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听到夫妻之间的私话,李承乾有些尴尬地停下脚步,踌躇是不是该退到殿外侍从处,让人通报得到应允再进来,他这样不问自来着实失礼。
“二郎这话若是认真的,我可要为承乾抱不平了。”长孙无垢柳眉微蹙,“各人性情不同,表达方式自然各有侧重,青雀直率坦诚,乾儿内敛稳重,两人表露感情必然不同。如此,我也想问问二郎,若父皇当初要青雀进宫,你可会像待乾儿这般放心?”
“青雀年幼,又没有承乾那么厉害,我自然是会放心不下,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父皇召乾儿入宫的真实目的,”李世民重重叹息,似凉气牵扯肺部又咳了两声:“更何况,青雀出嗣,再大些年纪就会离开我们,独自建府立院,我私心着实舍不得。但承乾不同,他是我的嫡长子,日后是要继承我的位置,我对他寄予厚望的同时,也很清楚他不会离开我们,我们还有很多时光可以弥补,只希望那孩子能明白我的心思。”
长孙无垢轻轻撩起李世民的发丝,用丝帕擦拭其额间的汗珠:“二郎莫忘了,乾儿只比青雀大一岁,他虽早慧多智,但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又是个敏感多思的性子,青雀、丽质他们需要的爱与关切,他也应该得到,二郎方才的话就别在他面前说起。”
“我知道,”李世民握住长孙无垢的手,眸中全然柔和,“观音婢,你知晓我对这三个孩子的喜爱,从来不分先后,你莫要忧心。”
话都说到这份上,清楚李世民一言九鼎性情的长孙无垢自是不再多说,换了个李丽质昨夜学说话的趣事。
待里面人说上好几句别的话题,望着将黑的天色,李承乾勾起嘴角,故作欢快地朝里喊道:“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雀跃,模样喜悦地往里小跑,全然看不出方才悄然站在门口时似有若无的孤寂与尴尬,“阿娘,我听翁翁说阿耶病了,阿耶好点了吗?吃药了吗?”
见到多时未见的长子,长孙无垢松开丈夫的手,开心似泉水涌上心头,转身匆匆迎上去,却在看到儿子眼角掩不住的乌青而心底一酸,尽可能让自己笑得温和,她开口:“你阿耶好多了,吃过药了,刚还念叨着想你,你是不是又晚睡了?怎么眼底乌青那么重?”
“翁翁的藏书多,我贪看了会,这都被阿娘发现了,”李承乾不清楚自己被罚抄的事是否流出宫外,虽说如月等秦王府的旧人既没出宫,又受他管束,自是不会多嘴,但终究还是旁人可能多嘴。可,实话实说只怕会引起长孙无垢忧心,他用小脸蹭了蹭阿娘抚摸的手:“以后不会了,我会早睡早起。”
方才还在失落儿子不来看自己的李世民见到长子,心中晦涩一扫而尽,却又忍不住担心问:“我听陆师傅他们说这几日陛下让你歇歇,他们都没有进宫讲学,你与阿耶说,是不是新来的陈师傅对你要求太过苛刻给累着了?”
念及那位师傅与李建成等人关系亲密,李世民不得不忧心多虑。
“还好,”李承乾立即反应过来,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被罚的事,他习惯性报喜不报忧,眼眸笑得像是天际的弯月,像是泡在蜜罐里的孩子无忧无虑:“陈师傅的讲学方式,我暂时接受不了,翁翁已允了陈师傅的辞呈。”
左右也不算撒谎,李承乾理直气壮地凑到李世民跟前关切道:“阿耶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李世民自是能看到妻子捂嘴悄然打趣笑的模样,在儿子面前莫名升起的好强心思,他坐直身子抬高下巴,全然不似前几日病重的疲惫:“等过几日,我带你去练练骑射可好?”
“好!”从不扫兴的李承乾答应后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刚准备开口,却与李世民话说到一块:“阿耶……”
“你……”在妻子鼓励下,李世民亦是想直白问问长子有没有想自己,只是话撞一块,倒不如让孩子先说。
看着李世民期待的目光,李承乾笑容逐渐僵硬,但着实担心一个时辰内不回去又要挨罚的他只能干巴巴开口道:“翁翁让我早去早回,时辰不早了,我就不打扰阿耶阿娘休息了?”
