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整一个白天的烛幽醒过来时,两眼昏花,腹中饥馑。窗外的暖融融的夕照温柔地把屏风的影子投在床帘上,落下浅浅的阴影。她缓了好一阵才看清床顶,复杂精致的雕花显示了宅子的主人不凡的身份。她仔细分辨着上面交缠的枝枝蔓蔓,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花,可又一阵头晕目眩。
“烛幽,还睡吗?你都睡了一天了!”拍门的声音不断,这么大大咧咧的,舍韩非其谁。
她浑身软绵绵的,不太想动,脑子跟浆糊似的,便忍不住闭上眼。可敲门声连绵不绝,饶是脾气再好,听着也脑壳痛。烛幽无可奈何地捂着脑门儿勉强起身,开口叫他别拍了——睡太久,声音有点哑。
“你终于醒了?那我进来了?”韩非这才停下恨不得把门拍碎的敲门动作,得到许可后推门而入。
烛幽已经穿好了衣服下床,还有点疲惫地拖着脚步走到几案前坐下,倒了一杯水喝。带着绵软回甘的茶水入喉,很好地缓解了她睡太久的燥热,让她的眉头都松了下来。这会儿她没有戴面具,虽然是木着脸低垂着眉安静地喝水,韩非见了却笑:“这多好看呐,像画一样。”
听过无数遍这句话的烛幽扯了扯嘴角:“你就不能换句话吗?”
“你居然不觉得这是最高的赞誉吗?”
“不觉得。”
“那就……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韩非笑着,自己也喝了杯茶,“唔,好茶。”
烛幽白了他一眼:“这不是你自家的茶吗?”
韩非晃晃杯子:“说是这么说,可是我都很少有空落脚,更别说喝口茶了。”
“不用在我面前卖惨。”
“我说的可是实话。”韩非把茶杯放下,望着明显因为才起床而显得格外迷糊的烛幽,问,“饿不饿?我请你吃饭?”
她慢吞吞地放下茶杯,盯着桌上不知放了多久的糕点,觉出一点饿来:一天没吃饭,确实应该饿了。她摸了摸肚子,道:“你不是没钱么?”
韩非笑:“请你吃饭的钱还是有的。我之前就说了,你来新郑我就让你在这街上横着走。”
“你不觉得你这话有毛病么?你自己都还在夹缝中求生存。”
“在饭庄里横着走还是没问题的啦。走吧,如意楼,我请客。”韩非摸出一枚金币,在手中抛了几抛。
烛幽半信半疑:“行吧。”她被韩非坑得都出条件反射了,在桑海的时候哪次吃饭不是他没带钱要么就是钱不够,逼得她不得不结账走人,否则传回小圣贤庄,她就又得抄书。韩非之前在酒馆后厨洗盘子还是她来捞的人呢!想想都觉得回忆惨痛,痛定思痛,不愿再碰。
韩非的司寇府除了一个管家一个洒扫的仆役就再无他人,寒酸得不像个公子住的地儿。烛幽自己去打了水稍微洗漱了一下,扣上面具同他一块儿出了门。到了如意楼,天色就已经暗了。新郑作为韩国国都,甚是繁华,虽然因为太子被掳一事有了宵禁,但对平民百姓来讲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宵禁时间未到,正是华灯初上时,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韩非的马车停在了如意楼前,马夫等二人下了车,便去小路上等待,以免阻了大道。
“怎么样?好地方吧?”
如意楼足有五层,算是新郑城里相当高的建筑了,每一层都挂着华丽的风灯,大门口是一株苍翠欲滴的古松盆景,围绕着它是整齐的石子路,一道流水在路边蜿蜒而过。绕过盆景便是一楼的大厅,可见装潢古朴雅致,里面热热闹闹,店小二举着盘子挂着手巾在顾客中游刃有余地穿行。
烛幽点头肯定:“嗯,还不错。”看着就高雅。
“走吧,我预订了雅间。昨日劳你一夜奔波,今夜算是为你接风洗尘。”韩非做出了“请”的姿势,还没等二人进入大厅,已经有侍女笑盈盈地迎了上来:“九公子,您可算来了,再不来,装酒的冰都该化了。”
韩非笑:“不迟不迟。”
“二位请。”
订的雅间在顶楼,韩非知道烛幽喜欢高处的风景,而如意楼这个地方是新郑中轴附近最高的建筑,在这里可以将周围的风物一览无余。一进屋他就打开了窗户,侍女引着烛幽坐下,点燃了桌上绘着蝴蝶的走马灯,墙壁上骤然出现了梅兰竹影,灯自己转起来,就仿佛蝴蝶翩舞其中,甚是风雅有趣。
“如何?还满意吗?比起海月小筑也不遑多让吧?”韩非懒懒地倚在凭几上,轻轻拿起了侍女倒好的酒。
烛幽确实很满意,屋里的布置精巧,装潢深得她心,五楼的高度看下去,新郑风物尽在眼底,此时暮色四合,城中灯光点点,别有一番意趣。她难得对韩非露出笑容,举起酒樽同他碰了一碰:“满意。”
得到了她的肯定,韩非笑意更浓,示意侍女可以开始上菜了,同时不知从哪儿摸出来几个造型各异材料各异的酒杯:“如意楼的酒最是有名,等上齐了我教你怎么喝。”
烛幽闻言嘴角一抽:“我怀疑你就是想拉我陪你喝酒。怎么,紫女、张良、卫庄、弄玉都不愿意陪你了?”
