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令冬对自己的造访仿佛早有预感,忍足侑士皱着眉,顿住了脚步。
她在四月里穿着深棕色的校服外套,戴着一副斯文的金框眼镜,窗外熹微的晨光映衬着她白皑皑的衬衫,她的右手贴在窗台上,左手握着早上没喝完的牛奶,低头看着地上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在忍足侑士来之前,她就已经在三年级A组教室外的走廊上站着了,逆着光,整副脸孔浸泡在黑暗里,看不清她的表情,唯独两只皓亮的眼睛一如既往的像忽明忽暗的信号灯一样闪烁着,后脑勺上一片黑色绸缎一样的卷发被晨光渲染成金黄的色泽,才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有那么几分生气。
忍足侑士穿过课间走廊上哄笑打闹的人群,停在了她面前:“你知道我会来?”
她咬着吸管,贴着墙壁,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依靠狭窄的窗台支撑,一条腿往侧面伸着。忍足侑士注意到她笔直的腿上还裹了一双长及膝盖的袜子,按校规讲,这是不合理的。
她看过来时,让人莫名有一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没等你,我在罚站。”
“哈?”忍足偏着脑袋,尴尬的将滑到鼻梁的眼镜推上去:“因为袜子?”
“还有领带。”她指了指没有系领带的脖子以及满是皱褶的衣领,又漫不经心的补充了一句:“迟到爬墙,被风纪委逮住了。”
忍足内心是幸灾乐祸的,表情是无动于衷的:“我来找你,是想问昨天那封信。”
她喝牛奶的时候喜欢不停的咬吸管,将塑料管嚼扁,再用灵巧的舌头翻个身把立起来的扁吸管还原,这个习惯在询问声中顿了一下,目光从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游走到胸前打成温莎结的领带,最后落到折射着蓝光的镜片上:“你想问什么?”
“那封信不是你写的。”是肯定句:“你不是会写出这种情书的人。”
“有道理。”她思索着自己究竟像哪种人,附和着点了点头,目光又重新挪到地板上,慢悠悠地喝完牛奶之后又使劲在空盒中吸了几口,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动:“所以呢?”
他交叠着双臂,漫不经心的耸了耸肩,眼睛闭上再睁开时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和睿智:“就像一台积灰的时间机器,将平成十四年没能寄出的信送达平成十六年的这一天,怎么说呢,你的行径很浪漫。”
“嗯——”她将空盒子放在窗台上,换成手指敲击墙壁的动作,偏着脑袋像是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尾音被拖的悠长:“只一个人默默喜欢,将一切当作秘密放在匣子里,单是上上锁还不肯罢休,非要在地上挖个坑埋进去不可,恨不能再补几脚踩实——其实这不是一个happy ending。”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结局。”
“不是的。”她很认真的摇了摇头,最后从口袋里掏出第二封信递向他:“真相是要被寻找而不是被说出,那样得到的结果没有分量。希望知道真相之后,你仍旧还会以为这很浪漫,忍足侑士君。”
同样的信封,同样的笔迹,同样的一句“忍足侑士君亲启”。
他交叠在一起的胳膊使外套布料隆起,掩盖住了颤抖了一下的手掌,不厉害,只有那么一下,仍旧被今川令冬看到了眼里。她伸向前的手臂有些发酸,可还是坚定的紧绷着肌肉,让也不让的将信摆在他眼前,仿佛那不是一封简简单单的信,而是正等着他服罪的证据。
究竟是什么东西压在他肩膀上,像是吸收着浑身的力气,直到破壳而出成一只怪兽?
比起悬疑小说,他更喜欢爱情小说;比起侦探电影,他更喜欢文艺片,生活已经足够艰难了,为什么还要和自己过不去去面对更多的遗憾呢?但是比起悲惨兮兮,一无所知才更加不幸的道理,忍足侑士明白——所以他接过了信,轻松的笑意正像波澜不惊的海面,而深处的暗流汹涌就不得而知了:“写信也可以写出一部连续剧来么?”
