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丁蓁宜顺着丁知文手指的方向看去,那两个瘦瘦高高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看台上看完了全程的父母,与混合采访区的鼎沸人声相比,两个人站着的地方正好照进了场馆外的一缕黄昏时分暖黄暖黄的光,在一片嘈杂中竟有了一丝岁月静好之感。
“来,祝贺蓁蓁,是全运会冠军了呢,还有小文,团体亚军也很棒。”丁蓁宜的母亲裴影,也就是丁知文的“后妈”带着满面的笑容跟他们打了个招呼。
“来来,这是给你们俩的礼物。”父亲带着孩子一般的笑容举起了手中的两个大盒子。
“爸,”丁知文迟疑了一下,对眼前的那个属于他的大盒子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奥运会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
“这哪能一样呢,奥运会有奥运会的礼物,全运会也有全运会的礼物啊。”裴影小心翼翼的声音里难掩她温柔而又细致的语调,虽然丁知文从6岁起就跟着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了,但裴影还是很照顾他的情绪,每一句话都是仔细斟酌过的。
“哥,这不是你最喜欢的新款游戏机吗?”丁蓁宜好奇地问。绝大部分情况下,丁知文在面对父亲和继母都是挺自然放松的,她对丁知文这莫名的失落感到了一丝的疑惑。
“算了,平时训练也挺忙的,也没多少时间玩这个。”丁知文自言自语了一句,又陡然转变了话题,“对了,裴姨,您看见我妈妈了吗?”
“这个,”裴影犹豫了一下,“她好像说她过几天会抽时间过来的,再等等。”
“别担心,我都跟你们教练打过招呼了,他们也都同意了。”父亲显然没有读出妻子的犹豫和儿子的失落,依旧挂着一张笑脸。“不管怎么样,安全第一,爸爸就祝你们今后训练、比赛顺顺利利,开开心心,好不好!还有啊,我这两天可拍了不少照片呢,到时候全部打包好发给你们啊!”
“那可是最新款的游戏机啊,你哥为什么不开心啊,我弟之前一直闹着想要我妈都没给他买。”程思佳的大着嗓门嚷嚷,恨不得让整个食堂的人都听到。
“小声点啊佳佳,你想让丁导知道你今天私自给自己加了一个鸡腿吗?”曹晚宁优雅地夹起了一片水煮鱼,正像品味极品海鲜一样小口小口地啜着。
“只要刘导不知道就没事。”程思佳一脸悠闲,面前是她用来好好犒劳自己的一顿“大餐”。
“虽然他不说,可我看得出来。”丁蓁宜放下筷子,一副若有所思状,“可能对他来说,失落远远大于收到礼物的欣喜吧。”丁知文可不是小孩子,不会为收到一个喜欢的礼物而欣喜若狂。尽管他在赛场上、生活中总是云淡风轻,对自己也很体贴照顾,但他的内心其实是相当敏感的,这一点,丁蓁宜很清楚。
“他可能是觉得他妈妈没来看他比赛,挺难过的吧。”丁蓁宜前两天在全运村吃饭一直都是跟哥哥在一起的,但今晚她识趣地闪开了。“之前他拿奥运金牌的时候,他妈妈那是抢着到镜头前接受采访啊,湘省不过是拿了块银牌,她连面都不露,你说我哥能开心吗。”丁蓁宜是公认从小被父母、教练和哥哥保护得很好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什么都不懂,丁知文的妈妈和自己父亲的那些矛盾其实她都明白。江户奥运会最后一个单项比赛结束的那个晚上,她在宿舍里捧着手机刷视频,视频软件里的第一个推送便是祝贺丁知文拿下了华国代表团第31金的喜报,后面还附上了一段他妈妈的采访。丁蓁宜听着那虚伪到了极致的“我儿子一路走来真得不容易”“我真的一直陪着他奋战到了最后”的甜言蜜语,想到她从丁知文6岁起就几乎对他不闻不问的行径,内心不禁泛起了一阵恶心,当即关掉了手机,重重地把手机拍在了床单上。
程思佳和曹晚宁都停止了玩笑,相互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放心吧,双杠决赛之后她绝对会露面的。”丁蓁宜以风卷残云之势扫完了盘子里最后几口菜,端起餐盘走了。
心烦意乱地回到房间,胡乱地将金牌塞进了行李箱,丁蓁宜此刻早已没有了半点成为全运会冠军的喜悦了。看到摆在自己床边的大袋子,丁蓁宜的心里又是一阵烦躁。父母临走前特别交代她,晋霖霏的妈妈因为工作原因没能来现场看比赛,让她把这个袋子交给晋霖霏,这是她现在极不愿意做的,去给晋霖霏送东西就意味着会碰见和她同房间的李雯瑜,而李雯瑜现在糟糕的情绪可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偏偏这东西还挺重要,丁蓁宜只得拎起袋子,无奈地朝晋霖霏的房间走去。
房间的门反复敲了三遍,房间里叮叮咣咣的声音响了好一阵,丁蓁宜才听到来者匆匆的脚步声。开门的正是头上碎发随意地飘在空中、顶着红肿的大眼皮的李雯瑜。丁蓁宜心里一惊,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是小蓁啊,叶导刚刚通知我们组去开个短会,霏霏已经先走了,要不你在这等一会吧,叶导讲话挺快的。”
没有想象中的崩溃和悲愤,丁蓁宜小心翼翼地贴着床沿坐了下来,看着李雯瑜抓起胡乱团成了一团的外套走出房间,然后关上了门。房间的门很重,关上时发出了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什么东西和地毯碰撞时发出的闷响。丁蓁宜一低头,看见李雯瑜的手机从被子下滑到了地毯上,朝上的屏幕甚至还亮着在。丁蓁宜明白自己不应该随意浏览他人的手机,但手机上显眼的大标题实在是让人触目惊心:“李雯瑜是不是瓜队这么多年以来最大的赔钱货”“珠江今年败在了自己的嫡女上,雯妃或将被打入冷宫”。诸如此类的标题数不胜数,看得丁蓁宜心里五味杂陈。刘导确实多次警告过她们不要看网络上的信息,但每次她偷偷翻看时,关于自己的贴子下总是整齐的赞扬声。没有设身处地,她确实不知道原来有些网友的发言可以如此恶毒。教练们是和她们说不要在意网上的言论,说她们永远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只要做好自己就好,可谁又能做到真正的孤高自傲、看淡一切呢?体操这样一个小众的项目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其他了,或许未来有一天,自己也会因为一次意想不到的失手遭到他人的恶意?又或许,等在她们面前的路,真得不像她所预想的那样,是充满了热爱、激情和阳光的平坦大道,而是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丛林?