韩非诚恳道:“哪儿的话,我是真心实意地想为你接风。”
烛幽表示嫌弃。其实以韩非目前的处境,她差不多能猜到他为什么带她到这里来,不过就是想看清楚城中是否有异动,好随时行动罢了。不过他不说,她也就懒得戳破,反正她是来吃饭的,烦恼什么的,就让他一个人烦恼好了。潇洒地喝下青铜爵里的高粱酒,嗯,好喝!
韩非在桑海的时候就特别喜欢拉着烛幽吃饭喝酒,她能喝,也会喝,两人算是比较默契的酒友,这也是他很喜欢她的一点。看她并不多纠结于其他事,于是他又接着替她满上了米酒、百草酒和关外白酒,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喝酒,一桌的菜也慢慢地在言谈间清空,直到宵禁的斗声传来。
米酒甜蜜润喉,烛幽忍不住多喝了几杯。打更人敲着更鼓路过,巡逻的军士也开始巡逻,她望着下面的街道。韩非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不用担心,我是司寇,还在公干,不受宵禁限制。”
听到“公干”二字,烛幽不由得问:“你请我吃饭的钱不会是国库给出吧?”
“……你怎么就这么不相信我?我对天发誓我用的是刚到手的俸禄!我都没去买酒喝直接招待你吃饭了,你居然没有一丝丝的感动,还老质疑?”韩非泫然欲泣。
烛幽过于清楚他的德性:“难道不是因为我给你拉来的酒更好喝吗?”
他装出来的表情骤然碎裂,忙举起古藤杯:“至少我的心意在。”
……行吧,勉强也算是个理由。夜风吹过,烛幽再饮了一杯米酒,人忽地就从窗口一跃而下。她的衣袂在腾挪辗转中翻飞,衣角的流云纹路在此刻像是真正随风而动的流云。她的轻功很优美,也很快,瞬息之间就来到了她的目的地。
蓝色的光芒在她手中一闪,水刃飞快地被她甩出去,切断了斩向弄玉的刀刃。她从半空落下,优雅又轻盈,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她身侧升腾起来,若隐若现。她的面前是从巷口围堵过来的追兵,白衣银甲在夜色中格外地显眼,也格外的好看,可惜她来不及欣赏。她以保护者的姿态站在倒地的弄玉身前,轻轻抬手,萦绕的雾气忽地凝聚成了水珠,宛如骤雨般冲向扑过来的追兵。明明是柔软的雨点般的液体,但却让巷口的追兵宛如沐浴在箭雨中,在发出惨叫的同时,身体喷出血雾,场面竟然有股诡异的美感。后方的追兵眼见如此,直接扛起了前方同伴的尸体当作盾牌继续推进。烛幽并不慌乱,双手掐诀,极快地挽出几个优美的手势,周遭的水分霎时被抽空,手腕粗的水柱拔地而起旋转而上掀翻了排头兵,紧接着在半空中折出一个折角,猛然冲击而下把众人纷纷击倒。她的手再往旁边一伸,原本应该散开的液体像是有生命般地将倒地的人缠绕住,水流一点点裹上他们的口鼻……前来的追兵即将被她歼灭,而她从始至终一步也没有动过。
“烛幽,别暴露!”韩非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他把弄玉扶起来,身后的巷口停着马车,卫庄站在不远处,剑尖往下滴着血,看来是刚解决完想绕后的敌人。
烛幽依言没有再想淹死他们,直接将他们吊到了半空中,卫庄明白她的意思,身影一闪,一个眨眼的瞬间,流畅的一剑结束,剑锋准确地划过每个人的脖子,夺走了他们的生命。他站在众多的尸体间,于巷口微微转过身,目光准确地落在烛幽的身上,道:“一击毙命才是杀戮的美学。”显然是很嫌弃她打得满地是血。
韩非也在一旁补刀:“啧啧啧,我以前怎么不觉得你这么凶残。”
烛幽嘴角不自觉地抽了抽,她理了理干净得像是散了个步似的裙摆,说:“我只是吃完饭路过,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好吧,快回紫兰轩吧,弄玉姑娘受伤了。”韩非可算是想起了正事。
虽然韩非阻止了烛幽杀掉那些人,反而是让卫庄补刀,但是血衣侯派来收尸的人仍旧是发现了不对,并迅速上报。血衣侯亲自前来查看,看到尸体身上从未见过的伤痕和湿透的衣料,敏锐地意识到出现了未曾见过的人。然而他以为弄玉是天泽的手下,自然而然地把搜索范围定到了天泽一方。
“去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