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餐,两人便朝东京塔启了程。
餐食是尾崎做的,男人见她实在坚持便放弃了要到都港区用餐的提议。
她用家里剩下的番茄和鸡蛋简单地做了两份蛋包饭,卖相相当不错,只是盐放了太多,咸得有些难以下咽。
尾崎感到抱歉,给两人冲了味增汤特意淡了些,她在纸上写了表达歉意的话语,忍足却没宽慰,也没有捉弄调笑。
他的沉默从这会儿已然开始。
此刻,男人正专心致志地开着车。
他似乎真的专注极了,无法分神给道路以外的任何一件事情,于是尾崎得以正大光明地歪着头,注视他的侧脸,看着他的视线在两侧后视镜与十字路口间游移,余光或许偶尔扫过自己,却不多久又转移到前边忽明忽暗的车尾灯上。
尾崎觉得他是在假装,这是忍足少有的寡言。偏偏她没法打破,这假装和沉默叫她如坐针毡。她只好直起身,伸手打开车载电台,心想至少让耳朵能听着些响,让自己可以分些心,不要从头到尾的神经全扑在这个人身上。
正在播放的是最近大火的女团发布的最新单曲。
忍足挑了挑眉,下意识因为这声响朝小姑娘瞥去一眼。
尾崎神情一闪,这歌她在咖啡店打工时听过很多遍,其实还挺喜欢,与男人四目相接的这片刻,她涌起些渴望,很想把这一点点微妙的喜悦传达给他知晓。
可话说不出,忍足的目光也再一次离开了自己。
尾崎只好垂下视线,指腹摩挲起修剪不满一天的指甲尖。边缘还没被磨圆润,用了力,划出一道道涩的线。
他的不言语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是自己,她想,她总习惯在紧张和窘迫的时候用沉默来粉饰太平。
可这也不对,忍足有什么要紧张的?该紧张的她才对。要被带去那样高的地方。
想到这,她不禁打了个抖,手指攥紧安全带,脑袋别转过去偷偷调整心跳和呼吸。
尾崎努力了一路,呼吸深得几乎要涨痛可怜的肺,却还是没能真正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望着高耸的铁塔发虚,忍足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买好的票,停好车便径直带她排队等电梯,一点反悔的机会都不给。
尾崎只好按捺着不安跟随他。
可这人在等待的时间里也不讲话,任凭兔子用多么无助的眼神朝他求救都没有用,他仅仅短暂地冲她抬了下嘴角,似乎也不算做一个笑,然后又注视起逐渐缩短的队伍,读着表面计算着时间。
这哪有保护的样子呀。
小姑娘不满地在男人背后瘪住嘴,怪他出尔反尔。她捂住躁动的胸口,抿紧嘴唇,祈求着行进的队伍最好再慢些才好。可尽管推进得迟缓,时间却度得极快。
电梯门在面前打开,像是还带起一股风。她与忍足被拥到电梯的最里面,黑压压的人群填进来,把稀薄的空气蚕食殆尽。装满躯体的匣子漂浮起来,它脱离地面,把心脏倏地揪成狰狞的一团,血与肉杂糅到一起,挤压出仅剩的勇气。
「不行了……」
窒息感搅弄住神经,眼睑再也没有力气抬起,兔子没法逞强,她把僵硬的手臂弯曲,紧箍在男人腰际,整张面庞埋进他胸膛。只有让他的气味侵袭到头脑无法思考,摇摇欲坠的身体才堪堪能维持住站立。
她撞得重了些,忍足朝后退了半步才把她接住。
电梯升得很快,不多久,熙攘逐渐远离了视线。
尾崎混混沌沌地被裹挟着,踩到地面的两只脚软得像化了骨头。
「好可怕。」
从太阳穴凸起的那点经络为起始,整片脑被细细密密的针尖描摹着沟壑,尽管心里不断重复着忍足安慰自己“在夜里感觉不到高度”的话,可恐惧却根本不是因为眼前见到的东西而生。
这是本能与天性。
她没有办法。
她一寸都不敢离开忍足,全身的力气都吃到他身上。可发抖却怎么都止不住,甚至生理盐水渗出眼角,晕抹得泥泞一片。
“尾崎。”兴许是她的状态实在糟糕得厉害,紧抓在后背的手忽地被男人牵到手掌心里,掌纹严丝合缝地钳到一块。
“……对不起。”
他轻道。把人拢得更紧些,柔软的唇慢动作似地贴住发了汗的后颈。
热源触碰皮肤的一瞬间激起了欲聋的耳鸣,头脑变得茫茫一片空白,是落满雪被冰冻的草地,兔子像被断了片,分不清是因为高还是他。
忍足沉吟半晌,又说了句,那话尾崎原本并不应该能听清晰,可偏偏声音奇迹般地振动了神经,尾崎嗫嚅,泄恨似地掐紧相握的手。
事到如今,这个人在说什么啊——
“嘶……痛痛痛、不要这么欺负我嘛。”
他吃痛地倒吸着冷气,然而尽管嘴上这么说着,他的手却没有试图挣开,反倒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头低伏着,鼻尖在发凉的颊肉上蹭了个圈。
“我给你准备了小礼物哦。”喃喃,“再一会儿就好,再抱一会儿……马上就给你。”
