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幽看他也离开了,对着车窗发了会儿呆,然后靠着枕头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难得她还做了个梦。许是因为先前阴阳家的传信青鸟给她带来的消息,她竟梦到东皇太一亲自前来新郑,要逼着她了结了韩非,她拼死反抗,却还是没能阻止韩非的身亡。就在梦中韩非在她的剑下闭上双眼的瞬间,烛幽惊醒,夕阳的光落到她的脸上,让她忍不住抬手挡了挡。
没有想到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东皇太一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亲自来一趟呢?梦果然都很离谱。烛幽借着挡光的姿势擦了擦额头的汗,慢慢地从被窝里坐起来。规矩地盖到肩膀的被子滑落,她拧着身子掀开车帘往外瞧去。谁知窗外就是李斯……李斯敏锐地发现了烛幽的动静,知道他不受待见,打马前催,不多时嬴政便来到了她的窗前。
“感觉好些了吗?”他坐在马上,姿态从容而优雅。
烛幽点头。
“前面就到驿馆了,睡了一天,要下来走走吗?”
烛幽担心自己耽误他们的行程,拒绝了。而且先前嬴政都是坐马车的,由于多了一个她,这会儿都骑马去了,她想着要是自己身体好了,明天一早就能回转新郑,少给他添点麻烦。
嬴政不知她所想,只当她睡太久了昏沉,命人给她递了水,点了醒脑的熏香,打开车帘通风。烛幽心觉他体贴又讲究,细细一闻发现就是那天在紫兰轩闻到的难得一见的香,便不由得好奇:“我还从未在别处闻到过这种香气。”
嬴政答道:“这是咸阳宫中特调的,别处自然没有。郗姑娘若是喜欢,孤这里还有多的,可赠予你。”
烛幽虽然没有熏香的习惯,但她还是挺喜欢这股清新的香味的,万一什么时候心血来潮就点了呢?便欣然点头,不客气地要来了一盒。她捧着做工精致的榧木盒子,摩挲着上面精雕的花纹,嬴政见她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便又多送了她一盒,搞得烛幽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把两个盒子收好,决定多关心关心他:“那天你和韩非下的棋最后如何了?”
嬴政自然知道她问的是哪一盘:“你走后,韩非接着与孤对弈,最后虽力挽狂澜,却仍负了半目。不过能将情势逆转之此,孤不及他,算来是孤输了。”
“那盘棋,白棋因为我误下一目,失了原本具有优势的整个左下角。其余几角虽旗鼓相当,可容易顾此失彼,让人无从下手。至于天元的腹地,争夺的意义不大。”烛幽的话无疑就是说白棋逆转的可能性太小。
“孤与姑娘均是同样的想法,故而你在那之后弃子认输,孤也认为无可挽回。然而韩非却就是从我们都认为争夺意义不大的腹地入手,逐渐蚕食掉了黑子具有优势的地,重新占了上风。试想若没有那一目的误下,定然能大获全胜。”嬴政回忆起来仍是满满的赞赏,“参疑、废置之事,明主绝之於内而施之於外,资其轻者,辅其弱者,此谓庙攻。先生所言妙哉!”
烛幽见过韩非写过的这些杂论,现在也是立刻就明白了嬴政说的什么。秦国内政由吕相一人把持,就是棋盘上白子所遇困境:重要之处都是黑子的势力,难以在其内部发展自己的势力,更无法通过外力将其瓦解,若随意动作,反而容易顾此失彼,失去先前就打进去的楔子,所余下的唯有众人都以为无意义争夺的地方,而韩非却正是利用了这一纰漏,使黑子失去警惕,逐渐被麻痹,最终达到出其不意的目的。现在他给他出的主意,无非就落在了“资其轻者,辅其弱者”上,那么就是指的……李斯吧。想到这里,烛幽一哂:“他棋下得倒是好,可净说些废话,谁不知道要培植自己的势力?”
嬴政看着马车行过的车辙笑了笑:“孤想,这个‘内’和‘外’,或许并不一定就指的这个意思。”他只是一时没能下定决心,一时不愿再揭开自己的伤疤,所以才会需要韩非的话来坚定自己的想法。绝之於内而施之於外,资其轻者,辅其弱者……烛幽还在这里,他也不想让她看出什么来,看前方马上就到驿馆了,便邀她下来一同走走,让她缓一缓。
这次烛幽没有拒绝,稍微整理了一下,戴好面具便下了马车。车队因此稍微放缓了步调,只走在他们前面几十步外,盖聂也并不靠近,远远地缀在旁边,把空间留给了嬴政和烛幽两人。
“郗姑娘总喜欢戴着面具。”
“习惯了,少了它总感觉不自在。”
“如此。”嬴政朝她一笑,两人中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影子被拉长在身后,迎着夕阳往驿站漫步而去。
后来很久烛幽再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总会想起嬴政温和地同她聊着往事,聊着趣事,随口谈天说地的温柔,以至于他在她的记忆里仿佛就定格成了这样一个温润又清贵的公子的形象,她后来再见到那个严肃内敛威压十足的君王竟觉恍如隔世。不过他们两人的对话也是浅尝辄止,他作为秦王,自然不会提太多隐秘,她想隐瞒身份,聊的也只是桑海,更多的,两人都默契地不去好奇不去探究。
烛幽向嬴政辞行的时候是深夜,若非他惯于晚睡,可能她就算不告而别。嬴政问她为什么不第二天早上再走,烛幽说,若是晚上走,那今日便算是一块儿待了一整个白天,是完整的;若是第二天早上再走,那第二天就不再是完整的一天了。
“你会觉得遗憾?”嬴政觉得她的想法很新鲜。
烛幽点头。
嬴政大约同她对视了有五秒钟,最后笑了,让盖聂取了一件披风、写了一份药方给她:“这披风是我离开秦国时新做的,并没有穿过。夜风寒凉,郗姑娘就带着吧,你本就受了寒气,更要小心。药方是今日你喝的药,三碗水熬至一碗,一日两次莫要忘记。”
披风是黑色的,上面用白色的丝线绣着兰草,华贵却又不那么庄重,针脚细密,用料也极佳。烛幽接过,抱在怀中打量之后,当着他的面就披上了身,按着嬴政身材做的披风又长又宽,衣摆直接就拖到了地上,简直可以将她围两圈。嬴政忍俊不禁:“日后再长高就不会拖这么多了。”
烛幽仰头望着他,似乎认真地估量了身高:“这么高也大可不必。”
嬴政不由得又笑了,转头吩咐盖聂把马车给她,烛幽拒绝道:“马车君上自己留着吧,回秦还有好几天,路途辛苦,君上借我一匹马便可。”
“哦?有还才能说借哦?”
