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始终没能聚焦,湿漉漉的徒睁着。她的眼泪没一会儿就不流了,脸颊上留下两道冰又皱的泪痕,被忍足用粗粗的茧拂过去,留下些剐蹭的钝痛。
“尾崎,”男人翻身下床,手在小姑娘眼前晃了晃,“怎么哭了?”
他摸不透尾崎,被她猝然而至的眼泪弄得不知所措,但他自觉应该不是自己害得她哭。
至少她不该是因为自己在她身边而哭。
他太无辜了,根本是一睁眼就见到小姑娘整只缩在怀里。
他昨天分明将她安置在了另外的房间,人又不会梦游,实在弄不懂小姑娘怎么凭空在自己身旁冒出来。
难不成是她自己来找的他?
他很难相信,却实在找不到其他说法能解释现在的情况。
“你别、你别担心,我发誓我没想对你做什么……”
尾崎的睫毛沾着潮意,她揉了揉眼睑,坐起身,像是终于回过神来。
她对着男人摇了头,还是不能说话,叫人仍旧难以领会她究竟在否认什么。
忍足给她递去纸笔,小姑娘顺从地接过了,茫然地想了会儿,却写道:
「今天下午我想去书店和咖啡店一趟。」
“要辞职了?”
见尾崎吃惊地望了望自己,忍足如实坦白:“幸平告诉我了。下周就要回去了,对吗?”
小姑娘顿了顿,垂眸拨弄起盖在腿上的被子,没回应。
男人只好兀自笑笑,“什么时候决定好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在他的印象里,尾崎似乎挺早之前就做好了准备要回去,她其实已经无声地与自己告过别,可距离最后那次咖喱饭过去了那么多天,她却照旧还在这里。
因而他原本还想,她是不是又变过了主意,忽然不准备走了?
倒是真的没能料到,其实是她不愿意告诉自己。
他想离她近些:“具体是哪天?我一起送送你吧?”
然而尾崎直勾勾地瞥向自己,点头或摇头都没有,缓慢地扯开被子,赤脚踩到了地板上。
「不用的。谢谢你。」
一起吃过午饭,尾崎挎上包,潦草挥了手便出门。
“路上小心。”忍足道。
他的样子有些奇怪,神情并看不出喜怒,却让人没来由地感到恻隐。
关门时男人被遮挡住一半的凝望占据住脑海,尾崎抵着房门,讷讷地猜,他这是在觉得失落吗?是因为自己的不理睬在郁闷吗?是以为自己被排除在外而怅然若失吗?
可她不敢问,也怕多说。
梦里的阳菜让她毫无办法。
只是头脑里偶尔还是要跳出来男人无可奈何的苦笑,他拥抱自己的温度还那样清晰地留在神经最末端的地方,像是在说,他也已经很努力、很努力了。
一路心事重重地走着,尾崎不知不觉走到了咖啡店。
店长小姐见到小姑娘,惊喜地差点从柜台后面翻出来。她紧紧牵住尾崎的手不肯放,反复摆弄着她,把人里里外外检查个遍:“忍足先生说你遭遇了意外所以请了假,怎么样了?没事吧?”
她没法说“没事”,又想欲盖弥彰地给男人为自己请假的行为编出个借口,只好挣扎着抽出两只手,往手机界面里打字。
「遇到了抢劫犯,嗓子受伤了。」
“啊?”店长小姐一下绷直腰背,拧住细眉,“严重得说不出话了吗?去过医院没有?”
「没有去,当时正好是忍足医生帮了我。给他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哦哦,那就好。”店长小姐点点头,忍不住抱了抱她。
她得知尾崎要走时倒反而显得很镇定。
“挺好的。”她说,“一切可以回到正轨了。”
尾崎闻言点点头,觉得她说的很对。
确实应该回到正轨上去。
寒暄了没几句,书店值班的店员便发来信息说店长好像开始收拾文件预备外出了。尾崎赶忙从咖啡店离开,一路小跑着赶路,冲得太急,未进店门就和一人撞到一块儿去。
“啊,是你啊。”对方似乎认得她,两人各自站稳后他也没有急着离开,一对弯弯的眼睛眯着,对着小姑娘友善地微笑起来。
这人的粉色头发十分显眼,尾崎觉得印象里好似也见过他,记忆却不怎么清晰了。
然而不等她想起来,男生却先一步说了话:
“之前你给我推荐过书,历史悬疑题材,没来得及读完就被朋友抢去看了。”
男生礼貌地作了自我介绍。
他叫小凑亮介,他的朋友和他一样同是青道高中三年级的应届毕业生。
“不过她很喜欢,到现在都还停不下来,说想抽空把其他系列也一起搜罗回去,还说想认识认识你。”他往口袋里摸了摸,找到一小块包装精致的手工巧克力,大方地递给尾崎。
“她做的。”
「女朋友吗?」她稀奇地打探起逾越的话题。
小凑亮介一顿。
“——还不是。”
还。
真是一个美好又充满希望的词语。
尾崎了然地点点头,不再深入自己不太擅长的嘘寒问暖。
她遗憾地告诉对方自己准备离开了。她还不属于这里,还要再耐心地等一等。
小凑亮介沉吟了会儿,道了句“好可惜”,尾崎不太明白他指什么可惜,只好拘谨地和他面对面站好。
“麻烦你等我一会儿。”忽地,他一下想到什么似的道,拿出手机熟练地敲上几句话,等了没一会儿就收到了回复。
“我朋友急得跳脚了。她问……她冒昧地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和她交换邮箱?”
