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前,宫本武藏是恶贯满盈的新免家的恶藏,二十一岁,被泽淹和尚囚困天守阁而顿悟,走上修行武者的道路,为此,他放弃了挚爱阿通姑娘,却十年如一日的心系于她……”
四月里明朗清冷的一天,刚刚结束的春假还弥留在初中生的抱怨声中,东风正裹挟着枝头新生的嫩芽,带来春天的讯息,晨曦透过雨后初晴的云彩,夹杂着尘埃泄下一线光线,穿过电车窗户被分解成绚丽的碎片,落在今川令冬近乎透明的指尖。
“新中野站到站,感谢您的乘车。”
她看了一眼信号灯,慢条斯理的合上书,勾了勾滑到肘部的书包带,顺着人流下了车。
一如既往,今川令冬在出站口买了一份《朝日新闻》早报——这份报纸的晚版,在昭和二十四年连载了吉川先生的《宫本武藏》。
“侑士你看,还有喜欢看报纸的国中生哦。”
付钱时,一旁自动贩卖机“叮”的一声响,在喧闹中滚下来两瓶果汁。
今川令冬将手中的报纸叠整齐,塞进书包夹层里,目光跨过几块窄窄的石砖,望向蹲在自动贩卖机前,一边抱怨:“这个机器该修理了吧,好难用”,一边低头取东西的向日岳人。
“记得还我果汁钱。”他将饮料丟到忍足侑士手中:“上次的还没还嘞!”
“嘛,赶紧走了,要迟到了。”
“侑士!你这家伙又这样!”
深蓝色发线在阶梯上飞扬,和宽阔的肩膀一齐化为今川令冬眼中一道清晰的轮廓,最终变成了远处一个微小的端点。她低垂下眼眸,小扇子一样浓密又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将大半个琥珀色瞳孔掩埋其中,在下眼睑形成一片浅浅的阴影。
忍足侑士……
她口中咀嚼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念一道久远的咒语——是他。
走进地下通道,穿堂风令贴在墙上脱落了一角的彩色海报晃了晃,下面一行小字,是新感线剧团四月十七日在池袋上演的舞台剧《骷髅城的七人》,她盯着海报,想到了那两张此刻正安安静静躺在书里充当书签的门票。
是清早着急上班的今川有间一阵风似得刮出家门前塞过来的,他一边叼着烤糊的面包,一边从门缝中露出半个脑袋,像极了动画片里邋遢潦倒的水獭,含糊不清的说:“新感线剧团的舞台剧,你不是喜欢?和朋友一起去吧。”
今川令冬默默将掉下来的边角平整的贴回墙上,转身踩着人行横道,穿过仅剩几秒的绿灯。
时间像是漫画里经常出现的无形妖怪,在**裸的太阳底下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平成十六年的四月二日,神奈川的海风早已吹散了立花风雪的死讯。
今川令冬伸手推开了三年A组的门,就像株喜阴的植物一般在座位上生长,浓墨重彩的五官陷在低垂的发线中,隐约可见下巴尖削的轮廓。
她摊开报纸,认认真真的阅读着每一篇报道。
门外一阵窸窸窣窣地骚动,今川令冬知道,是迹部景吾和东鹤来了。
“今川同学,早上好。”东鹤逐一向人打过招呼,拉开了今川令冬旁边的椅子,坐下前将齐整的百褶裙拢了一下,挺着笔直的脊背,露出半截藏在秀发下面又白又颀长的脖颈:“你喜欢看报纸吗?”
“嗯?”今川令冬的睫毛微微颤了颤,费了很大力气才反应过来,跟了一句突兀的肯定:“嗯。”
“真少见去,我以为只有我爷爷才喜欢看报纸。”东鹤笑起来的时候,嘴角边有一枚若隐若现的梨涡,温柔的眉眼会弯成拱桥的形状,让人不由自主的雀跃着。她看向坐在一旁的少年,阳光下堆在脖子里的发梢也一并生机盎然起来:“对吧,景吾。”
“嗯?”迹部景吾瞥了那份老气横秋的报纸一眼:“确实。”
“晚饭要一起吃吗?”
