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范府周围的一干的结界早已撤去,然而院墙的顶端依旧留了一干稀薄的毒气,比起人为抹在瓦砾上,倒更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毒囊当空炸开,雾状的毒粉随之飘扬四散的结果。
考虑到韩非一届凡人,没有什么腾云驾雾的本事,最后只听轰然一声闷响,东边的侧门霎时一分为二,倒在地上扬起了一阵夹着碎石的尘土。
“果然是术业有专攻啊,卫庄兄。”韩非站在他后方一步开外的地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了两声掌。
卫庄沉着张脸连把鲨齿收回了腰间,大步迈进了院内,韩非最喜欢地就是看他这幅吃了瘪还偏偏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再逗上一句,一股浓重的腐臭气便已扑面而来。
这样的气味,韩非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口鼻,走在前头的卫庄一蹙眉,抬手给他打了个止步的手势。
范府的占地颇为可观,然而这才过了两日,便已荒废地像是某处荒山野地,时值正午,府内一片死寂,开阔的中庭上横七竖八地排列了几具尸体,仅用破旧的草席掩着。几具身量长些的尸体并没有被完全掩上,露出了下身一段织纹繁复的锦袍,想来当是范长吏一家数口。
韩非环顾了一圈四下,青石板主道上陈列的这些尸身显然还不是府内的全部,墙角、门旁、井边,导出都是东倒西歪的尸体,大多穿着深色的粗布便衣,而这些下人们,显然就连边上几位“草席裹尸”的待遇也没有了。
先前听林掌柜提起官府曾派官差处理一二,本以为......韩非默默收了视线,其实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卫庄左手提着剑,并不正眼去瞧地上堆积的尸身,右掌一抬,一阵凝着霜意般的罡风霎时从袖中扫出。下一刻,紧闭的北厢门呼啦朝两头甩开,只听“呯”一声脆响,有什么东西当空坠下来,砸在了地上。
韩非微眯起眼,远远看见门厅正中的主梁上悬了一根数尺长的锦缎,色泽艳丽,被卫庄刚才那道掌风割裂了,只余了半截,残损的尾端在半空微微摇晃。
“掉在地上的是什么?”他依稀看出砸在地砖上的是块漆黑的硬物,模样像是一段铁链,但看尺寸大小,却又觉得有异。
“邪门歪道,”卫庄扫了眼脚边的尸体,“一点上不了台面的勾魂术罢了。”
勾魂术?韩非对这类异族方术的了解有限,揣度着这巫术是否术如其名,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些,跟上卫庄的步子走到了主道上的尸身旁。
卫庄俯身掀开了盖在尸体上方的草席,眼下虽并非三伏夏,但两日过去,尸身也早已腐烂地不像样子,嘴唇边上的一圈皮肉已经被虫蚁啃食殆尽了,露出了下方两排不算太齐的牙齿。
韩非弯腰贴近了一点,除了嘴巴边上的一周,眼前这具男尸的周身发肿,眼皮生生胀成了核仁状,同时肤色青紫,根本无法从面部五官判断身份。卫庄皱了皱眉,起身将边上一排的草席悉数掀起,韩非余光一瞥,整个人竟不由微微怔了一下。
只见横列在青石板上的近十具尸身竟多身首异处,肢体分离,不少的手臂与双腿显然不属于同一位主人。仔细一看,他面前的这一具居然只此间唯一留了全尸的一具尸身。华丽的织锦长袍套在他们身上,显得违和而又不真实。
“你说,”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直起身来:“这些人的死因究竟是......”
卫庄看了他一眼,抬手用鲨齿划破了其中一具人彘上的锦袍:“总之不会是死于前夜的那场大火。”
韩非轻捏了一下鼻梁,定了定神,再细细看去,地上的躯干共有九具,但四肢,尤其是手臂显然要少于这个数目:“那依你看,哪里才是致命伤?”