“忍足。”迹部景吾的声音就在这时突然横穿过嘈杂的走廊,落到忍足侑士和今川令冬的耳中。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公平,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像橱窗里匠人费劲毕生心血打造出来的有市无价的奢侈品,单单是摆在那里,就足以引人注目,迹部景吾就是。
他不知道这样倚着门框站了多久,视线在忍足侑士和今川令冬身上兜了个来回。
今川令冬习惯通过观察别人的动作来分辨对方的情绪,他的紫灰头发,健康的皮肤和眼白的颜色,精心修剪的指甲,抱着双臂的动作,微扬的下巴,挑起的发梢,衣服上被忽略的女性的头发……最后得出结论,他对她不满。
“要上课了。”他说。
“糟了……”忍足侑士一愣,一边穿过已然畅通无阻的走廊往教室跑,一边扭头对迹部说:“我先走了。”
今川令冬看着逐渐跑远的忍足侑士,又回想起了昨天,在地铁口看到他的情景。她捂住自己的胸口,仍是有条不紊的跃动——所以说,立花口中所谓的[光是他看到的背影都会雀跃不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她想。
“我说你——”迹部景吾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他背过身,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教室,另一只脚还在教室外面,警告的目光透过狭长的双眼散落出来:“突然从立海大转来冰帝,是有目的的吧啊嗯?你最好老实点。”
不是威胁,是命令。
“真无聊。”今川令冬仰着头,望着窗外的天,蓝幽幽的,没有一片云。
从迹部景吾的座位,一偏头就能通过敞开通风的门,望见像没骨头似的靠窗站着的今川令冬——因为翻墙和着装原因,被斋藤夫人罚了两节课的站。
她的脸其实很好看,是典型的鹅蛋脸,但由于过于瘦弱,圆润的下颌角迅速发生转折,呈现出一个瘦削的下巴,浓墨重彩的五官,眉毛既不是时下流行的粗眉,也不是传统秀气的柳叶眉,而是眉尾上扬,眉峰平滑,眉梢下压的细剑眉,冷漠正是从这两道墨迹一般的眉中渗透出来的;而眼睛,眼睛是像昆仑玉一样通透的绿,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见瞳孔里放射状的细线,阳光洒在里面,渲染出更加绮丽的光斑。
迹部景吾簇起了眉。一个人可能拥有强大的自控力,可以在任何恶劣的攻击下都克制住脸部每一块肌肉的颤抖,但眼神不行,每一道细微的情绪都将从眼神发出信号。
而从今川令冬的眼睛里,只能得到一个讯息,她不喜欢忍足,她什么都不喜欢。
他一点也不想不想回忆起与今川令冬的相遇,与那一声口音浓重的“Etobe”,但一见到她吊儿郎当的姿势,往事,其实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就像放幻灯片一样一帧帧的在脑海中掠过,最后定格在了学校里那棵老枫树底下。
其实第一次见到今川令冬,并不是她转学来的那天,站在讲台上写下那个歪七扭八的名字,用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张口说完:“我是今川令冬”之后就陷入一片尴尬的空白的时候。而是更早,大约是二月中下旬的样子,北风呼啸着席卷过狭窄的小巷,冷空气里裹挟着潮湿的泥土味灌进胸口,刺的整个肺部都像针扎一样的痛。
迹部景吾有些头痛的立在一颗老枫树底下,掏着兜,可能是二月二十日或二十一日,反正距离冬季学期结束前不久,中午,等候桦地崇弘买果汁来的时候,她被一年级的女生渡边由美子堵在了这棵树下。
哪怕是在冰帝这种老校园里,这棵枫树也算是大树了,三人都抱不过来的树干被冬风吹的稍向□□斜,枝稍上挂着新发的嫩芽。不管人情世故如何变换,这棵树还是一如既往的随春夏秋冬流转,粗糙的树皮记录着它的生平,茁壮生长的轨迹像被卷成一卷的胶卷,有着丰盈的历史。
他低头看向那份递向他的满是期许的便当,和近在眼前的少女被吹的通红的脸颊,以及她眼中闪烁的欣喜的欢愉,他吐出的一口叹息被凝结成了嘴边一抹乳白色的雾气。
“本大爷不吃来路不明去的便当。”
“迹……迹部前辈……”渡边由美子因为过度的紧张以至于话都说不利索,她攥紧自己的衣襟,两双腿甚至有些发软,像是踩在一滩棉花上,支支吾吾了半晌:“我……我……祝贺你,迹部前辈全国大赛决赛很精彩。”
“哈?”