“不了。”他拒绝:“今天部里有训练。”
东鹤口吻中不见半分被回绝的颓丧,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仿佛那笑容就是贴在脸上的一道面具,边缘被强力胶粘的死死地:“那真是太可惜了。”
很多人都说,迹部景吾和东鹤,就像罗伯·莱纳镜头里的朱莉·贝克和布莱斯·罗斯基,优秀的迹部和高贵的东鹤互相参与了对方过去十五年的人生,被彼此独有的特质所吸引,按照预计的轨道发展,他们将彼此继承家族财产,十八岁结婚,相携走向辉煌而圆满的人生。
真是令人艳羡。
今川令冬却不这么认为,正在她端详着东鹤像从时尚杂志上剪下来的侧脸,并企图在从平静之中摸索到一线裂痕时,国文老师斋藤夫人的米色高跟鞋便踩着上课铃迈了进来。一到这个时候,今川令冬就会立起课本,摘掉眼镜,两条细白胳膊一叠,倒在桌子上睡觉。
迹部景吾的眼风扫过去时,躲在课本后面缩成一团的今川令冬刚巧入了他的眼。
她周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外界隔绝起来,不论是一头被阳光淬上金黄的卷发,还是沾着几片泥渍的皮鞋,都透着不合群的古怪。其实不合群往往不是什么坏事,优秀的人通常都不合群,迹部景吾自己也是,但今川令冬恐怕并不能被归到优秀的行列。
一个国文只考二十二分的人,能将“Atobe”读成“Etobe”的人,当然不能称之为优秀。
所以,迹部景吾理所当然的不会想到这个初来乍到,沉默寡言的转学生,今川令冬,会在这个暮色迟留的傍晚,面无表情的踏进网球场,递给忍足侑士一封情书。
时间指向了下午五点又四十五分。
图书馆五层楼高,白色的墙皮脱落之后又被翻新,窗台被雨水侵蚀留下斑驳的锈迹,正昭告着这幢建筑的年岁,周围树木苍劲,远远看起来就像一座被岁月掩埋的古堡。
斜斜的一缕光线透过三楼的窗户,落到今川令冬的桌子上,使阴冷的角落灼热起来。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从包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非常老的黑白屏,只能用来接听电话和收发短信,背面和狭小的屏幕上已经布满了乱七八糟的划痕。
社团活动应该要结束了。她想。于是收好旧书,穿过走廊,下楼,春风和闷热紧接着席卷而来,她扯了扯衣领,穿过一条小路走向对面人声鼎沸的网球场。
东鹤正安安静静的坐在看台一侧等候着迹部景吾,她像在拍写真一样端正的挺着脊梁,不论头发、指甲还是衣褶,任何不起眼的细节都被打理的无可挑剔。
注意到走来的今川令冬,她挥了挥手:“今川同学,你也是结束了社团活动,来网球部看练习赛么?”
今川令冬在嘈杂声中皱着眉,眉梢挂满了对喝彩声的厌倦,她坐在东鹤身边的空座上:“我没有参加社团。”
“今川同学还真是……”她望着今川令冬像马尔代夫的水一样清澈通透的碧色眼睛,似乎正漫不经心的凝视着前方,但视线散乱的像一盘沙,常常无法集中在一个具体的点上,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涌到喉咙中的“古怪”这个词,东鹤并没有说出口:“今川同学喜欢打网球吗?”
“不喜欢。”
口音很重,但既不是关西口音,也不是近畿口音。
“是来找什么熟人?”
“不是。”
“嗯……这样……”她脸上划过一抹尴尬,旋即沉默下来,重新将目光挪到场地上那道意气风发的身影上去了——热脸贴冷屁股和有风度是两码事。
迹部景吾用扣杀结束了与忍足侑士的比赛,走到休息区用毛巾擦了擦汗,看了眼日头:“今天的练习就到这里。”
“听说下周六立海大要来打练习赛。”忍足侑士往长椅上一摊,两条肌肉匀称的长腿直直伸着,将冰毛巾捂在脸上,无奈的跟了句:“关东大赛前和立海大打练习赛真的合适吗?”
迹部的眉梢一挑:“有什么不合适?”
“随便你吧,这个任性的家伙。”忍足侑士偏过脑袋,小声嘀咕了一句。
今川令冬就在这时,顺着台阶脚步缓慢但钝重的走了下来,站到了忍足侑士的面前,那些倾慕的目光和漫无边际的幻想,全都堆集在这一个点:“忍足侑士?”
