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蘸墨落于纸面,还没来及写上两个字,手抖之际落下一处墨垢,李承乾瞅着眼前又要重新抄写的《论语》,心中犹如火烧焦虑,他烦躁地皱起眉头,将那份废纸揉皱成团丢到旁边,刚罚抄完半篇《论语》的手腕还在不自觉发抖,指尖更是红肿发疼,但即便如此,都没有停下动作。
“殿下,要不明儿再抄,您都抄了一天了,歇歇吧。”在旁磨墨又目睹一切的如月开口劝道。
李承乾摇头拒绝:“没事,早些做完罚抄,我好去寻陛下,求他允我出宫探望阿耶,也不知道阿耶病情如何。”
这些罚抄着实是无妄之灾。
宴会之后,李渊似怕泯灭李承乾的天赋,除却李世民已请来的陆德明与孔颖达之外,又选了位陈师傅教授启蒙,本也没什么,只是与李建成等人交往密切,立场一歪,教授初心便变了味。
与其说是教授,倒不如说是挑刺,让还没读完多少古书的幼童开始尝试写文章,但坦白而言,穿越之前李承乾虽说不上是笔杆子,但写材料和论文亦算拿手,若是能用白话文,他必然不会头疼,但面对古文的长篇大论,他真的有心无力。
这般一来二去,硬着头皮写下的几篇文章被批得一无是处,本就是件常事,毕竟李承乾对自己古文水平非常有自知之明,对于陈师傅的指点与讥讽,他亦是认真听下,本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之态度应对,却未曾想陈师傅会较他之前更恼怒,直接拿着他写的文章至李渊处辞去师傅一职。
李渊见陈师傅颇有受辱恼怒模样,念及其本就是安抚长子所应下之举,自然是召来李承乾问上一二。
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李承乾得知来龙去脉,自然是要为自己辩护,陈师傅倒是抢先一步,理直气壮将他所抄的静夜思与悯农尽数背出,称能做此二首诗词岂能不会写基础文章。满腹疑惑的李承乾倒没理会为何陈师傅会知晓,而是诚挚地向两人解释诗词并非他所做,得到的却是陈师傅的冷哼及逼问作者何人。
于此,总不能说是后来人所做的李承乾憋了半天,只能干巴巴再三强调这些与他无关。
不说还好,一说像是捅了马蜂窝,陈师傅更是认为李承乾故意针对他,当即跪下求辞,再加上自觉没错的孙儿梗着脖子不说话,李渊下不来台便只能允了头发花白的师傅所请,待人走后才大发雷霆,当即就罚抄三遍《论语》,抄不完不许出门,换言之,算是变相的禁足。
这段时间无论是与帝王伴行狩猎,还是回宫后高强度的学习,以及那不容忽视的念家心情,都足以让李承乾心力憔悴,对于帝王此番喜怒无常的禁足,倒是意外给了喘息的时间。只是还没休息两日,陛下的宫人就传来消息说是秦王病了。
无论是身为人子的义务,还是寄人篱下的本能,李承乾必然要出宫探望李世民,但陛下敕令要求其抄不完不许出门,故,他只得从白到晚不停地抄,以便早些完成罚抄。
其实,李承乾自个明白,李渊派人传消息,目的是在于让他主动提出探望父亲,亦是给他认个错就免了罚的机会,但对此事他着实问心无愧,再加上此番不涉及旁人,必然不愿退让。
“时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李承乾打了个哈欠,放下笔揉向发胀的太阳穴,与如月开口嘱咐:“我再抄一会就去睡了,你别和我一块熬。”
这话说完半晌,如月仍没动静,只是在旁不语地磨墨,李承乾后知后觉想起这并非在承乾殿,若是真让她们去休息,这事传到陛下耳中,怕就没有阿娘那么善解人意。
叹息几声,李承乾放下狼毫,活动因抄写已然发僵疼痛的手指:“我明儿再写,你下去休息吧。”