尾崎倒是没有料想到男生这位素未谋面的友人竟会对自己有这样莫名的执着。尽管她不怎么习惯,却还是应允了这股热情。
轻松活泼的邮件很快抵达,对方有着非常可爱的名字,喜欢在每一句话的末尾加上各不相同的表情符号。
“麻烦你了,被迫答应九里安这种莫名其妙的请求。”小凑亮介仍是笑眯眯地挽着嘴角,他无可奈何,却也像是早就习惯了,理所应当地纵容着。
再回去时,太阳仍还很好。
大约今天注定是个明媚的晴天,把人的心情烘干蒸好,熨烫得很妥帖。
尾崎一路晒着光,大脑放空发着呆,惬意到忘记要想面对男人时候应该用什么心情才好,猛然想起来自己要走也该和贵太告知一声。
要给贵太编邮件并不太容易,他帮了自己那么多,她本应该当面把她的感激悉数道来,只可惜自己见了面也说不出话,再说,贵太也忙,他的比赛不知道准备得怎么样了,没必要非要逼着人家把时间排给自己。
尾崎不好意思打扰,便把一肚子的话拼拼凑凑塞进三两句简短的话语里。
她林林总总设想了大概,落笔前先走到了忍足的家。她想,还是进去定心慢慢斟酌吧,手握上把手用了些力,锁着,男人不知何时出去了。
小姑娘有些愣,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忍足家的钥匙。男人先前担心自己再遇到危险,不放自己出来的。她只得在门前蹲下来,也不太着急,后背贴住房门,继续专注于给贵太的邮件。
「明天就走?那我送你。」
贵太的回复很快,大约手上正握着手机。
尾崎犹豫了会儿,许久没说不好。
「不是上学吗?」
「翘课。」
她忍不住笑,这人理直气壮地说着“翘课”这样的话,也叫是他成绩好才能被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他。
自从来到东京她被惯坏了好多,以前从来没有过的触觉开始一个一个浮现出来。
幸平说过那天他要忙工作脱不开身,她还好遗憾,确实不太愿意只身一人离开这座城市,因而答应和感谢的话又填满了对话框,手指在发送键上悬停了半晌,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话就这样说出去。
“咦,这么早就回来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尾崎一抬头,是忍足两只手插在衣兜里走到自己跟前。他伸来一只手,却半天没等来动静,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近两步直接把小姑娘整个提起来。
“我……去买了些东西。”他似乎是在解释,末了,有些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视线成心偏开了点,“啊……晚上一起去东京塔吧。”
尾崎总有些后知后觉,闻言,她皱起眉歪着脑袋,不得其解似地盯着男人。
忍足只好耐心地又解释给她听:“来东京那么久,还没去过东京塔吧?多可惜呀。”
尾崎眨眨眼睛,可是她从没有觉得可惜。
她既不偏爱风景,又不喜欢人群,懒于去发现这些无聊的人造建筑究竟有哪些地方值得人一窥。
加上她怕高得厉害,不用想都知道自己上了塔是怎样一幅天旋地转头晕目眩的光景。
她暗暗责怪忍足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非要带她去这么一个差劲得不能更差劲的地方,她不满地抬眼对着男人瞪过去,却被人一把按住脑袋。
“我保护你呀。”
那些乱七八糟的顾虑被这一震全给冲散了。
忍足的话语带着笑意,像是故意要回答自己他都明白。
什么毛病。
尾崎撇嘴,心说难不成还特意要制造一个“吊桥效应”?
多此一举。无聊。
可身体却到底还是诚实得多。
忍足摸出钥匙开了门,尾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男人归置好买回来的东西重新看向小姑娘,仅仅只问了句“去吗”,脑袋就不听话地擅自上下点了点。
既然他邀请了——
反正也是最后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