声音是被打磨到一半的砂,尽管带着哑,但还是精致的。
忍足侑士将蒙在脸上降温的湿毛巾掀开一角,由于摘掉了眼镜,这时,他露出一只深蓝色眼睛:“我是。”
画面仿佛进行到关键时刻时被人按下了暂停键,春风中簌簌作响的叶子停了下来;看台上肆意的欢呼和尖叫停了下来;地上来回蹦跶的明黄网球也停了下来。半晌,今川令冬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粉红色的情书,递到了他的眼皮底下。她表情淡淡的,碧绿的瞳孔是被夕阳染红的湖泊,清澈的可以窥见眼底筛状的柠檬黄,纤长的睫毛就是湖泊边沿茂盛的水草。
被表白对于忍足侑士来说本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但她眼底没有一丝情愫,羞涩也没有,所以不怪他会诧异的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嗯。”
他接过信封。
这种粉红色信封里的内容,用脚趾头猜也能猜到,无非是——忍足君,你好,我是某年级某班的某某,自从在网球场看到你的身影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喜欢上了你……一类,这样的信,他每周要收到好几封。
但是怎么说呢,通过她的眼神,她的眼神就像条破洞的口袋,不论放什么东西进去,都会顺着破洞露出来,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很难想象这是一封情书。
忍足侑士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嘛……谢谢,但是……”
……但是今川令冬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瘦瘦高高的一道身影斜着肩膀,如果目光有重量的话,忍足侑士望着少女披了满肩夕阳的背影,心想,她会被压扁也不一定。
“忍足君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今川同学表白了吗?”东鹤笑嘻嘻的走过来,将水递给迹部景吾:“哝。”
他游离在外的魂魄被东鹤拉了回来,接过杯子仰头喝了口水,用毛巾擦着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那家伙把本大爷的地盘当成什么了……稻荷神社么?”
东鹤偏着脑袋,细细揣摩着他眉尺间微皱的细节:“真少见,景吾竟然生气了。”
“东同学。”忍足侑士掌心的汗水在信封按上一片氤氲的指印,他看着封面上“忍足侑士君亲启”这几个秀气的字迹,叹了一口气,真是令人头痛:“你认识她?”
“是我们班刚转来没几天的今川令冬同学。”东鹤眨了眨眼睛:“忍足君对她很有兴趣吗?”
“别取笑我了。”忍足侑士戴上眼镜,无可奈何的耸了耸肩。
今川令冬?
还是和这个小怪物撇清楚比较好清楚比较好,忍足想。
小怪物?当他意识到自己对第一次见面的人用了这个形容词的时候,又加以肯定,的确是个小怪物,不是怪物怎么会有这种眼神呢。
然而,最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然而”,当忍足侑士回到家将信封拆开,展露出这一份积了灰尘,字迹都已经模糊了的情书时,这份跨越神奈川来到东京都的感情终于重见了天日,每一个笔画都在诉说着这段恨不能被埋进泥土里然后再补一脚踩实的秘密。
他回想起了那双弥漫着骇然寒意的眼睛,和那道沙哑但动人的:“忍足侑士?”
【忍足侑士君:
见字如晤。
我想你一定已经忘记了我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条街口,千駄木路,医科大附属医院门口,三十五秒的红灯。
平成十四年六月的某一日。
连绵多日的梅雨天气似乎并没有结束的兆头,行道树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中,在视线里朝向一个端点延伸,交汇,但是我知道,人的眼睛一向喜欢自欺欺人,耳朵也未必能听到真相,失去最基本的判断,一个正常人还不如一个瞎子聋子哑巴。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存在自己没有经历过,也不相信的事情的。譬如身体里不知何时起就悄然涌动的癌细胞,譬如医生如同当头一棒的话语,譬如死,“死”这个字像一道闪电一样噼里啪啦的闪过去,在眼前留下耀眼的白光,让我的脑袋里有黑暗骤然降临,让我周身寒冷,让我像现在这样,被妖怪施了定身术一般,浑身僵硬的站着。
还是积极一点的说吧,譬如一见钟情。
与你相遇那天,我讨厌的一切都像事先安排好的闹剧一样挤到了一起,比如雨,比如阴霾的天,比如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和哭喊声,再比如我手中那一纸潮湿的化验单,因为忘记带伞而被淋透的衣裳,死活拦不到出租车的境况,一切都糟糕透了,真的,我以为我以后的人生再倒霉也不过如此了。
我站在路口,仿佛游魂一样等候着三十七秒的红灯,琢磨着从这个地点跑到最近的公交站需要多久,但是化验单上那几个简短的字总是像钝了的刀尖一样冒出来,很疼,疼得我无法思考亦无法行动。然后一柄伞,在红灯跳到三十五秒的时候罩了过来,肩膀被伞面投下的光映出一小片莺色。
“你这样淋雨是会感冒的,小姐。”
是低沉又性感的声线,像影视剧中描绘的新宿歌舞伎町里HOST的声音。
就是这个连一个人都难以容纳的伞,将我和你挤到了一起,忍足君。
我一脸惊恐的望过去,仰视着你棱角分明的下巴,愣了半晌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句了无生气的:“谢谢。”
你的另一只手插在兜里,三分之二的伞面都倾斜向我这边,以至于半边衬衫都被雨水氤成泛着蓝灰调的颜色:“你是立海大的学生吗?”
