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宽大的斗笠遮住了韩非的眼睛,只露出一段白皙的下颚,卫庄盯了他唇角那点似有还无的弧度片刻,才想说点什么,突然地倏地一收缰绳,身下的骊马嘶吼了一声,一个腾跃停了下来。
韩非在他身后半步处停了下来,环顾四周,这里地处新郑城的西北角,离当时的起火现场之一,户部长吏的宅邸仅余一街之隔,支起斗笠看向卫庄:“怎么?”
卫庄按在剑柄上的拇指松开了,回眸一眼韩非:“你准备直接进去?”
“还是卫庄兄考虑周道,范长吏官拜六卿,你我此行匆忙,还没来得及命人登门呈递拜帖......”韩非驭马上前了两步,余光瞥见卫庄才松开的右手又搭回了剑鞘,只好正色起来,改口说,“父王今早才停了我的官职,眼下我不仅没了职务之便,出入还多有不便。”
他顿了一下,扫了眼四下空无一人的街道:“此处虽已是户部长吏的宅地,但一路上难保无人看见我们的行踪。若贸然闯入,只怕惹人生疑。”
卫庄的本意也正是如此,挑眉说:“那你打算如何?”
韩非的目光一转:“不如我们先去西市的茶馆歇歇脚?”
说是茶馆,其实不过城墙脚下一处不大的客栈,此刻离饭点还差了些时候,客栈往来竟还颇有些打尖的客官。店里的掌柜也不知是天生热情还是太久没见到过这样一身骄奢的主顾,挺着个怀甲似的肚腩亲自给二人送上了二楼的雅间。
年久失修的楼梯踩在脚下发出一阵阵“嘎吱”的呻/吟,卫庄瞥了眼走在前头这位身材浑圆的掌柜,又垂下眼来,在他身上察觉出了一股稀薄得近乎于无的妖气。
老鼠么。
“林掌柜,”韩非落了座,将腰上那柄浮华的宝剑解下来放到一边,笑道,“多日不见,生意兴隆啊。”
一旁的小二麻利地为二人上了茶水,林掌柜摆摆手示意他先退下,朝韩非拱手道:“借公子吉言,管公子回齐地也有好些时日了吧,”他说着,圆溜的乌眼珠一转,“今个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管公子?卫庄执盏的动作一顿,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韩非。
就见对座的“管公子”施施然一理手袖,面不改色道:“家母上月刚收到了姊姊的家书,说是初来韩国,对故乡家眷思念地紧,便托我经商途中绕路看望一二——”
卫庄:“......”
他一口刚饮下的茶水差点没呛出来,偏头咳嗽了一声,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掌柜点头,忙道:“不知是城中哪位老爷有这福分,能得令堂的垂青?”
“垂青可不敢当,”韩非低头抿了口茶水,笑道,“便是这西城的范长吏,”他说着,又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说来也怪,我本以为范长吏的宅邸就在这附近,可我们刚才骑马绕了半晌,却也没见着什么张灯结彩的大户,莫非是在下记岔了?”
卫庄默默将杯中的清茶饮尽了,户部长吏确实一月前才刚刚大婚,听闻新娘是个齐国人,女眷的家室背景外人自然不便打探,这重假身份的各中信息眼下倒确实都能对上。
“这......”林掌柜含混了片刻,忽而压低了声音叹道:“公子有所不知啊。”
韩非一掀眼皮:“林掌柜,此话怎讲?”
林掌柜捋了捋下巴上油光锃亮的胡须,不着痕迹地瞥了对座的卫庄一眼,俯下身来低声道:“小的冒昧提一句,两日前城中闹了场邪门的鬼火,这事邪乎的很,数位朝中要员的府邸纷纷逢此天灾,范大官人的宅邸也......”
他深深咽了口唾沫,垂目道:“公子节哀。”
韩非沉默了好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却似是仍未从惊痛中缓过神来,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哑声道:“我......难怪来时的路上,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是范府想来可不是什么小户,一家老老少少,算上丫鬟小厮,难道就没有人.....”
林掌柜看着他,又重复了两遍“节哀顺变”,几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林掌柜方开口道:“这丫头护院呢,或许也有个把出逃的,但这事吧——”
实在放不上台面,何况当事人恐怕只会避之不及。
韩非阖上眼,长吁出一口气:“掌柜不必苛责。倒是......不知你方才说那场大火古怪,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林掌柜思量了片刻,缓缓道:“小店离范宅相隔不过两条街,那日火起时已是子夜时分,小店大堂刚刚闭门,就这时,北边忽然起了一阵嘈杂的人声,仔细听像是在说北街走火,我当时也没多想,合了门闩走上二楼,到连廊的转角,突然见到西北面靠近城墙那一块,诶呦!”
