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之后,京师枫树犹如染了红霜,鸿雁南迁,亦是少了几分鸟鸣的热闹。
因腿伤未痊愈,月余都未曾骑过马的李承乾望着窗外,碧空万里,静养之时均在学习课业。细细数来,自受伤后就未回承乾殿的他亦是许久没见阿娘他们了。
不能骑马,但总能适当走走,以免长期坐卧引得身体其他问题,毕竟小孩子的免疫力还是有待提高。
为避免又因无人证而被诬陷,李承乾自然是不再单独出行,身边总会跟着侍从:“殿下,咱们走一会就歇了吧?太医令说您这还是要静养为主。”
作为御赐的亲卫队侍从之一的阮朔劝道,他才入禁军就又被调出,即便有曾跟着秦王上战场的同僚安慰,但他还是没忍住忐忑前途,直至见到中山郡王才安下心——新上司随和、不摆架子,却又没有孩子的稚气,颇有几分秦王之姿。
“嗯,走几步便回。”比起前些日子稍有动作就酸疼难耐,此时已然好上许多的李承乾随口应下,心里感叹系统提供的云南白药喷雾剂功效神奇,只可惜只能自己用,如若不然,惠及大众该多好。
年幼再加上病弱,课业自是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多,李渊虽愧疚常来探望,但前朝后宫事务繁忙,这倒是给了李承乾更多的时间假寐独处,实则用意识阅读新书。
新书知识涉及面广阔,再加上那些理论无用武之地,毫无基础的李承乾只能囫囵吞枣,也曾提出想回承乾殿又被李渊拒绝。一时出去看书临帖,再无别的事做,好生无聊。
期间,见过的同龄人唯有李承宗,其是随太子妃前来与他道歉,李承乾拿不准他们的意图,只能猜是他们揣测圣意而为。
知晓李渊和稀泥的性子,只要不危及皇权,自是希望儿孙和谐,李承乾虽不乐意,但还是捏着鼻子忍着脾气,故作大方地接受道歉。
“郡王殿下,陛下召见,请您至两仪殿。”
本都打算回去歇歇的李承乾闻言,自是遵旨前去,但走了多时的膝盖还是隐约疼,身旁阮朔见状,担忧开口请示:“殿下,属下去叫个步舆吧。”
“太耽误时间,”李承乾停下脚步,额间满是汗珠,风一刮惹得他又咳了两声:“辛苦你背我过去吧。”
“是。”阮朔将李承乾背在背上,小孩体重着实轻,他也没费多大力,只是听着殿下伏在背上咳嗽声,又像个老妈子开口:“殿下,等会要不属下去太医署请位太医来看看?您都咳了好些日子了。”
想着中药苦涩,李承乾肯定是不乐意,再加上估摸是方才风吹多才咳个不停,自然拒绝道:“不了不了,遭了风咳两声而已,你书读的怎么样了?”
李渊为亲卫队挑的人基本上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伙,李承乾秉持着知识改变命运的原则,鼓励支持他们学习。
“读了点兵法,我听顾勇说他最近在读医书。”
李承乾颔首,允诺道:“挺好的,等你学有所成,有意向的话,我向阿耶推举你去战场建功立业。”
“谢殿下。”
殿内金玉香炉里的龙涎香向外氤氲,李承乾在侧桌边上专心临帖,他着实不清楚李渊为何总爱让他伴驾,许是为了安抚秦王的心思,但不会将这些在乎明示给李世民。
李渊是位父亲,但更是位君王,他不能容忍一家独大,更不能容忍儿子的羽翼渐丰,甚至于功高盖主。
对此,李承乾只觉得拧巴,明知李建成与李世民的夺嫡矛盾渐深,双方都在拉拢党羽,明争暗斗,身为掌握立储权力的帝王,就该尽快决断,究竟是立长还是立贤,而不是听之任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怪不得会有之后玄武门之变,李承乾放下手中的毛笔,心不在焉地想到,他要不向李渊科普科普什么叫量变引起质变?