话虽说是歇下了,但洗漱之后却越发精神,李承乾叹息片刻,待人全数离开后,终究还是没忍住重新燃起火烛,却没再拿起狼毫,而是从意识中唤出纸笔。
钢笔特有的金属质感,冰冷而又温润,似流水抚平李承乾的焦虑,忽然,突兀而来的鼻酸引得他匆匆地合上双眼,才免得泪水不自觉滴落纸面。
钢笔落于信纸上发出沙沙声,李承乾眸中含泪却又憨笑着写下家书,内容不复杂,均是报喜不报忧的安抚之语,明明三言两语就能说清,但他却长篇大论一番,从关切父亲的高血压、母亲的支气管炎,到家中布偶是否拉肚子,事无巨细。
谈及自己的处境,李承乾实话实说的同时,又近乎搜肠刮肚般尽量美化,像是李渊、李世民待他极为看重,长孙皇后很是照顾,他的弟妹们对他很是尊敬,他在这里过得很好,以此只希望父母能够安心一二,最后嘱咐父母千万保密,他很快就会回家的。
放下钢笔的同时,物体消失不见,李承乾走向火烛,将家书点燃起并丢置于地,系统在意识中响起送达提示音,他站在原地默默凝望灰烬,似心头方才难得的欢愉随之消散。
若是父母知晓他透支身体传递家书,怕不是感动,更多的是自责,他们爱他——儿时发烧打针时候都能引起爸爸边垂泪边哄着哭泣的他;中考、高考压力大到失眠睡不着的时候,妈妈从来不会施加压力,对他只有鼓励和安慰;选择专业时候,父母更是尊重他的志向。
唯有他对自己太过苛责,引起身体不适的时候,父母才会焦急恼怒他不爱惜自己,又会自责他们没有能多帮帮他。
这就是他的父母——爱重他,尊重他,关心他的父母。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进宫这些日子里,李承乾的觉越发浅,睡不了多久就会惊醒,引来片刻的心悸气短,惹得他越发不愿睡觉,正如此刻,他又拿起毛笔抄写。
李承乾分不清自己急于抄写的心思为何,究竟是因李世民待他着实用心,亦是极为看重他,对此心意的投之以桃,还是念及日后要在千古一帝手下讨生活的本能畏惧讨好。
即便,现在的李世民待他极好,可秦王终将有一日成为唐太宗,他亦将从中山郡王成为帝国太子,更何况,按照正史,他将会成为废太子。世事无常,少做错得罪未来的真龙天子终究是好事。
没黑没白地过了几日,总算是把罚抄悉数抄尽,李承乾没顾头脑疲累到发懵的状态,拿着罚抄就去求见陛下。
正月雪后初晴,明媚而又温和,殿内已有太子、齐王等人议事,急着求见的李承乾只得站于殿外等候,怀中抱着厚重的抄写,宫人劝他先回去,被他婉拒。
暖洋洋的阳光晒得李承乾疲累多时的头脑有些舒服到发懵,他想起妈妈教过的冥想训练,温柔嗓音在回忆里清晰可闻,她唤着自己:乾儿。
“怎的见到人都不行礼了?”李元吉的声音打断了回忆,李承乾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向来人,下意识护好怀中的罚抄,生怕又出幺蛾子,干巴巴地行礼:“见过大伯,四叔。”
察觉到李承乾刻意护住的动作,李元吉冷哼一声,故作好奇开口:“你怀里拿着什么?给四叔看看。”
知晓李元吉的性子,更不想重新抄写的李承乾没说话,只是抱紧了些往后退了几步。
李承乾难得显出几分稚气幼态的模样,自然是惹得李元吉嗤笑出声,作势就要上前拿过纸张,却被李建成拦住。
“承乾,这是你临的帖吗?”李建成语气温和,关心姿态似寻常人家的叔伯,这倒让李承乾拿不准他们究竟知道不知道此事,回话迟了一会,便给了李元吉话柄。
“大郎,何必关心这种白眼狼,”李元吉冷哼嘲讽道:“一味只知道争夺圣宠,秦王病了都不见有所关心,也就是他李世民教的好,享得了这种福气。”
被指着鼻子骂的李承乾不为所动,面色平静地开口:“大伯、四叔,若没有别的事,承乾先告退了。”
明白自己有求于李渊,再加上李元吉只是针对个人,李承乾自是没必要生气,惹恼了陛下,他又出不了宫。