他咳嗽了两声,意识到刚才的失态,平复了一下语气:“我大小走南闯北,一路上奇闻怪事见得不少,可前夜那火可真是......真叫一个火势连天!一时间整片西天都像是被点着了一般,熊熊大火一路蹿升,到最后像是足有三丈多高,公子或许不知,那范宅虽大,却无高楼,二层已是封顶,在下事后左思右想,也不知那邪火究竟为何能烧得般旺,简直就像是无木自燃一般。”
韩非皱眉道:“长吏家中那么多下人杂役,莫非都是吃白饭的,还有街坊邻里,难道就无一人救火吗?”
“所以说那火邪门的很,”林掌柜连连叹气,“若是寻常走火,只怕是雾浓烟重而火小,可两天前那一遭的大火,那样大的声势,却连一星半点的烟雾也不见,更奇的是,它从外到内,竟都是一片赤红,公子你想,若是一般山火,那不得都是......”
卫庄打断他:“你是说,那场大火不能为水所灭?”
“不错,”林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卫庄,也不知怎的,他一见了此人,心中无端地就有些发憷,一时竟连语速也放缓了几分,点头道,“所以说那火着的着实古怪,不瞒二位,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生怕大火一蔓延,就烧到了我们店里,只在后半夜的光景在桌边半梦半醒地眯了一会。可谁知次日出门一看,那鬼火不知何时竟已熄了,非但如此,小的出门四下打听,才知道前夜那火从始至终竟只烧了范宅一家,连贴墙邻里的院墙也没有熏到。”
如此大火,却连烟雾也没有,卫庄的指尖掠过光洁的杯身,那么里头的死者便排除了被浓烟熏死的可能性,然而若是如此,就如韩非刚才所问的那样,范府作为一个大户,一家那么多人口,便是火起时尚处夜半,何至于连一个生还的家属也没有?
韩非显然也想到了这层,抬眼同他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这么看来,范府内的死者不见得全是因为这场大火而死,或许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譬如说,仇杀。
他修长的手指并起,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如此异火,官府难道就没个说法?”
“倒是差人来瞧过两眼,只是小店生意要紧,我当时就也没顾得上那份热闹,”林掌柜叹了口气,“只是这事本就邪门,官老爷们又个个最怕触了霉头,自然就不了了之。”
“除了范宅两日前的那次,”卫庄若有所思地问,“近来城中可还有过类似的案件?”
“怎么没有?”掌柜想了想,又摇头道,“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两日前的那场大火烧的可不止范长吏家的那么一处。”
卫庄:“哦?”
“听闻那一夜,城里共有七处大宅起火,”林掌柜一瞥四下,将话音又压低了几分,“户主不是朝廷要员就是城内富贾,还有更离奇的,说是这七处起火的大宅首尾相连,恰成北斗七星的模样,又有人说,那一晚的街道上看见了巨大的阴影,样子就像是一身九首的怪蛇......”
他顿了顿:“不过这些街坊传闻,两位贵人们听听也就罢了,权当个茶余饭后的消遣,万万当不得真。”
“可这事官府若是不管,”韩非垂眼看着盏中已凉的茶水,“又有谁来替我的姊姊一家......替范长吏府中老少安葬呢?”
这话可着实不好接,林掌柜觑着韩非的脸色,适时跨出雅间一步,朝廊上往来的小二呵道:“榆木脑袋的懒东西!上上下下也不知给这间的公子们上壶新茶吗!”
一面转过身,拱手才要赔笑,却见厢内的二人已然站起了身,韩非摆了摆手,互相道了告辞。
两人出了客栈,却没有即刻朝马厩的方向走去,卫庄看了韩非一眼:“你觉得他的话有几分属实?”
韩非回头望了一眼这间不大的客栈,忽而说:“刚才那位‘林掌柜’莫约有些妖族血统,不过,”他顿了一下,“我倒还是头一回看见像他这么积极入世的异族。”
卫庄挑眉:“你们从前认识?”