“这笔可好写?”见李承乾停笔,李渊和蔼慈笑开口。
听话听音,李承乾立即明白这笔不简单,打量片刻,却着实没看出这紫杆毛笔贵重在哪,李承乾只能干巴巴开口:“这笔自是贵重珍品……”
看得出孩童不明情况,李渊颔首,身旁的宫人立即谄媚笑着解释:“郡王殿下,这笔可不得了,笔身是齐王殿下亲自挑选打磨,难得一见的紫竹所做,笔套亦是独山玉雕琢所成,笔毫更是齐王殿下亲猎白狼所取。”
李承乾听了半天,只觉得眼前这就是牢底坐穿笔,狼可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倒不觉得珍贵。
“怎的?一听是你四叔做的,就不喜欢了?”李渊等半天没等到自己想要的反应,抬头就看到小孩撇开头不说话的样子,好笑出声说道。
见李渊心情颇好模样,估摸着又开始想要息事宁人,李承乾瘪了瘪嘴,俨然孩童无辜模样:“孙儿不敢欺君,可孙儿现在腿都还会痛。”
“近日朕听元朗说,你已学到《尚书》,可明白何为必有忍,其乃有济;有容,德乃大。”
很想用《论语》怼回去的李承乾又一次在心里默背支线任务,垂下眼眸,顺应帝王心意:“孙儿明白,翁翁教诲的是,是孙儿小心眼了。”
“朕知你受了委屈,但事都过去了,就算了吧。你是朕的长孙,要乖些,懂事些,为弟弟们做榜样。”
“是。”李承乾面红耳赤,倒不是因为被说的羞赧,反而是心里憋屈得不行,默背好几遍任务才缓缓顺气,他都怀疑要是在这多呆些日子,怕是都要长结节了。
得到想要的态度,李渊自是明白该给颗糖,当即赏中山郡王百两黄金、万匹丝绸、若干玉石古玩。
翁慈孙孝,李渊正得意能在二郎归朝之前就彻底平息之时,宫人忽匆匆晋见。
“陛下,武德殿那边……”宫人跪倒在地,声音发抖都能听清牙关打颤,说话吞吞吐吐:“秦王殿下与齐王殿下……”
闻言,李渊立即放下手中朱笔:“秦王回来了?”
“回陛下,秦王殿下刚回来就直奔武德殿。”
霎时,李渊自是明白李世民绝对是知晓自家儿子遭遇,指代不明地低声斥责了句孽障,便让人备步辇赶去武德殿,生怕去晚了,事态便无法挽回。
相较于心急如焚的李渊,李承乾则是巴不得能晚点去,以太宗皇帝的身手,只有李元吉挨打的份。换言之,只要李世民被长孙无忌等人拦着不用刀枪棍棒杀了李元吉,仅把人打个半死,他都觉得是李元吉罪有应得。
故,匆匆赶到武德殿时看到满地狼藉,被李世民揍得鼻青脸肿的李元吉,以及武德殿侍从被长孙无忌等人拦住只能看着主子被打时,李承乾差点就没憋住,死死掐住手心才不至于笑出声。
主位上的李渊面色铁青,重重拍打案几,像是暴怒的老虎,发出怒呵:“朕看你们是要反了!”
殿内跪倒一片,论谁都不敢仰视天威,正当李承乾开始后悔没戴护膝的时候,就听到天子发话:“给中山郡王赐座,你腿伤还没好全,此事与你无关,坐着就是,其他人给朕跪着回话。”
说罢,李渊再次狠狠盯着眼前不省心的两个儿子:“秦王好大的本事,刚回京师就直接殴打齐王。”
不说还好,李渊刚说话就看到自家二郎已哭出声,抽泣模样,顿时额角抽痛,他怎么忘了他家这位和孩子差不多爱哭的性子。
“父皇,儿臣知晓平日处事莽撞会惹圣人不快,但也不能这样任由四弟折辱儿臣的孩子,承乾才多大,腿就落下这等伤痛,为人父母岂能不痛。”李世民死死咬住牙关,又克制不住地流出眼泪,俨然受了天大委屈,看得李渊诧异之余又觉得心虚。
被点名的李承乾亦是被说的忽然觉得已然好全的膝盖酸痛,止不住胡思乱想,他现在看到大名鼎鼎的唐太宗委屈哭诉模样,等以后会不会被灭口呀?古代应该更有什么男儿流血不流泪之类的情结吧?
“你放屁!”李元吉被气得两眼一翻,腹部更是随着说话隐隐抽痛,嘴角被李世民打得发麻:“你教不好你儿子,让他冲撞圣上,不尊长辈,残害手足,故而受罚,难道你的意思是父皇昏庸无道,滥罚无辜?”
