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泽盯着来人片刻,嗤了一声:“是你。”
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容,一抹暗红的细纹顺着他的眼梢无声地扩散开来,化成了无道道细密的鳞纹,顷刻蔓延遍了半张侧脸。
卫庄波澜不惊地说:“我们之前见过面吗?”
“见与不见,有那么重要吗?”天泽眯了眯眼,看向了被卫庄挡在身后的韩非,“你今夜赴断魂谷,该不会只是弹一支似是而非的招魂曲,一表我的真身吧?”
“不错,”韩非一笑,“就算我真的满城昭告你是雄虺,又有几人会信呢,不过是以为被一朝司寇被罢官后疯疯傻傻,妄图以神鬼之谈博人眼球罢了。”
天泽点了个头:“既然如此,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我们倒不如开诚布公些,也好节约彼此的时间。”
韩非似乎并不介意他变脸如变天般的转变,直言道:“我既身为朝廷的一员,与你见面,自然是希望你们能放出围困多时的太子。”
天泽一挑眉:“那得看你拿什么打动我。”
“既然来了,当然不会另足下空手而归,”韩非从袖中取出了一个红底黑漆的小瓶,凌空一抛,“这个瓶子,想必你要比我们熟悉吧?”
天泽接了漆瓶,一股熟悉的味道倏而掠过了他的鼻尖,他把小小的漆瓶握在手里,若有所思地说:“就凭一个空了的瓶子?”
“你若是同意释放人质,”韩非说,“下次见面时,瓶子自然不会是空的。”
“是吗,”天泽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我们之外,难道你还有谁可以选择去相信吗?”韩非笑着说,“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只身前往将军府,相信姬将军一定乐意盛情款待一二。”
天泽摆弄着手中的漆瓶,纹理繁复的瓶身在他的指尖游走过了一圈,接着五指收紧,骤然发力,细口的漆瓶瞬间化为了灰白的齑粉,顺着他的指缝缓缓淌下:“我还有一个要求。”
卫庄一掀眼皮,指腹掠过剑柄,却见韩非笑了笑,朝天泽打个了“请”的手势。
“如你所说,”天泽看向他,“当年韩、楚联力攻占百越,掠杀族人,不光是为了开疆拓土,更因为两位君主一点不可言说的私心——”
“传说,”韩非接了他的话,“百越之地藏有苍龙七宿之匙。”
“没错,”天泽注视着他的眼睛,“我要你们为我提供韩国内有关苍龙七宿的一切情报。”
“贪心不足的,”卫庄看了天泽一眼,“下场总是尤为惨烈。”
“看不出你原来还信因果报应那一套,”天泽冷笑了一声,“你明明也是妖族,却终日与这些朝深暮死的凡人为伍,就不觉得掉价吗?”
卫庄懒得和他一般见识,倒是韩非上前了一步,率先开口道:“虽然东方苍龙七宿的事,在下所知甚少,不便当着诸位的面班门弄斧,不过若论西方白虎与南方朱雀七宿,在下倒是略知一二。”
天泽心中略微动了一下:“如何?”
韩非才要开口,一旁的卫庄看着他下巴尖和前襟上溅起的血迹,皱了下眉,给他递了一条帕子:“擦擦你下巴上的血。”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卫庄已经移开了视线,他接了帕子,低声道了句多谢,拭去了颚下的血水,他盯了满是血水的手帕片刻,想了想把帕子收进了袖里,轻咳一声道:
“当年秦赵两国于长平交战,秦昭襄王派出一代名将白起领兵强攻上党,大败赵军,就地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期间恰逢罕见的星象‘太白蚀昂’,太白意指金星,而所谓‘昂’星,则位于东方白虎七宿内的虎颈,其时金星移位,一度盖过了白虎的光辉。”
韩非顿了一下,目光掠过面前的二人,没有错过焰灵姬眸中一闪而过的郁色,缓缓道:“而后的数十年里,白虎衰微,而西白虎与南朱雀间素来休戚相关,卦象中又有‘虎盘踞而雀振翅’一说,自此后,白虎七宿下行,与之相应的,南方朱雀恐怕......”
天泽不由追问:“恐怕什么?”
韩非摇了摇头,笑道:“天机若能由我一届朝生暮死的凡人窥破,那还称得上什么天机?”
他说这话时,特地把“朝生暮死”咬了重音,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紧绷的嘴角舒展开来,像是露出了一个笑。
韩非见他嘴边扬起的那点弧度,手指不着痕迹地朝袖口处一探,又摸到了那条朴素的没有一点花纹的帕子。他的指尖动了动,缓缓摩挲了一下不算细腻的布料,就听天泽扬眉道:“所以,你想说.....”