精彩什么?
精彩的输给立海大?
精彩的成为副冠军?
他别开目光去,不耐烦的露出手腕,看了一眼时间。
桦地买水买去哪儿了?
今川令冬就在这个时候胡乱甩着筷子似的双腿,张牙舞爪的从另一侧跌过来,将渡边由美子手中的便当撞了出去,菜籽油和米饭泼了迹部景吾一身,从袖口和衣襟散发出来的浓重的酱油味令他好看的剑眉狠狠皱起来,咬牙切齿的望向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今川令冬:“我说,你——不该跟本大爷道个歉么?”
可惜她视若无睹,不停抖动着衣服,直到从胸口上掉下来一只灰底褐斑的蟋蟀,她才蹦出去老远,像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垮下了肩膀。
一齐掉下来的还有一支小巧的数码相机,被摔出好几条蜘蛛线。
正朝上的屏幕露出一道模糊的人像——那是忍足侑士。
迹部景吾轻轻的“嗯?”了一声,将相机拾起来,快速的浏览着视频:是在做训练,打练习赛的忍足侑士。
他撩起眼皮去,锐利的目光像要将她洞穿。
她穿着立海大的冬季校服,外面还裹一件硕大的白色羽绒服,脖子上系着花灰的围脖,同色的针织帽子将头发压得翘起来,将所有可以进风的间隙都堵得死死的,看起来像个圆滚滚的动物,只露出半截细直的小腿,漂亮的眼睛里还积蓄着一层迟迟未散去的薄薄的雾气。
首先,她不可能是立海大派来收集消息的人,因为真田弦一郎或是幸村精市,这两个人都自信到可以称之为傲慢的地步,不屑于以任何赛场之外的方式获取胜利;其次,她本身看起来并没有受过系统的身体训练,因此并不是一名网球选手。
他的口吻咄咄逼人:“立海大的学生是怎么进来冰帝的?还有这些录像,你最好解释清楚。”
看到那只相机,她迟钝的掏了掏口袋,空荡荡的,愣了一下之后就立刻扑上前去抢回来:“还给我。”
是格外蹩脚的日语,像国外口音,单看五官也不是东方人,坦坦荡荡的,理所当然的表情让迹部景吾有一瞬间觉得是自己搞错了,偷拍忍足侑士的不是她而其他什么人。
只是一顿,她就抱着相机逃走了。由于穿的臃肿,她被羽绒服绊了一下,脸朝地的栽了下去,也正是因为臃肿,她像没事人一样爬起来,在迹部景吾的眼中笨拙的爬上一堵围栏翻出去,跑得远远的。
“迹部前辈……”渡边由美子小心翼翼的窥探着他的脸色,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你要不要擦一下手……”
倒映在他瞳孔里的少女渺小的像颗沙砾,风一吹就不知道下一秒会飞去哪儿:“滚开。”
时间回到此刻,迹部景吾他婆娑着下巴,看向正靠墙罚站的今川,恶心的家伙——他不可避免的对她持有偏见,现在,她又想对忍足做什么呢?
一张小纸条从侧面传过来,落到桌子正中间弹了两下。
迹部景吾一愣,扭过头看向正关切的探寻来的目光——东鹤,他皱着眉将纸条打开,熟悉的秀气的“你还好吗?”和被攒成一团的信纸一样布满了皱褶。
斋藤夫人正像支伶仃圆规一样站在讲台上讲着《源氏物语》节选,教杆敲在黑板上发出“啪啪”的刺耳的响动。东鹤做笔记的手一直停着,目光一瞬不瞬的望着迹部景吾的侧脸。由于被墙挡着,从她这个角度完全看不到在外面罚站的今川令冬,只能敏感的发觉迹部景吾正罕见的望着门口发呆。
她并没有期望迹部景吾能回复她,或许他还会认为她上课传纸条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不够光明正大,好吧,其实是有一点点期望的,不多,只有一点点。
“东同学……”斋藤夫人弯着手指,使劲敲了敲桌子,喊道:“东鹤!我讲到哪儿了?”