丁蓁宜正出神,晋霖霏和李雯瑜便前后脚地回来了。李雯瑜看看地上的手机,再看看丁蓁宜复杂的神色,似乎立刻就明白了刚刚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发生了什么。晋霖霏也发现了不对,以出去串门为由匆匆离开了房间。
“你——看到了?”李雯瑜神色紧张地问,其实这个问题没有一点问的必要,那张网页还明晃晃地亮着呢。
“所以……你也觉得我是个废物吗?”李雯瑜声音颤抖,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李雯瑜的表情很可怕,眼皮浮肿、脸色极差,头发一团乱,明明全身上下都是肌肉线条,这会儿看起来却是一副弱不禁风、仿佛下一秒就要崩塌了的样子。
“我知道所有人都对我的表现不满意,我明明是全能选手,可团体失误之后还偏偏把责任推到跳自无法补项和高平顶不了的霏霏姐和佳佳姐身上,董菲的E转真得好漂亮好漂亮,我明明应该表示祝贺,或者虚心学习,可话一到嘴边就变成了冷嘲热讽。我真得很怕跳马,很怕撑马时的那种无力感,可我为了奥运会却必须不停地尝试那个远远超出我能力范围、一换场地就会变得陌生的动作。团体决赛那场的跳马,坐在地上的时候,我的脚踝真得很痛,可你知道吗,我当时第一反应不是关心我的脚,不是关心团体会因此受到什么影响,而是担心我自己,担心我的机会、我的前途,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李雯瑜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从一开始的小声抽噎变成了将头埋进臂弯里的崩溃大哭,“抱歉,吓到你了吧。”
丁蓁宜确是被吓到了,以前,训练遇到瓶颈时,或是比赛不顺心时,似乎一直都是别人在安慰自己,可这一次,情况却有了不同。和自己并不那么熟悉的李雯瑜此刻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展现在了自己面前,丁蓁宜有些手足无措,但她还是轻轻地向李雯瑜走了过去,李雯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抓着丁蓁宜的肩膀,任凭眼泪肆意流淌。
“我后天的全能真得不想比了,可是杨导绝对不会同意我退赛的。我怕我比好了会被人骂,比不好更会被人骂。”待情绪稍稍稳定,李雯瑜终于说出了眼下真正的压力。
“既然不管怎样都会有人不满,那干脆放下包袱去比喽。而且,为什么一定要在意网友们怎么说呢?刘导之前常说,无论如何,要常问自己,为什么站在赛场上,如果不是为了所谓的粉丝们的看法,而是为了你自己,或是为了粤省队,那你还怕什么呢。”丁蓁宜感受得到李雯瑜心口的温度,感受到温热的泪水打湿在肩头,不由自主地便说出了这一段话。
“真的?”不过只是大了丁蓁宜一岁罢了,李雯瑜抬起头,泪水盈盈的眼睛里还是闪现了几分惊喜之色,不过那一缕光芒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可是团体……大家真的不会怪我吗?”经历过大崩溃的人当然不可能如此轻易地就改变了想法,李雯瑜很快又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你们粤省队其他人我不知道哈,但佳佳姐,还有筱筱姐她们,真的没有怪你。”丁蓁宜其实并没有向程思佳或是秦姿筱问过这个问题,但此情此景之下,她的感觉告诉她,有必要撒下这个善意的谎言。
李雯瑜的哭泣渐渐停止了,她也不过是一个刚满16岁的女孩,恰好她还是非常信任队里的这个小妹妹的,一个善意的谎言基本上就能让她把愧疚感暂时地抛在脑后。
“谢谢你小蓁,后天的全能,我一定会勇敢,一定会加油的。”
丁蓁宜轻轻带上了房门,阵阵微风透过走廊的窗户,虽然仍带着夏天的余热,但并不让人感到烦躁。今夜,终是月明星稀,仿佛一切云雾都被吹散,只留下少女的释怀,远远地飘在了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