“胡说八道,我从未有过此意,父皇日理万机,又受人蒙骗才有所误会,承乾赤诚之心天地可鉴。那你来解释解释,前些日子大郎为何让太子妃与承道来找承乾致歉?追根究底,本为家事,你却再三恶意中伤,意欲何为!”李世民通红着眼瞪过去,眼泪并未减损半分秦王的威仪,看得对方心里炸毛。
即便如此,但李元吉不甘示弱:“误会?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你惯会巧舌如簧,但为何不敢请示父皇惩罚李承乾的缘由!因为你也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烂德行,子不教,父之过!你自己存有不臣之心,意欲叛乱!”
就李世民而言,对于无意义的狗吠责骂,他倒是无所谓,没必要脏自己的手,但侮辱他所爱之人,必然是往他肺管子戳,再加上再三的无中生有,气得他准备起身揍李元吉一顿,而后李渊要降罪都可接受。
“够了!”见两兄弟再生事端,李渊怒呵道:“你俩还嫌不够丢人,当着小辈的面争执不断,毫无长辈之表率!”
殿内寂静无声,李渊阴沉脸色,却不能草率做出决断,此事可大可小,可为家事亦可为党争,他眼眸瞥过端坐的李承乾:“此事既是因乾儿而起,倒不如听听他的想法。”
本打算安静吃瓜的李承乾忽被点名,抬眸看向李渊,上位者肃穆面容,他拿不准帝王心思,但沉默半晌又得到帝王嗯了声的催促,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回翁翁,前些日子承道来与我和好,孙儿本不想答应,但翁翁教诲,兄弟之间就如牙齿与舌头,难免有所磕碰,故,孙儿以为,阿耶与四叔今日之事就如我与承道之间,均是家事。”
闻言,李渊赞同地颔首,神色从暴怒转为舒展,露出笑问道:“既是家事,乾儿认为该怎么罚?”
这话一出,不远处的长孙无忌悄然皱紧眉头,心道不好,这话答是错,不答亦是错。
好在李承乾知晓自己身为在场辈分最小的孩子,必然没有资格做出结论,以退为进,端端正正跪倒在地,朗声道:“孙儿不敢妄断,但近日师父们教授《孟子》,孟子有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孙儿愚笨,但愿效仿君子,侍奉翁翁,孝顺父母,照顾弟妹。”
功业既成,乐于见儿孙和睦的李渊自是满意李承乾的答案,上前亲自将孩子扶起,“你呀,回话就回话,别动不动就跪着,腿伤还没痊愈,还是得好生养着,你们也都起来吧,来人,传太医令给齐王和秦王好好看看。”
这场针锋相对的矛盾终算是雷声大雨点小的告终,李承乾松下口气,胸口似大石推开蔓延麻痒之感至喉头,转为连连几声咳嗽。
“怎么咳起来?”李渊声转柔和,展现老人的慈爱,眉头皱起:“腿还没好全,别又遭了风寒,底下人是怎么伺候的。”
李承乾徐徐接道:“回翁翁,与他们无关,怪孙儿方才贪凉多走了会,并未生病,待睡一觉就好。”
对于聪慧的孩子,长辈总是会多些疼爱,李渊亦是如此,瞅了瞅站在孙儿身边的李世民,朝李承乾嘱咐道:“这些日子,你如你阿耶一样,亦是很久没见你阿娘与弟妹,今日便随你阿耶一块回承乾殿,待过几日,朕再召你。”
“是,谢谢翁翁。”
李承乾说罢,顺势握住李世民的手,他能感受到对方明显愣了片刻,因持弓搭箭而生老茧的大手温暖地回握自己。
许是父子俩不作遮掩的感情触动到李渊,本想借此敲打惩罚的话语在喉头凝噎,帝王肃穆开口:“世民,你十多岁就上马打仗,错过了许多读书的时间,如今天下太平,你既设文学馆,就该多读些书,总不能还不如乾儿吧?”
莫名其妙又被立来当靶子的李承乾已然无语,他小心翼翼地偏头打量李世民,并未察觉任何端倪后又忍不住提心吊胆,生怕对方就此迁怒于他,旧伤新病交困之下,他着实疲于应付。
不等回应,李渊朝着另一边的李元吉冷声道:“元吉,你好好养伤,立冬之前给朕滚出去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