“好。”烛幽点头。
嬴政点点头,对盖聂说:“带她去吧。”
“烛幽姑娘请随我来。”
烛幽提步跟上盖聂,但走了几步便又回头,望着还站在门口的嬴政,他笼罩在风灯柔和的暖光里,仍看着烛幽的方向,剑眉星目都被暖光柔和,宛如一副水墨落在绢上。烛幽郑重道:“君上,我姓姬,苏国郗氏,名璨,字烛幽。”
他没有答话,只遥遥地冲她摆了摆手。烛幽也摇了摇手,提起过长的披风转身跟着盖聂去马厩取了马,翻身跨上,星夜踏上回韩国的路。送别了烛幽回到房间的盖聂见嬴政站在窗边,走了过去:“郗姑娘已经离开了。”
“嗯,好。”他回得淡淡的,后来又在窗边站了许久,很晚才灭了灯。
烛幽回到新郑,想回转紫兰轩,到了地方却发现那里早已成了一片焦土。她想起自己临走前的那场大火,发现自己傻了。她牵着马在废墟面前伫立许久,最后是紫女发现了她:“烛幽?”
烛幽转过头,看到紫女快步朝她走来,抬手握住她的手臂,上上下下地打量:“韩非说你受伤了,没事吧?”
“没事。这里都毁了,你们现在在哪儿?”
烛幽被她打量了个遍,紫女确认烛幽没有外伤,稍微松了口气,带着她离开这里:“还记得你们和尚公子会面的那处别苑吗?其实是紫兰轩的产业,我们暂时都去那儿了。”
“还好你留了个地方,否则韩非根本买不起院子,之后谈事情都得上房顶了。”
“在钱的方面指望他……”紫女无奈地摇了摇头。
烛幽疯狂控诉:“他欠我的钱到现在都没还呢!”
紫女叹气:“这次为了八玲珑和夜幕,我的紫兰轩全没了,让他赔也只赔得起一个金币。”
“太无赖了!我以后再也不借钱给他了。”烛幽顿感自己终于有了同盟——其实她不知道的是,韩非先前在桑海老缠着她不放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小圣贤庄的同门经过这么多年,都已经不愿意再借钱给他了,她其实有无数潜在的同盟。
紫女带着她到了新的据点,韩非和张良正在从马车上往屋子里搬成山般的竹简。紫女唤了韩非一声:“你看谁来了?”
韩非从书简里抬起头,看到烛幽的时候明显地惊喜了一下,把竹简一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你回来了?没什么事吧?秦王传书回来的时候可吓死我了!”他和紫女如出一辙地把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最后发现她确实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可算松了口气,“马失前蹄啊,小烛幽。”
烛幽抬头盯着他,鉴于他对自己真情实感的关心,没有出言呛他:“血衣侯确实占了上风,但他不会一直占我的上风。”
“说得漂亮。”焰灵姬鼓着掌从屋里出来,弄玉和卫庄也一块儿出来了。
“你怎么还在?”烛幽看到她,一时错愕,她那天不是已经和天泽接上头了吗?
焰灵姬仪态万方地走到她身边,抬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怎么,临走前还和我是同甘共苦、同进同退的好姐妹,回来就不认了?”
“……你跟我说话能正常一点吗?”烛幽瞪了她一眼,她不就是说她们俩都在血衣侯的手上吃了亏,两个人也就半斤八两吗?想报之前她讽刺她的一箭之仇。
焰灵姬捂嘴笑。
韩非接过了烛幽手中的缰绳,对她道:“好了好了,快进去休息吧。”说着还摸了摸那匹宝驹鲜亮的毛皮,啧啧称赞,“真是匹好马,秦王可真舍得。”
“这是我借的,到时候得还。”烛幽警惕地立刻阻止了他又想从她这儿顺走好东西的想法。
韩非迎着烛幽灼灼的目光,心虚地挠了挠下巴:“我没有其他意思啦……”说罢赶紧把马牵去了马厩。
大家手里都各自抱了些竹简进屋,帮忙减轻张良的负担。烛幽路过卫庄时,卫庄说:“你受了内伤。”
烛幽倒没有隐瞒,一来没有必要,二来反正也瞒不过他的眼睛:“嗯,还需要调理一阵子。对了,你师兄托我给你带了封信。”
卫庄闻言眼神一动。
烛幽完全没注意他的眼神,把竹简放下之后在袖袋里找了一阵,递了张纸过去。卫庄接过一打开,上面的确是盖聂的笔迹,但这明显就是一张药方,他不由得皱眉。下一秒,烛幽赶快把他手中的药方抽走,重新塞了一张纸给他:“错了,是这个。”
卫庄看着自己手中皱巴巴的信,脸一沉:“郗烛幽……”
看卫庄表情不好,烛幽赶紧溜:“我再去帮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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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话: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