先是一阵细微的躁动,夹杂着从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和“欸?什么嘛,东鹤也会走神?”然后是不锈钢椅子在地板上拖拉的声音,东鹤站了起来:“抱歉,斋藤老师……”
“迹部同学,告诉东,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最后在某一个点,所有的声音都集体消失了,显露出屏息静气的呼吸声,以及迹部景吾散漫的插着口袋的双手,站着时脊梁有力的弧度,和好听又迷人的声音:“讲到六条害死葵姬了。”
老天可真不公平,东鹤默默地在心里抱怨,同样没有在听课,迹部却像书里写的变化多端的妖怪,能同时做许多事情。亦是昂贵的手工手表上最关键的那枚齿轮,除非将手表杂碎将零件拆开,不然就会永远乐此不疲的走下去。
“东,坐下吧,不要走神。”
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她有点累。
从七岁到十五岁这八年里的一切改变似乎都与迹部景吾挂钩,学钢琴,学芭蕾,学礼仪……变成如今这个在别人眼里优秀的东鹤,一切的起因都是迹部景吾。
可是,她有些疑惑,真的是这样吗?
故事比现实更曲折,而现实,比故事更可怕,因为现实的背后没有“作者”在操控,完全预料不到它究竟会在哪一个点发生转折,拉普拉斯信条说:“人的一切活动,都是先前某种原因和几种原因导致的结果”。
那么是从哪个点开始变成现在这个自己呢?从父母要求她经常陪伴迹部景吾开始的吧,“和景吾好好相处”“一切以景吾为中心才行”“取得迹部家的喜爱”这类话她已经听得厌烦疲倦。有些时候,她真希望迹部景吾能够感受到她的疲惫、软弱与挣扎,并且尝试着放低姿态,告诉她最想听到但从没有人说过的那句话:“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但是,就像那张小纸条,她的期待从来没有得到过回音。
她托着下巴,即便走神的时候,她脸上都还保持着多年以来练就的恰到好处的笑意。
“鹤。”直到一道低沉的声音覆盖过喧嚣,将她神游在外的灵魂拽了回来:“宫本先生转交给你的邀请函。”
东鹤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迹部景吾吓了一跳,以为他嗅出自己的不满。
大课间时分,教室里的喧闹像海水一样灌进了耳朵里。她的目光顺着邀请函游弋到两只略带薄茧的手指上:“宫本先生?是新感线剧团的宫本先生吗?”
“昨晚来我家做客,说是四月十七日在池袋演出,邀请你去做钢琴伴奏。”
随之而来的是一如既往的“恭喜你啊东鹤同学”“不愧是东鹤同学,那可是日本数一数二的剧团呢”,她也一如既往的微笑着向所有人道谢,像是在重复某种机械的程序。
今川令冬耷拉着胳膊,腰酸背痛的敲着肩膀走进来,将手臂甩到桌子上,整个人像一团和多了水的泥巴一样摊着,偏着脑袋,来自桌面的凉意顺着紧贴的脸颊让整个燥热的皮肤都冷却下去。
“《骷髅城的七人》”这个名字从一堆赞美声中冲出来,落到她耳朵里的时候,她微眯的有些晦暗的眼神一亮,想到了那两张已经在书里躺了好几天的票。
立花最喜欢这部舞台剧了,这周末可以一起去看,结束后可以一起去吃寿喜烧。
再缓过神来,她终于想起,她已经不在立海大了,立花风雪也已经不在人世了。身体里某个曾经坚不可摧的部分,好像在一瞬间断裂了,仿佛原本已经开启了开关,而灯却在漫长的迟钝后才亮起来。
“真讨厌。”她小声嘀咕。
“你相信至死不渝的爱情吗?”