他的话才起了个头,却被人止住了,天泽愣了一下,回头看去,看见焰灵姬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的身后半步,低声道:“主人。”
天泽定定地看着她,焰灵姬虽然始终这样称呼他,但他们的关系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主仆,自他们相识以来,对方似乎还从没有这样制止过他:“怎么?”
“四更将至,就要鸡鸣了,”焰灵姬垂着眼帘,身上的红衣在夜色下变得黯淡,不复白日的鲜红似火,“依属下之见,今日的事,主人不妨回去与其余几位长老们从长计议。”
天泽觑了她的神色片刻,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焰灵姬今夜的脸色格外地差,一双低垂的杏眼下竟显出几分憔悴,他心中飞快地掂量了一番,点头应了,冷哼出一口气,回眸朝面前的二人一眼:“算你们今夜走运。”
说罢,忽而一摆手,双臂缠绕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簌簌而鸣,漫天的毒瘴霎时弥漫开来,淡紫色的雾气在半空中徐徐扩散,卫庄一把将韩非带至了身后,接着掐指成诀,潇潇水汽倏而升起,在两人面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气墙。
咒符于他的指尖无声地燃尽,化为一点幽微的荧光,渐渐暗去。卫庄注视着远处百越二人彻底消失的身影,如果他看的没错,刚才的那一刻,天泽眼角的暗纹似乎顺着侧脸一路蔓延至了脖颈。
就在这时,他的左肩倏而一沉,卫庄的眼皮重重跳了一下,猛地回头,就见韩非一手撑着他的肩膀,掩嘴咳嗽了一阵:“抱歉......我有点......”
卫庄摸到他冰凉的手,心里一惊,没让韩非把话说下去,转身扶了他一把,将韩非搭到一边的瑶琴旁坐下。
韩非全身上下冷得厉害,刚才焰灵姬走近时吟的曲子也不知究竟有什么魔力,像是将人的五脏六腑都冻出了一层寒冰,他每咳嗽一声,心肺就像是被利物割过,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卫庄看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在韩非的身边单跪下来,低声问:“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是想直接回府还是......”
韩非缓了口气,撑起眼皮看向他:“......我就坐一会。”
卫庄张了张嘴,眉眼中似乎带了些许的不赞同,却也没说什么,韩非看着他,笑了笑:“我们聊点什么。”
“说什么?”卫庄问。
“什么都好,”韩非吁出一口气,“就当是......提提神。”
卫庄想了想,重新站起了身:“方才焰灵姬唱的那一段招魂辞——”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韩非缓缓地说,“你似乎很在意?”
卫庄无声地注视了他片刻,踱了两步,忽而唱道:“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他的声音很低,好似喃喃自语,歌声萦索于喉间,竟有种无可道的落寞喑哑。韩非静静地听着他的低吟,抬起头,看见天边一弯不复澄明的残月。
月光洒落下来,折在卫庄的配饰上,泛出了一层清浅的光晕,“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他像是如有所感般,反复吟咏着这两句。韩非垂下眼,看着脚边散乱的碎石,心想,糜烂溃烂一旦开始,又如何得以制止呢?饶是侥幸摆脱,曾经的当事人也早已迷失了自我,进退两难了——
只是这番道理,他又怎会未曾知晓呢?
韩非回到府邸的时候,街角的更夫已经报了五更,东边的天空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白光,府中的侍卫才为他开了大门,就见年迈的管家匆匆自内院赶出,满面的倦容,似乎是彻夜未眠的模样。
韩非连忙上前搀扶了一把,管家起了身,说张家公子傍晚时匆匆来访,见他未归,便留了口信,说今日午后朝中有秦国使节来访,气氛剑拔弩张,还望公子您早作打算。
韩非定了定神,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日,然而这一天真正到来时,却依旧感到一阵怅惘若失。管家吞咽了一下,继续说:“除了张家公子的口信,下午还有人登门送来了一批礼物,老奴看了礼单,倒不是什么金银绸缎,而是一车......松醪酒,便斗胆替公子收了。”
松醪酒......这是他赴齐地求学时的最爱,可惜归韩以后总是一酿难求,韩非愣了一下,追问道:“登门的是谁?”
“送礼过来的莫约只是奴才,”管家顿了一下,“对方没提主人家的名讳,只是自称是奉......公子您同门师弟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