上仍旧是国文课之后留下的一片令人头疼的狼藉,细微的窃窃私语夹杂着“今天是樱小路和今川一起作值日吧?”“嘁,谁要和她一起”从低暗处传来,像水一样浸漫开来,掺进去的东西越来越多,逐渐变成嘈杂的喧哗。
然后在今川令冬拿着二十分的试卷重新回到教室的这个点,声音又突然集体低下去。
她抬头看了看花里胡哨的黑板,拿起了黑板擦,屏息静气的呼吸声在一团沾满粉笔灰包着网球的抹布砸到面朝黑板的今川令冬的脑袋上之后不攻自破,一阵要掀翻屋顶似的大笑。
满头粉笔灰的今川令冬异常的冷静,一边偏着脑袋,拍去头发上的粉笔灰,一边继续擦着黑板,偶尔吸入了一大口粉尘,让原本就感冒的她剧烈的咳嗽起来。
东鹤面露愠怒:“野泽,别太过分。”
“我们当事人都没有发话,说不定她很享受这种待遇。”野泽夏耸了耸肩,阴阳怪气的说:“今川,你没有尊严吗?别人怎么骂你都不反抗一下吗?还是说那些传闻都是真的?都是真的吧?”
当事人一点发火的苗头都没有,她面无表情的挥动着手里的黑板擦,面无表情的擦着头顶的粉笔灰,然后“啪”一下,将黑板擦缓慢的放在桌子上。她没有穿外套,能借着灯光看到她白色衬衫上堆积的灰尘,侧影单薄的就像随时都要消失掉,但又坚定不移的存在着。
四十几双眼睛跟随着她经过之处,嘲笑像溪水一样不疾不徐的漫过地板:"不是吧,就打算这样回座位么?""还以为能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场面""可真无聊啊,今川这个人"。
她一边咳嗽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刚坐到座位上便预感哪里不对劲,等她反应过来,椅子腿上被故意拧松动的螺丝无力的脱落,“哐当”一声,她细瘦的身体倒在一滩七零八碎的椅子零件中。
又是一阵奚落的嘲笑。
今川令冬默不作声的从废墟当中爬起来,拍了拍手掌,慢条斯理的在看热闹似的目光中走到野泽夏的课桌跟前。
她对着那张脸仔细想了想,好像是个成绩不错的家伙,人缘也很好,在学生会里有一席之地,和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她故意针对她,或许只是为了躲在幕后享受掌控一切的感觉的同时品尝大仇得报的快感。
“有什么事吗?”野泽夏调戏似的拍了拍她的脸颊:“小可爱?”
今川令冬皱了皱眉,张开五指,温柔的扣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婆娑了几下。
东鹤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要发生,她“砰砰”的心跳声在嘈杂的环境里显露出来。
脑袋被猛地砸到木制课桌上的声音和尖叫声混做一团——野泽被今川令冬反剪着双手,按着头扣在了桌子上,课本和文具撒了一地,而当事人正一瞬不瞬的凝望着窗外,像是在看着一道不见底的深渊:“你知道吗?我每天遛三个小时的狗,我的狗最近要减肥了,它现在将近十二公斤重。”
“今川!你想干嘛!”
和野泽夏关系很好的前桌想替她出头,今川令冬腾出手来不问缘由的掴了她一掌,一只手指着她的鼻尖,什么都没说,仅仅只是盯着她,便让对方毛骨悚然,怯懦的退到一边。
“你在说什么!混蛋!给我松手!”野泽夏拼命的想要挣脱,但今川令冬的手劲大的完全不像她本人所展现出来那样不堪一击,她的脸被压在桌面上,说话的声音被挤的又尖又细:“你这个疯子!”
“我的意思是,以我的体力,揍你一顿不成问题。”
刚刚和榊教练商量完不久后的合宿事宜的迹部景吾还没走到教室门口,就被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