我看了看自己被伞染成莺色的校服外套,吸了水的布料正湿哒哒的下坠,将额前滴答着雨水的头发捋到后面,露出整片宽广的额头,让视线得以毫无障碍的落在你身上:“对,立海大。”
“绿灯了。”你提醒说。
“谢谢……”正准备从这片空间冲出去,你喊住我,将伞柄递到我手中,看了一眼我手中的化验单,笑着说:“虽然不知道你究竟患了什么病,但是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谢。”
直到我跑到马路对面,你用手遮在脑袋上挡雨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医科大附属医院的大门内,缭绕的薄雾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的比现象中的还遥远,我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正剧烈的撞击着胸脯,在静谧的雨中发出“咚咚”的声响。
就像黑暗顺着四面八方的罅隙弥漫而来,快将我裹挟其中之际,一只手将我拉了出来,忍足君,你就是这只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忍足君,是因为你。
能坚持到现在,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哦。
写于平成十四年九月十七日】
“平成十四年……”忍足侑士的手指划过这个没有跟落款的日期,仿佛正茁壮生长的树苗被拦腰截去一样没了后续。平成十四年,是他从大阪来东京的第二年。
而信里描绘的那把莺色雨伞,正是他最喜欢的一把伞,后来遇到下雨天时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以为弄丢了。
“侑士君,吃饭了。”忍足和美在楼下呼唤他的声音,如同一把剪刀将他纷繁混乱的思绪斩断,他将发黄的纸张重新折起来塞到抽屉里,回应道:“好的。”
起身的时候胳膊扫到了书桌边沿的玻璃杯,稀里哗啦的一阵躁动之后,他低头凝视着地板上那尖锐的一滩玻璃碴,推了推眼镜。所以,今川令冬究竟想告诉他些什么呢?他一向深沉的内心竟罕见的焦躁起来。
“侑士,发生什么事了?”忍足和美敲了敲门,关切地问。
他打开门,展示着那一滩碎屑:“没什么,不小心打碎了玻璃杯,我稍微收拾一下。”
“侑士也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这可不像你。”她和善的笑着,说起来,她已经很少见这个老成的少年摆出这种困惑而生动的神情了。
“嘛……马失前蹄……”
“那你动作快一点。”等忍足和美顺着楼梯走到拐角,他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折了出来,暖灯光将他的影子在走廊上拉的颀长:“两年前,叔叔是不是出过一场车祸,在日本医科大学附属医院治疗?”
被叫住的忍足和美有些茫然:“嗯,是有这么一回事,你还去探望过,怎么了?”
他撇着眉:“只是突然想起来发生过这件事……爸爸也是这个时间调去医科大的吧……”
夕阳收敛了最后一息血色的余晖,窗外城市的轮廓逐渐隐没在黑暗里,新宿区东侧的高层住宅上几盏红色信号灯突破黑暗,有韵律的闪动着,跳跃着。今川令冬站在十六层楼的落地窗前,一边接电话,一边伸出手指,在挂着层白雾的玻璃上写下这个名字——立花风雪。
“我临时要去一趟札幌,晚上可能需要你自己出去买些吃的了,嘛……去杰克家蹭饭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今川有间带着喘息和歉意的声音通过听筒传到她的耳中,可能一旁有同事在催,于是传来断断续续的一句“马上就来”,他说:“照顾好自己和皇帝,我两天之后回来。”
“知道了。”她将玻璃上的名字抹去,蹲下身来端详着脚边一只边牧犬,它漆黑巨大的瞳仁中正倒映着一张苍白立体的面孔,今川令冬伸手揉了揉这个热乎乎的脑袋,将脸埋在它颈间还散发着肥皂味的绒毛里:“皇帝,你想吃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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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