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夜风倏而鼓起,天际的流云随着疾风飞速地移动,在大地上留下道道斑驳的疏影,西风中有一股热浪翻腾叫嚣着,伴随着漫山呛人的烟火气,升腾的火光中,有人轻轻笑了一声,那是女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年轻。
韩非指尖拨弦的动作止住了,抬起眼,看见满目鲜红的火焰中,一个倩影款款而出,通天的火势黯淡了天际的一弯残月,却也照亮了她的面容——是王宫起火那夜于众人前现身的焰灵姬。
“魂兮归来,”焰灵姬拢指捋了捋身后随风扬起的长发,接着韩非止住的《招魂》,柔声唱道,“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脱,其外旷宇些......”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曲调温婉地像是情人间缱绻的絮语,泉水般淌进人的耳室,竟带起一阵匪夷所思的刺痛,像是极寒之处的冰川侵入四肢百骸,凝滞血液,冻裂心房。
韩非剧烈地咳嗽了一声,眼前一黑,竟猛然咔出一口血来,他垂眼看着按在瑶琴上的手指,指甲的表面不知何时已泛起一阵病态的青紫。
焰灵姬微眯起眼,她身后的焰火升得更高,跃动的火星几乎连至天宇,幢幢大火映在她明艳的双眸里,却显出了一种别样的冷。
“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她玩味般反复吟唱着这一段,注视着一道细细的血丝顺着韩非干涩的唇角淌落下来,像是画师提笔勾描的一线朱砂。
“姑娘当真好歌喉,”韩非不着痕迹地缩了缩手指,起身朝焰灵姬望去,“这只曲子,在下恰巧也很喜欢,今日有缘闻姑娘一曲,实乃幸事。”
“公子三更半夜赴此地纵歌弹琴,才真是好雅兴,”焰灵姬一撩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他愈渐发青的嘴唇一眼,“只是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公子难道不该关心关心自己吗?”
韩非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抬眼对上了她的眼睛,“姑娘方才反复吟唱招魂辞的西方之地一段,不知可是有何深意?”
“西方之害,乃千里流沙——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焰灵姬眼波一转,勾唇轻笑了一声,“连诗人都在辞末直言‘归来兮,恐自遗贼些’,公子熟读经书词卷,难道不明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吗?”
“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注1]”韩非神态自若地说,“不过关乎何为‘正命’,孟子还有言:‘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既如此,非现在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正是所谓的尽心正命之举吗?”
他顿了顿,用手背抹去了唇角那丝殷红的血线,这才察觉手指已经完全麻了,几乎丧失知觉,默默垂下了手臂,看着对方身后熊熊燃烧的山峰,缓声道:“断魂谷,地如其名,乃是韩哀侯在位时,韩郑两国当年的一处古战场,相传埋没了数千郑国降卒的不白之躯,今夜姑娘放火烧山,就不怕日后恶鬼索命?”
“恶鬼......”焰灵姬摇了摇头,叹道,“那有什么好怕的?”
“是么,”韩非若有所思地一点头,抬眼看向焰灵姬掌心倏而升起的一簇火光,“不过也对,姑娘既然长于控火,倒不由让非想起了一阵前新郑城中七处起火的宅邸——”
“城中失火,”焰灵姬掩嘴笑了一下,“此事司寇大人不去派人追查,却在这深更半夜追问我一个小女子,是不是有失公允了?”
“若是寻常的纵火潜逃,非自当令人全力缉拿,”韩非笑着摇头道,“但几日前城中的数场大火,可似乎没那么简单。”
焰灵姬纤长的眼睫轻垂下来,复又抬起:“此话怎讲?”
韩非缓缓道:“非调查了城内七处失火的宅邸,主人或是户部要员,或是民间富贾,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竟都或多或少参与当年那场百越之战,其中的因缘际会,难道还不够分明吗?”
焰灵姬的目光沉下来,定定地看着他:“恕我愚钝,还望公子略作点拨。”
“案发当晚,大火自子夜骤起,遇水不灭,越墙不燃,这显然不是凡间能有的东西,恐怕连地府的恶鬼也要惧其三分,”韩非一笑,“也难怪姑娘方才坦言,无惧这断魂谷中五千郑国降卒的冤魂了。然而什么样的火才能算非尘世所有呢,非这些日子思来想去,也只得出了一个答案——”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嗖”一声,一根泛着紫气的锁链骤然自空中甩出,顶端的尖钩上有寒光一闪,直朝韩非的胸口袭来。
韩非下意识地侧身去避,谁知那锁链却像是有了意识,于半空一个横扫,狠狠在他身上抽了一个鞭。他踉跄了一下,勉力稳住身形,冰冷的长链立即缠绕上来,牢牢地缚住了他的身躯。韩非垂眼看着身上的锁链,那模样似曾相识,与白天他和卫庄在户部长吏的府中所见的如出一辙。
漫山的大火倏而撕开了一个缺口,有人影自一片逼人的热浪中踱步而出,天泽负着手,一瞥为锁链捆绑的韩非,右手一抬,缠绕在对方身上的链条骤然收紧了,粗重的链条颤动起来,发出阵阵刺人鼓膜的尖鸣。
韩非重重呛了一声,被寒冰侵噬的五脏六腑瞬间像是要撕裂般的疼,胸口一闷,竟生生咳出一嘴血来。
天泽欣赏似的打量了一番韩非襟前那一片殷红的血迹,慢条斯理地开口说:“你很聪明,只可惜生在了韩王宫里。”
韩非咳了一阵,胸口的铁链收紧,像是牵动肺腑,呼吸变得愈发困难了起来,轻声道:“你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天泽懒懒地一眯眼:“当年韩楚两国联力攻打百越,大军碾过,屠戮无辜,烧王宫,掠财宝,害我族人颠沛流离,文字巫术几近失传,所有这些不过是二十年前的往事,公子好记性,不该转眼就忘了吧?”