“有过一点交情,”韩非说,“我看他这番话大体不假,只不过有一处,也不知他究竟是无心还是有意讲错——”
卫庄:“北斗七星。”
韩非点头:“林掌柜当时说,七处起火的大宅若收尾相连,恰成北斗的图样,我看不像。”
“真要说形似,”卫庄说,“那模样倒同南天七宿有几分相像。”
“昨夜太子府上的那场招魂阵,兀鹫提到了‘苍龙七宿’,”韩非说,“实为黄道二八星宿中的东方七宿,而南方的七星,该是意指朱雀。”
卫庄抱臂说:“朱雀作为四大天灵之一,受人崇拜倒也不足为奇。”
“市井上关于朱雀鸟的传闻很多,不少蛮夷之族还将它供为图腾,终年祭祀不断,深信它有引渡亡魂归于九天的神力,”韩非看了卫庄一眼,“你说这世上真有神鸟朱雀吗?”
“就和真龙一样,”卫庄平平无奇地说,“其存在本身就相当于一个传说。”
韩非掂量着他这话的意思,心中忽而又升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他本以为卫庄一直以来追求的是历劫化龙,可单听这么一句,却又完全不像是志在于此。
他心中动了动,又想起卫庄方才的那个问题——自己真正追求的又是什么。
世人在他人,尤其是欣赏或是爱慕的对象面前,总免不了掩饰缺陷,恨不得将自身最美好的一面展现出来,韩非亦不能免俗。他的志向不在于这一方尔虞我诈的庙堂,不在于一国之君的宝座,甚至......也不在于这普天之下的万里江山。
他清楚实现这样一份理想的代价,自然也明白,过程中需要付诸的手段——而那,无疑将会是不堪的。纵使他可以劝服自己,行走于朝野间的,哪一位没点不可为人道的算计,没份易子相食的狠心?
然而......
这世间总有那么一块白璧,是你倾尽所有也不愿让它“微瑕”的。
卫庄见韩非出神,却也没有出言提醒,想了想说:“关于神鸟朱雀,倒是还有一种说法,称其为太一的使者[注1]。”
“太一......你是说北辰星吗,”韩非垂目思量了片刻,“我听闻,百越一族百年前所供奉的图腾亦为朱雀,不过后来也不知为何,就像是再无人提起此事一般,朱雀的图腾在那片土地上渐渐销声匿迹了。”
“图腾也好,神兽也罢,说到底不过世人自欺欺人,”卫庄了他一眼,“风调雨顺时或许有人真心信仰,若是连年灾荒,大抵徒遭人记恨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相携来到了范府的正门前,韩非看着门廊上高悬的两个裂了口的灯笼,若说刚才从客栈出来时路上还能看见二三行人,而一至范府前的横街,别说行走的路人,就连鸟雀家禽也统统不见了。
“你之前匆匆收了缰绳下马,是因为什么,”韩非说,“这里妖邪气重?”
卫庄驻足看了大门上装的两个铜门环片刻,点头道:“这里曾被人设过结界。”
这点倒是意料之中,韩非扬眉说:“看得出施法人的身份吗?”
“被大火的气息掩盖了。”
韩非的眼皮轻跳了一下:“你是说制造结界的和此案的纵火犯并非一人?”
“你们人族怎么说的,”卫庄瞥了他一眼,揶揄道,“术业有专攻。”
韩非盯了他片刻,一言难尽地说:“这样看,其实俗话也不是没点道理的。”
卫庄耸肩:“你打算怎么进去?”
韩非单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向他:“卫庄兄有什么高见?”
卫庄想也不想地说:“走东面的侧门。”
东厢的尾端是庖室的所在,边上常设偏门,为进去买菜运柴的下人提供方便,通常只有夜间上锁。东面的侧门人气重,相应地进出也不引人注目些,这原是韩非的本意,他略带遗憾似的叹了口气:“那便依卫庄兄所言吧。”
卫庄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那你想从哪里进?”
“没什么,”韩非把手一摊,“我还以为你会有什么更大胆些的想法。”
比方说,一剑劈开范府的大门什么的。
他咂咂嘴,没把后面这句大不韪的话说出口,如愿以偿地换来了对方毫不留情地一记眼刀。
卫庄看着他,握着鲨齿的右手紧了紧,坦白地说,他觉得韩非这样不时没个正形的表情有些假,接近于“强颜欢笑”,猝不及防看见一眼,那滋味并不好受。
*注1:这种说法可以参考《楚辞》中一句:“飞朱鸟使先驱兮,驾太一之象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