卫庄没有立刻作答,用剑锋将死者衣袍上的裂口挑得更开了几分,抬眼示意韩非:“你看这里。”
尸身胸前的皮肤已经腐烂了大半,可以轻易地看见腐肉里头交错的肋骨,他盯了心口处几根断裂的左肋片刻,双眉不自觉地收紧了:“这像是有人一击直取心脏,只是......”韩非少见地迟疑了一下,“这凶器......怎么看都不太像是刀剑之流。”
“当然不是,”卫庄的眉梢轻轻一动,“这是妖兽的利爪。”
韩非看了他一眼:“所以这里所有的尸体,都是被‘人’这样一击毙命的?”
“恐怕。”卫庄站起身。
“只是既然如此,”韩非的眉心收紧了,“那凶手分尸的原因又是什么,单纯地泄愤吗?”
“如果犯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是仇杀,”卫庄将鲨齿收入鞘中,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么手段反倒成了最无所谓的一环。”
韩非久久地盯着那几截裸露在外的肋骨,半晌,忽而说:“你说犯人出手的时候,是直接把整颗人心都掏出了来了吗?”
卫庄:“我想是。”
“那么这些人的心脏又去了哪里,”韩非抬眼看他,“还是说,就如那些志异里绘声绘色描写的那样,被妖兽生吞下去了?”
卫庄的眼皮轻跳了一下,民间盛传的什么妖怪志异里大多讲,自古妖兽好食人肉,掏肝噬脑,无所不为。其实这本是毫无道理的,事实上,世上绝大部分妖兽根本没有“食”人的兴趣,杀人放火倒是可以考虑一下。
理由很简单,因为在他们的眼里,人肉远没有其本身的猎物的来得美味。人族,尤其是像范府一家这样终身不事农耕劳作的高官贵族,肉质大多干柴,真要吃起来也像是鸡肋。更别提真正能够化为人形的妖族,其实都早已辟谷,进食对他们而言并非必须。
至于什么增进修为,那就更是妄言,凡人本身没有修为,大家既然都是**凡胎,凭什么食人肉就能凭空令修行益进?
韩非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毕竟这位出神的日子可不多见,卫庄抬眼对上了他的视线:“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知道,”韩非微眯起眼,“你刚才说的‘勾魂术’与昨夜太子府的那场‘招魂’两者可是同源?”
“你认为这两场术法都是一人的手笔?”卫庄抱臂说,“我看不像。”
“我可没这么说,”韩非看着脚边的尸体,“只是这类勾魂摄魄的巫术,怎么看都是南蛮的杰作,再加上城中‘南方七宿’的图样,卫庄兄,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联想吗?”
“如果真如你想的那样,这起纵火案与百越难民之死如出一辙,都是百越异端的手笔,”卫庄用拇指将剑鞘推开了一点,转身朝房门打开的北厢房走去,“那么......”
他说着,俯身拾起了地上那一段铁链般的物品,眉梢轻挑了一下。韩非站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没有跟着进来,若有所思地说:“弄玉姑娘几日前进宫,倒是有所收获。”
卫庄并起食中二指,指腹顺着链身轻擦而过,有白光从指缝中倾泻出来,起初只是极幽微的一点,下一刻微弱的白光倏而大盛,霎时照亮了这一方昏暗的室内。
韩非上前一看,只见他手中的铁链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截干枯的死皮,灰蒙蒙的,像是林间蟒蛇蜕下的蛇皮:“这是什么?”
“是虺身上蜕下的蚹。”卫庄转过身,“你刚才说弄玉在宫中有什么发现?”
“我们当初在百越难民们遇难的现场找到了一个疑似天泽一行留下的雕花红漆瓶,”韩非说,“瓶子是空的,但里头有一股奇异的香。因为此瓶的做工非比寻常,一看就是宫廷御用,便托弄玉姑娘留心了一二。”
他看着卫庄手上的那张死皮,“事后弄玉托人传信,称瓶内的异香实为一种药物,而调配的场所正是父王这些年的宠姬,精通药理的明珠夫人院内的调香阁。”
“这么说,”卫庄看向他,“天泽或许久为恶疾所困?”
“或许,但是目前谁也不清楚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病症,不过你们妖族......”
原来人也好,妖也罢,大家都不过是食五谷,生百病的**凡胎罢了。
他顿了顿,一时间心中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怆然,张了张嘴说:“凡人若是身染重疾,轻则四肢乏力,头昏目眩,重则卧床不起,终日只得与药石为伍,而妖族得病,也会如此吗?”