“你还要回去?”李世民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眉头更是紧紧锁在一块,他自然不是对儿子不满,但不自觉常年领兵的威仪溢出,致使李承乾更加莫名心虚:“嗯,翁翁说明日师傅们要来讲学,让我早去早回……”
孩童声音越说越小,气氛越发凝滞,长孙无垢虽不舍,但看爷俩如此模样,自是站出来做和事佬,她弯下身子与李承乾平视:“乾儿,翁翁看重你,你自是要好好用功读书,但还是要注意身子。”
长孙无垢的语气太过熟悉,目光柔和似水,与记忆中的妈妈近乎一模一样,思家心切的李承乾恍惚间往前挪了一步,想要抱住对方撒娇时候,幸而被李世民的话语打断:“功课做完之后记得练练骑射,别懈怠了。”
对于嫡长子,李世民不可谓不看重,李渊刻意插手对李承乾的教育已然让李世民忌惮,但论君论父,他都不该这时候出言悖逆。
李承乾应了声,再次抬头时已全然没有方才片刻的动容,唯余满满的笑意:“好的,我会好好读书,努力练习骑射,阿耶要听阿娘的话,乖乖吃药,早些痊愈,我先告退回宫了。”
礼数周全而又行色匆匆出了弘义宫,李承乾终于不用再强颜欢笑,他骑在马背上,单手揉了揉僵硬的脸颊。
意识中的系统忽然响起:宿主不想回去,但为什么不将实情告知他们?
已习惯意识不定期猛然发声的李承乾面不改色回复:告知了也没用,我还是得回宫,万一让李渊知道,说不定又要罚我,我又不傻,而且说了还徒增他们的烦恼,何必呢。
系统像是对李承乾不予认同,从电子数据库中翻阅资料反驳道:唐太宗是历史上出了名的仁君典范,更是出了名的偏爱长孙皇后所出子嗣,比如,史载宠冠诸王的李泰成年后就没有去封地。由此,系统推断只要宿主说了,他肯定能帮你离开。
李承乾疑惑地眨了眨眼,颇有几分老人地铁手机的表情包模样:我知道人工智能无法理解人类感情,仅先说一点,你的逻辑不通顺。青雀成年后李世民都是皇帝了,万人之上的中央集权统治者,自然是能让儿子留在身边,但现在他只是秦王,他要是帮我,要对抗的是当下的统治者。他是要夺嫡称帝的人,多少都需要帝王的支持和妥协。更何况,我在宫里既不会受伤,也不会死,没必要为了我的情绪而损失政治利益。再说了,你都说了青雀是宠冠诸王的爱子,我只是长子,没必要不自量力提要求。
似察觉到自己最后一句话有抱怨的歧义,李承乾又开口说道:我是在陈述事实,没有掺杂其他情感,你别胡乱分析。
人类复杂的情感并不能让系统明白缘由:从血缘关系而言,无论是宿主、李泰,都是唐太宗的儿子。
李承乾挠了挠头,尽可能组织语言让系统理解:虽然都是儿子,但确实有不同之处,我打个比方,就像刚才李世民说他不放心青雀独在宫中,体现的是父母对子女最直观的保护欲和担心,那就是宠爱。但,我并没有这种特殊待遇,他们很放心我在宫里。当然,这也和我展示出来的能力有密切关系,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我没有像青雀、丽质他们那般得到宠爱。
察觉到系统沉默没有回应,李承乾又补充解释:我不是在否认他们对我的爱,但如果我真的很受宠,我就不会是李渊用来制衡李世民的工具,李世民也不会允许他最宠爱的孩子在别人屋檐下,看别人的眼色过日子,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护着他们,就像是青雀和丽质。
系统那头沉默半晌,再次发出冰冷的机械音时候,听起来似乎都有些愧疚:抱歉,这个话题是不是会让宿主难过?