“所以你现在来,”韩非说,“是想向韩国讨回旧债?”
“是,却也不是,”天泽点了点头,笑道,“我这次来,是要令你们加倍奉还。”
韩非一笑:“是么,那我们不妨来打一个赌,若我输了,我韩某一条贱命便任由足下处置——”
“哦,”天泽一挑眉,“你真的觉得你现在还有资格与我谈条件?”
韩非迎上他的视线:“百越之地,自古多沼泽毒瘴,土质不宜耕地,气候不适久居,这样一方水土,究竟因为什么缘由引韩、楚两国联手和攻,足下既身为前朝太子,不该了无所知吧?”
焰灵姬心下一跳,她知道“太子”这个称呼,可谓是他的一大忌讳,此刻却被韩非这样无所顾忌地说了出来,无声地抬眼一瞥天泽,只见对方收了手,漆漆地盯着韩非望去:“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么,不过是个手不能提的凡人,飞天不行,遁地亦不行,”韩非不紧不慢地说,“只不过恰好知道你究竟在寻找什么,”他顿了一下,旋即一笑,“又是因为什么,如此迫切地在下元之前一手策划了城中连起的七处大火。”
天泽并起中食二指,猛然一扯铁锁,令韩非一个前倾扑倒在地上:“我的耐心有限,你要是再这样咬文嚼字,别怪我不留情面。”
韩非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忽而纵声大笑气来,天泽眼角一抽,上前猛地一扯韩非的领口,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你笑什么?”
“我只是在想,”韩非倏地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从我夜赴断魂谷,弹琴吟唱一曲《招魂》也好,还是她放火烧山的威胁也罢,你都啬于现身,为什么方才我一提及这不似凡俗的大火,足下就这般急急忙忙地赶出来,上赶着打断我的话?”
他说着,轻轻笑了一下:“莫非,是我猜对了?看起来,比起你自己的真身,足下倒是更在意这位姑娘究竟——”
天泽额角的青筋抽了一下,手上的力道一撤,韩非失了支承,一下重新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天泽低喝了一声,掌中忽有紫芒大炽,迎头直朝韩非的天灵盖上拍去。
韩非的瞳仁骤缩了一下,想退,却已然来不及了,就在这时,一道劲风忽从后方响起,带起一阵澎湃的真气,天泽一皱眉,凌空一旋身,手中掌风顺势朝来人拍出,只听“哐”一声重响,有什么东西碎开了,坠在地上。
韩非循声望去,只见前方的空地上赫然多了一柄自正中折断的剑鞘,样式是他所熟悉的,他心中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混乱中,竟还分出一份心神去看退到一边的焰灵姬,红衣女人微蹙着眉,双手负于身后,似乎并没有参战的打算。
天泽怒喝了一声:“什么人!”
满目的火光不知何时黯淡了下去,只剩点点灰屑在半空中飘飞,回旋,当空一弯残月失了流云的遮蔽,皎皎月光洒落下来,粼粼地照拂着空旷的山谷。
卫庄旋身落地,扬起的衣摆打在他的小腿上,发出“啪”一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扫了眼叫脚边断落的剑鞘,皱眉看了向了还在地上的韩非,一剑斩断了从天泽腰际探出的锁链。
“你怎么现在就来了,不是说好了等我信号吗?”韩非无奈似的看了他一眼,身上的铁链一旦离了主人,顷刻化作了一堆干枯的蛇蜕,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怕你提前死了,”卫庄看了他一眼,却见韩非有恃无恐地朝他一伸手,气结地瞪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一眼,俯身搭了把手,扶他站起身来,“何况你的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
韩非眨了眨眼,明知故问:“什么目的?”
卫庄:“......”
他实在看不下去韩非一张人畜无害似的脸,干脆转了身,面向百越的二人:“百越一族本是凡人,却在几百年前莫名有了驱使巫术之能,这其中本就蹊跷。不过这奇异的灵力也好,新郑城中不灭的‘鬼火’也罢,能让各位讳莫如深的——”
他一抬眼,看向了一边的焰灵姬:“还当属当空的星宿,不是吗?”
*注1:《孟子·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