像是着了魔,又昏了头。
忍足就这样抱了许久,久到尾崎连心脏都渐渐感到乏累,不再喧嚣着躁动不安,狭窄的视线转了转,艰难地望见他的侧脸。
「啊。这个人究竟为什么这样狡猾啊。」
由无能为力孕育出的自我厌恶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尾崎挥开男人牵着自己的手,气恼地预备狠狠推开这人。
可她始终难以逾越那百余米高带来的恐惧,肢体堪堪躲开毫厘又重新瘫软进那怀抱里,她离不开他,正如忍足设想的一般。
「太狡猾了。」
尾崎紧咬住嘴唇,任凭男人重新把她锁了起来。
原来她被这只大尾巴狼戏耍得团团转,自始至终。
这个人啊,千般万般推开过自己,不断坚实着她自欺欺人的硬壳,却偏偏在她丧失一切抵抗能力的时候把她拥紧。
他说过一千万次离别的话,对她若即若离,像是可以漠不关心,却偏偏要选她决定孤注一掷放开他的时候,深情依恋亲吻她的脖颈。
他怎么可以。
——“不要走。”
挽留的话非要等到毫无意义了才肯说起。
还有那些真心,非要包装成虚假,才敢摊开给她。
他仗着自己连诅咒的话都说不响而肆无忌惮地动摇她。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明知道这人诡诈不可信,却还是执着地、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交给他,任他宰割,狠下的心只要见到这人的眉眼便分崩离析。
“你是不是很怪我?”
男人尚有自知之明,抚过兔子的发顶,自嘲着嗤了声,被尾崎偏头躲开了下,顿了顿,想起一件事,“对了,阳菜……”
他感觉到尾崎后背一僵,看来即便不说也一直很在意,不由得感慨阳菜在这些事上确实都判断得很对。
“阳菜让我一定要和你说,她只是回来挖我去给大英帝国打工,别的就没其他了。”忍足捏了捏尾崎的肩膀,柔声道。
原本,解释的话说到就该算够了。可男人低沉的嗓音仍在继续,坦白又大方。
“我跟她分手很久了。” 尾崎伏在他肩头认真地听着,难得表现得有些在意,“分手是我们同时提的。她讨厌我总‘设计’她,我受不了她习惯‘声讨’我。我们都知道相互最难以忍受的这些是习性,是从基因里生长出的根茎,改不掉。所以……”
他正一字一句地把阳菜照得她无处遁形的光芒收拢起来,把她从逼仄的角落拉出来,叫她无所适从,却禁不住暗自欢欣。
“好了,小礼物送给你。”男人拉开些距离,但仍仔细地托着她,一只手伸到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扁扁的方盒子,说道,“据说应该会带来好运。”
尾崎艰难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男人拾起的是根黑色的线绳手链,中端系着一只金色的素环。他把手链圈到自己手腕上收紧,仍旧显得有些大,金环一溜,从腕背滑到腕骨。
“太瘦了。”他握住手腕捏了捏,看到尾崎低头盯住直看,多少能猜出缘由。“傻瓜,不是多贵重的东西。”
见她眉头皱得更紧似乎仍难以释怀,便叹口气。
“大不了以后你送回礼给我。”
小姑娘一愣,转而立即被点燃似地神采奕奕起来。
她像是怕男人后悔似的不住点着头,少见地展露着笑颜,获得忍足应声确认后终于安心下来,这才重新低下头摩挲起那饰物。
原来她是喜欢的,很合心意。
欢喜稍淡些后,大约是恐惧的情绪重新占据了头脑,尾崎扯着男人衣角又急着想下去,忍足无奈,哄着兔子至少也该看一眼夜景。可她实在不肯,他便只能啰啰嗦嗦地讲道理给她听。
以前来东京塔的时候就觉得很像了。
他按住小姑娘的脑袋,强迫她转脸对着玻璃那面。
你看,那些开满路灯的马路和高架桥是我们身体里的毛细血管。搭建东京塔的钢筋就像动脉血管。
这里是心脏。说起来真是不可思议,人类的心脏拥有给整具躯体输送血液的能量,却其实只有一颗拳头的大小。
而我们是心脏四个腔室之一里,再微不足道不过的一小颗细胞。
“我也曾有过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从背后拥住尾崎,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个体人类太渺小了,谁的死去都可能因为过于微小而甚至没能被察觉。
“但反过来想也是一样。”
正因为太渺小了,细胞排着队,没可能一瞬间就全都被消耗掉,因而自己的死去才会那么缓慢而毫不迫切。
那说起来,还是这里的夜景救了我。
“所以想让你也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