忍足侑士将折叠整齐的信纸展开,率先看到了这句话。
他摇了摇头,他是不信的。
他有些苦恼的皱起眉角。
【忍足君,见字如晤。
你知道松本清张笔下的青木原树海吗?后来被传作了自杀圣地,蕴藏着丰富的磁铁矿因而无法使用指南针辨别方向,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月因而也无法通过太阳和星辰辨别方向。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去面对这个血淋淋的事实,不得不依靠各种仪器和插在身体上的管子来维持身体机能,然而意识无比清醒却无法操控一根手指,我想我一定会在这到来之前,遵从自己的意志死去吧。
如果不能愉快的,健康的活着,那么,至少用一种有尊严的方式死去吧。
平成十四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我有史以来过的最无聊的一天。
房间外响着急匆匆的脚步,轱辘滚过惨白的地面发出轰隆隆,像是蒸汽火车驶过轨道一样的声响,冲进被镁光灯包围的手术室,随之而来的是香取先生仿若野兽般的压抑的哀泣。
——这已经是香取先生的爱人,我隔壁房间的稻田小姐,因为患有渐冻症,第四次被送入手术室了。
我和走廊,和这道哭声,仅仅隔着一道墙,但是我知道,我和正坐在走廊上埋头痛哭的香取先生,隔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一条无法逾越的横沟,“死亡”这两个字就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雷池。我拿了纸巾给他,他没有抬头,硬朗的脸庞仍旧埋在厚实的掌心里,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出来。
我试图安慰他,但是“你没事吧”这句话一度堵在喉咙中,即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知道这是一句废话,所以我说:“明天是圣诞节,你要不要订个位置和稻田小姐一起去吃晚餐?”
他从手掌中抬起了头,像沙漠一样干涸的寸草不生的目光落在闪烁着“进行中”这几个红色大字的手术室上:“已经没用了。”
稻田小姐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呼吸衰竭,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骨骼的力量像自来水一样流失。
两名护士推着人工呼吸机,一阵狂风似的从我身边刮过,冲进手术室的时候,我陷入了沉默,纸巾被攥在手里,攒成了皱皱巴巴的一团。如果我也有这么一天,这似乎已经成了一个定局,忍足君,你会因此哭泣吗?
这一刻,我迫切的像要见到你,忍足君。
所以我去见你了。
二十四日平安夜,你会在哪儿呢?是在看书,还是在看电影?是在补习,还是在拉小提琴?总归不能还是在练球吧,当我穿着病号服,裹着一件随手拽过来的大衣,拖沓着笨重的棉拖鞋漫无目的的走在人群中时,我这么想。
但是都没有,因为我在稻荷神社看到了你,隔着茫茫人海和高大的漆红鸟居,我一眼就看到了你站在台阶上,深蓝色的头发被烟花映出了绮丽的光斑——原来你竟也是会做出来稻荷神社看烟花这种无聊事的人。
然后你一侧身,立在你身边和你系着同款围脖的少女就露出了她被风吹的通红的脸颊,星河一样的双眼正一瞬不瞬的望着你,而她的手正揣在你的口袋里。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让我还没来的及难过就首先陷入慌乱之中——是个做义工的学生,他伸出裹着手套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时候小木屋,上头挂着黑字招牌——这么说来,稻荷神社据说确确实实是一个很灵验的地方:“小小姐,要抽签吗?”
“不……不了……”我胆怯的摆了摆手,拖沓着我的棉拖鞋往人群外面走,只是目光还偶尔游走在那块粉红色的招牌上。
从今年九月开始,也就是平成十四年九月,我对东京都的印象就开始单一化,所有的一切,寂静的人群也好,按时熄灭的灯光也好,都被抽象的概括为医院病房里灰白色的墙壁以及点滴瓶里被液体扭曲成一滩的焦黄色天空,连空气的流动都遵守着僵化的秩序,我甚至有些怀念神奈川带着咸味的雾。
但是怎么说呢,忍足君,你是这片苍茫之中为数不多的色彩。尽管我很清楚,我们就像新干线列车疾驰而过的两条往不同方向延伸的轨道,只有在列车变换方向时才有机会接触那么几分钟。
可我真的很想和你打一场比赛啊。
我很难过,我没能在身体最健康的时候和你成为对手。
在我抬脚跨出神社的时候,突然想到了稻田小姐,想到了她和床单一样苍白的脸色和轰隆而过的病床以及闪烁着“手术中”的红色指示灯。就是在这个片刻,我叹了口气,停住,扭过头,走向了那幢被少女身上的香水味包围的小木屋——其实我还是有一点期待的。
平成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随信掉出来一枚写着“大凶”的签子,落到了他的脚边。
“看样子是很不幸啊。”忍足侑士小声嘀咕了一句。他没有去捡,薄薄的一层平光镜使他的眼神涣散,不知道他的目光究竟是落在休息室地板的缝隙上还是这张陈旧的签子上:“……今川令冬呢”随后是一声为难的:“啧……”
“侑士,你好慢,练习要迟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