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刚刚从书架里拿一本书下来,许锡恩就进来了。我大概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愤怒,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我试图跟他讲道理,但他先动手了。刚开始的时候,因为吓坏了,我没能反抗,被他甩了几耳光,但不是说人在情急之下有时能迸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吗?”
“……”
“充分认识到自己处境后,我立即开始反抗。许锡恩想要让我知道,他会被他爸妈揍都是因为我。我不想认同他的观点。虽然我说了对不起,也答应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让家长掺和进来,但他似乎并不满足于此,还想揍我。我不得不拼命抵抗,过程当中,我没有办法顾及太多,打了他几下,可能会给他造成一些损伤。”
程馥的陈述非常简洁,几句话说明前因后果,言语中没有太多被情绪主导的主观用词。
通常此类事件发生后,作为受害者的那一方,会将对方的残忍大肆渲染的同时极力说明自己的无辜,来挣得更广泛的同情分。
女性尤其是。
但相应的,这也会导致一些本身就很讨厌长篇大论和性别红利的人的反感。
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只想要过好自己的生活,不会向别人伸出援手,路上碰到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即使不救也不会有任何负罪感,反而会引作谈资,那么在自己作为受害者的事实已然板上钉钉的情况下,就应该节约双方的时间,以最简单的方式结束掉当前这件事的任何争论。
不要觉得自己是未成年人就会得到更多的优待。
嗯,这中间也有谎言越多被戳穿的可能性越大的考虑。
充分收集双方‘供词’后,班主任开始叫家长。
*
程馥班主任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临简雾正在检查美术组刚刚放到场景上传服务器的角色模型,虽然都是一些穿模导致碰撞错误的小问题,但是基本上每一个都有,改起来不免会觉得有点麻烦。
虽然美工都是除了好看一概不管,但什么元素都往里面加,大面积花纹和白紫配色再时髦,这也不好看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减少模型三角面理所应当成了程序员的工作,明明已经帮忙重新编写了适合本项目用的shader(着色器),计算量比之前少了很多。
删去不必要的细节,把模型定点在不明显影响渲染质量的情况下降到最少,有那么难吗?
临简雾听到有学生打架还琢磨了一会儿,她读高中时,b大附中的热战向来不怎么出名,冷战倒是b市四高里面数一数二的,文科生比较擅长的也就是冷暴力搞孤立歧视这一套,然后继续往下听,听到‘程馥’这个关键词,才意识到这是在说程馥。
她也不管工作了,直接拿起桌子上日常防pm(项目经理)和策划的三枚合武士刀就往电梯口冲。
沿途碰到从茶水间出来的同事,她打了个招呼:“帮我看下现在的时间,组长来就说我请假了,请假条后面补。”
同事不明所以,只顾着点头。
电梯下去五层后,临简雾从另外一台电梯又上来。蓝牙断开有一阵了,她才发现自己手机没拿。
正好和来上班的组长打了个照面。
“我提前下班了,有点事情要解决。”临简雾言简意赅。
“可是你……”
组长刚开口。
临简雾已经不见人影。
“……刚刚才上班啊。”组长无力地说。
临简雾开车直奔b大附中,等红绿灯的时候再度接通班主任电话,了解事件的全貌。
据在现场的一位女同学说,许锡恩被程馥拒绝后一直怀恨在心,父母打骂后更是百般不服,怒火中烧,这次应该就是趁着程馥一个人时袭击程馥,想让程馥也尝一尝被揍的滋味儿。幸好保安赶到的比较及时,程馥本人反应也比较机敏,知道利用身材娇小比较灵活的特点与对方周旋,总算是没有酿成大祸。
临简雾体会到自己的情感是极度后悔的。
简直不敢想,只要稍微不走运那么一点,程馥就会被人像拎小鸡仔一样提溜起来胖揍,或者更严重一点,被那个神经病打死。
那家伙当初打语音电话过来时可是说了‘高中死个人分分钟的事’这种话。
一开始就不应该觉得这种事告诉对方家长,家长会解决好,一开始就应该和那个男生面对面聊一下,察觉不对后迅速把危险扼杀在萌芽状态中。
程馥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临简雾觉得自己以后死了,地狱里也要时刻躲着夏薄阳,根本没法面对好吧。
“只要妹妹好好的,我自己怎样都无所谓。”这可是夏薄阳挂在嘴边的话。
推开教职员办公室的门,映入临简雾眼中的是,如同早上所见那样扣子一直扣到脖子的寸衫衣扣。
虽然没有能明确说是缺陷的地方,但也难称得上是漂亮的朴素长相,看不到明显受伤的痕迹,眼睛好像哭肿了,脸红彤彤的,一侧隐约可见青白色的指印轮廓。
在回想不出表情的模糊记忆中,那张噩梦里的脸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当时也只是这种表情,像不会笑也不会哭的人,静静凝视着人。在看到她之后,眼神一闪,那张脸透露出‘我也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是班主任非要叫家长’的意思。
抱着手臂,站在离所有人都有点远的地方,好似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
一个看起来像是涉事男生父亲的男人正站在班主任面前,张牙舞爪,说的唾沫四溅。
“追个女孩子而已,脾气暴躁一点又怎么样?你们这些老师就喜欢小题大做。我儿子只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为什么要被父母之外的人打?青春期的孩子不都是在不停地犯错下成长的吗?并不是只有我儿子才特别啊!老师你也是当过学生的,这种成长过程理解不了吗?学生的本职工作是学习,成绩好就够了,其他的很重要吗?你没资格教训我,可能我儿子光从行为看不出来,但他实打实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说到底,这女孩子要是充分考虑到我儿子的感受,好好拒绝,根本不会发生这种事!”