李承乾吃惊于人工智能的进化,不过随口几句就能让系统明白情绪为何物,他坦白回答:倒还好,因为我对他们的期待只是上下级关系那种关系,没有期许他们待我能像爸妈对我那般真心,所以就没那么难过。
回复倒是这样回复,但李承乾又忍不住心底暗涌酸涩,他都弄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只能囫囵认为自己或许是来这人生地不熟之处本能地想念过往的幸福。
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但李承乾不能回宫就休息,还得必然先去向李渊禀报,路途上他心里不禁吐槽,他这才几岁就搞双重领导制度,幸亏他多活了好些年岁,要不然哪应付得过来。
香炉之中冉冉升起青烟几缕,李承乾踩着小凳站在李渊边上替帝王磨墨,疲累一天着实难以把注意力集中,磨墨这类机械运动只会更加催眠,正发愣时候就听到帝王开口:“你阿耶好些了吗?”
“阿耶好多了,谢翁翁关心……”几个晚上没睡好,好不容易把事忙完,稍微能放下心的李承乾悄然打了个哈欠。
本以为只是李渊心血来潮的客套,没曾想紧接着帝王从奏折中拿出一本参秦王的,搁在案几之上,颇为冷淡开口:“那以你看,秦王是真病还是假病?”
李承乾虽不怎么熟悉繁体字的写法,但认字读书却不是问题,头脑已困倦到停滞的状态甚至还敢扫上两眼奏折才缓缓反应过来,连忙跪下:“阿耶身为人子,若非真的病不起身,岂会让翁翁忧心,怎会装病哄骗翁翁。况且,翁翁都是相信阿耶的,何必吓孙儿呢?”
孩童软乎乎的话语,加上敢怒不敢言的委屈神态倒是逗乐了李渊,“此话怎讲?”
“翁翁若是不信,便不会让太医令出宫为阿耶治疗,更不会赏赐那么多药材和物件,翁翁方才说那话,除了是逗我玩外,孙儿想不出别的理由。”李承乾低垂着头,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可信,实则他的后背直冒出冷汗,说完话更是不自觉会咬紧下唇,只能祈祷他能揣测准确圣意。
帝王闻言大悦,让人起来的同时开口:“不愧是朕的孙儿,年岁不大,但有勇有谋,朕得为大唐好好培养你,你既不喜陈师傅,朕便给你换一位师傅。正巧,你大伯方才还在与朕推荐人选,太子洗马魏师傅如何?”
“魏师傅?”李承乾不熟悉太子的党羽,但他大概明白李渊为何执着要再给加个师傅教导,李建成为何要力排众议塞个人在他身边——对于孩子世界观塑造的过程,老师作为指路人,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魏徵,魏玄成。”
李承乾大受震撼,魏徵可是纪录片中所说的贞观盛世总设计师,原来他最初是太子的人呀,李世民不愧是千古明君,过去政敌的心腹都能收归己用。如此大才,太子愿意推荐魏徵来当自己的师傅,怕是被怼怕了才想着送过来?
见李承乾久久不语,李渊抬眸挑眉看向孙儿问:“怎么?不满意?”
“没,哪敢呀,翁翁和大伯精挑细选为我请的师傅,自然是顶好的,”无求于人的李承乾自然愿意嘴甜几句,更何况他印象里魏徵是出了名的能臣,他摸了摸鼻子心虚道:“我只是担心魏师傅会和陈师傅那般嫌弃我笨。”
“胡说八道,谁敢说你笨。”李渊批阅奏折开口,现在李承乾的文治武功均是由他亲自教导,就连陈师傅请辞的时候都只是说李承乾天资聪颖,是师傅愚笨,难以担当大任。
李承乾撇了撇嘴没多说,方才因恐惧震慑而驱散的瞌睡尽数回笼,他悄悄地捂嘴打了个哈欠,企图趁李渊不注意的时候闭着眼眯会。
突兀地,大手轻轻抚上李承乾的头顶,李渊表情慈爱,和蔼开口:“去休息吧,这些天累着了,明天用过午膳后再让师傅们过来授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