看着李承乾荣辱不惊地行礼离开,李建成面色晦涩难解,半晌幽幽开口:“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懂得进退,明白是非,更会护短,那么小的孩子如此聪慧,着实难得。
“大郎的意思是在其成为心腹大患前除掉?”顾忌还在宫里,李元吉压低声音道。
这种直白的蠢话惹得李建成不禁偏头侧目看去,“我们都还在宫里。”
“可父皇看重他,听说父皇允诺只要他能和二郎上战场就同意他去魏州等地,出了宫就没那么多人护着了,”李元吉不以为然,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又直白的笑意:“只要大郎同意,我一定能做成,不能再出现第二个秦王了。”
李建成没有搭腔,而是转了个话题,相较于李承乾这个孩子,他更在乎李渊费心将人放在身边亲自教养的深意。
此刻,被所有人认为君恩福泽深厚的中山郡王正双手捧着罚抄跪在案几前等待,李渊似有意磨他的性子,他进来已有小一会,却始终无人开口。
纸面虽然不重,但终究是孩童身体,没过一会,上肢就开始酸胀发麻,无法克制地抖动,李承乾咬紧牙关逼着自己再忍忍。
若是无求于人的时候,李承乾必然不会为难自己,怕是进殿就会乖顺将罚抄搁至案几上,厚着脸皮开始向老人撒娇,但这次他不敢赌,他有求于人,他得回弘义宫探望阿耶。
“手酸了吧?”李渊搁置朱笔于笔架,起身走到李承乾面前,将孩童手中的罚抄拿过,略微扫了几眼,“三天就能抄完三遍《论语》,你休息的好吗?”
未曾想李渊会说这话,李承乾愣了片刻,坦白开口:“回翁翁,知晓阿耶染疾,身为人子不在旁照顾,着实不安,睡也睡不踏实。”
“你还会睡觉的啊?”李渊似讥讽笑着说:“你那的烛火就没熄灭过,朕还以为朕的孙儿不用睡觉。”
“孙儿不敢,”李承乾低伏身子,“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不离床。阿耶染疾,做儿子的却不在旁侍奉,既辱没翁翁苦心教导,又失了孝悌忠信,若是为此损了天家威严,孙儿只怕百死莫赎。”
“就你这小嘴巴巴地会说,”李渊将罚抄搁至案几,双眸冷厉如剑锋,直直望着李承乾,全然不似对待孩童般认真,更像是在质问秦王:“你当真分得明,你究竟是应该忠心何人?”
从宫中出来时已近黄昏,李渊只给了一个时辰往返,这也意味着李承乾得自行驾马,方才殿内跪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腿着实有些吃不消,可别无他法,他只能咬牙忍耐。
秦王从承乾殿搬至宫外的弘义宫,这算是李承乾头次回来,他甚至都不敢确认宫内哪处是他的住所,顾不得其他,满心唯余忧心阿耶的他匆匆跟着侍从。
“阿耶病的严重吗?可请郎中来看过?”李承乾问侍从,这次他的时间不多,匆匆来就要匆匆走,哪有功夫等他们通报,再加上世子的身份,宫中自然无人能拦。
念及李世民生病,李承乾到门口时特意让侍从免礼,免得扰了病患休息,刚想敲门时候,却无意听到屋里人的谈话。
“承乾为何那么久都没回来看我,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阿耶?”
长孙无垢温柔安抚正被儿子冷落而委屈的李世民:“怎会,乾儿自然是喜欢二郎。”
“他待我,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尊敬,观音婢,你看看青雀和他之间就能感受出差别,”李世民的声音听上去很是落寞,“那孩子待我还不如待他翁翁那般亲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