好吵,这是临简雾看到这个男人的唯一想法。道理只能和能讲道理的人讲,面对一看就讲不通道理的人,她向来是敬而远之,免得浪费口水。
“你说你儿子心地善良?不知道有多少和你儿子同龄的孩子被你所谓的这种心地善良毁掉了整个高中时代。果然只有父母那么没有人性,小孩子才会觉得随便打死一个人也没什么。”
一关上门,随即响起的临简雾的声音,充满了冷嘲热讽。
一旁的班主任赶紧拉住临简雾:“临小姐,你怎么还带刀过来?”
临简雾好心解释:“这刀没开刃的。”
那男人很急:“你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敢这么和我说话?”
说出了那种偶像剧里有名的杂鱼台词。
临简雾没理他,反而是对班主任说:“您跟我说会发生这种事,肯定是哪里有什么误会,家长和孩子哪里沟通有问题,希望我能给对方一个机会。现在看来,根本没什么误会。有这样的爸爸,儿子会做出这种事也是迟早的。之前我是和妈妈的那一方聊的天,她一直跟我说对不起,说自己没教好孩子,现在想来,那应该也只是客套话吧?我会等校方的处理结果,在此之前,程馥我就先带回去了。”
她走到程馥旁边,拉起程馥的手。
程馥没动。
因为男人生气自己被无视,一边咆哮着:“你是那女孩子的姐姐吗?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你知不知道我儿子就甩了你妹妹一巴掌,但他的手腕都快被你妹妹踢断了,等会必须要去医院做核磁共振。可能第二次模拟考都考不了。不好好跟我说声对不起,休想离开这里。”一边来抓临简雾的手臂。
“别碰我。”
在程馥有所动作之前,伴随一声大喝,临简雾按着刀镡的手往上一抬,刀柄的部分一下子撞上了男人的肚子,转眼间男人双膝跪地低下头,很快两手都握成拳头放到了地板上,闷哼不止。
临简雾的神情极度厌恶:“说话归说话,可以不要动手动脚吗?”
“如果单凭死伤程度来判断无辜的话,二战时的德国可是第三无辜的!”
虽然临简雾的语气远称不上倨傲,但事实上,连她刚才的伤人行为,也被这两句话轻松翻篇了。
这是临简雾第一次动手打人。经济下行,社会戾气太重,面对面交流有时候话语稍微激烈一点都有可能导致无可挽回的结果,更何况主动动手让事态升级。先前电话中有好好问过班主任对方家长从事的职业和拥有的资产水平,如果是月薪三千的人,穿鞋就怕光脚的,她才不敢那么横。
在她还在念书的时候,就一直有人说等大家都富裕起来,有了一定资产,就会自发地主张和维护自己的权利、促进社会思想解放、融入国际体系,可根据临简雾的了解,权利最好被践踏,最容易被绑架,最可能成为旧思想、旧道德、旧体制卫道士的也是这群人。
拥有的越多就越害怕一无所有。
努力保卫自己的生活?换而言之,也可以为了保护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愿意放下身段,放弃尊严,尽可能委曲求全。
这种人被打了之后第一反应永远都不是打回去,而是进行理性思考,开始判断:对方是不是我能惹得起的。
一个大男人被刀柄戳了下肚子,哪里能这样疼到起都起不来,这副姿态,就像是在催她赶紧走人,好让彼此都有一个台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