“表现出的病症或有不同,但肉身之苦,大同小异,”卫庄将视线收回来,“不过有一点倒是有些区别。”
“什么?”
卫庄:“若是情形严重,例如练功出了岔子,走火入魔,就很可能再难维持人形,最终只能以兽态的真身示人。”
韩非想了想说:“你之前说,妖物若有了修为,乃至炼出人身,便会从此抛却身为动物时的种种陋习,又或者说,认为食人肉毫无益处,但他们若是在机缘巧合之下退回了原形,那——”
届时,理智又是否尚存呢?
卫庄的瞳仁微缩了一下,韩非觑着他的神色,低声道:“其实我始终有个疑问,你们似乎都十分抗拒被辨出真身,为什么?”
“如果你同你的对手实力悬殊,是否知道真身就显得无关紧要,毕竟胜负早已既定,”卫庄说,“但假使你能力庸常,那么自然就需要担心,因为敌人一旦得知了你的真身,就相当于得知了你的弱点,能够借此制定相应的陷阱战略,一击毙命。”
“虺乃蛇属,相传周身遍布剧毒,是一种细颈而大首的大蛇,”韩非的目光落在那段灰败的死皮上,而民间关于虺的传闻,最出名的还要属“虺五百年为蛟,蛟千年为龙”一句。
他眨了一下眼睛,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转而道:“这样一来,我们是否可以假定昔日百越太子天泽的真身了?”
卫庄看了他一眼,没有认同,却也没有否定:“那么你有什么打算?”
“非有个不情之请,”韩非笑了一下,迎上他的视线,“卫庄兄,今夜子时,还劳烦你为在下掠阵。”
子夜时分,断魂谷内漆黑一片,游动的流云笼住了西天一弯黯淡的残月。
一阵夜风掠过山谷,在群山之间嘶吼叫嚣着,卷起了漫天飞扬的尘土,斑驳的枯叶随着大风纷飞四散,发出瑟瑟的低鸣,好似群蝶乱舞。一点零星的月光抖落下来,在桐木琴上擦出了一丝细细的反光。
这一片昔日横尸遍野,而如今荒草丛生的山谷中心,不知何时竟坐了一个青年男子,狂风吹散了他没有束冠的长发,肩后垂落的青丝飞扬起来,如鞭子一般抽打他的侧脸上。
漫山遍野一片死寂,唯有四下山风汹涌,呼啸着好似百鬼争鸣。韩非无声地睁开了眼睛,天际那一点微弱的月色落进他的眼底,竟亮得骇人,像是锋刃出鞘时刀尖上稍纵即逝的那一抹寒光。
他的手指轻按于弦上,指下轻抹,“铮”一声清响,清亮的琴音破空而出,如潮水般朝四方漫开,与茫茫夜色融为了一体。
就在这时,一阵火光骤然自东面的山麓处爆开,熊熊烈焰随着晚风,呼啸着朝四面八方的茂林掠去,眨眼间已成燎原之势。血色的焰光撕裂夜空,乘风直指北斗,滚滚气浪升腾翻滚着,顷刻将山谷拢成了一个圆周,咄咄逼人地直朝中央逼去。
然而对眼前的这一切,韩非却像了无所觉似的,手上指法变换,温婉的琴音渐渐走高,变得慷慨激昂,和着锵锵琴音放声唱道:“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是昔日楚地屈夫子的一曲《招魂》。
漫山大火气冲九霄,遥遥望去竟恍若神话中的朱雀离火,凤凰涅槃。而就在这连天的火势之中,一个倩影逆着火光,款款朝阵心走来,她赤红的衣带随着气流飞舞,像是黄昏的尽头,浸着赤霞的彩云翩翩迎风而展。
“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不可久淫些......”铮铮的琴音抑扬顿挫,在四周山谷的环抱下飘摇回荡而不绝,赤色的焰火照亮了韩非的眸心,却丝毫不显暖意。
他反复吟唱着这一段,歌声清亮激昂,指尖的琴音变换繁复,主调一路转高,铿锵处有如金戈相撞:“雄虺九首,往来倏忽,吞人以益其心些;归来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