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博的识海一片混乱。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他的情感,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仿佛都要挣脱身体四散逃亡。
那种迫切想要毁灭周遭一切事物的冲动令他感到惊恐。
他仅存的理智只能让他勉强说出驱赶尹天雪的话语。
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整个世界好像都颠倒错乱了起来。
忽然,一道剑影撕裂了无序的黑暗。
出于本能一般,他感应到了它的到来,只微微抬手便接住了那向他奔袭而来的东西。
——是一柄剑。
他骤然睁开双眼,暗如深渊的眸底被神龙剑绽放出的耀眼光晕照亮。
宝剑上镌刻着的龙纹竟是活了过来!
暗金鳞片层层翻起,剑脊上浮现出古老而艰涩的铭文。
童博在童氏古籍上见过类似的文字,那是五百年前童氏祖先曾经使用过的咒语!
那条游走于剑身的金龙顺着童博的手臂盘旋而上,钻入了他的眉心——
五百年前,龙氏祖先龙腾于悬崖边大战尹仲的画面在童博的脑海中轰然乍现!
寒光闪烁,杀气纵横,剑与剑全力相撞的那一刻,童博甚至能感受到龙腾紧握剑柄时,虎口传来的剧烈震荡。
尹仲那双布满戾气与狠绝的眼睛,与五百年后别无二致。
童博的战意被彻底激发。
他好像穿越时空与那时的龙腾心意相通。
保护童氏一族的信念到达了顶峰。
童博觉得自己宛如附身于龙腾,举起手中的剑,化作流星无所畏惧地朝尹仲刺去。
他手里的神龙剑发出了清越的龙吟。
那些在他经脉里横冲直撞的狂暴内力,已然变得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温顺而轻柔地流淌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脑子顿时清明一片。
“童博!”
尹天雪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守在童博的身边。
她原本以为童博这一回恐怕是走火入魔难逃一劫了,可谁知那把神奇的剑到来之后,竟是真的帮助童博渡过了难关。
她见童博逐渐好转的脸色,不由重重松了口气。
“你感觉怎么样了?”
龙婆不知何时也跟着神龙剑跑了过来,一脸焦急地望着童博:“博儿,你听得见我们说话吗?”
童博缓过气来,摸了摸胸口,那股窒息沉闷的痛感骤然消失了。
他仔细感受丹田中缓缓流动的内息,竟觉比之前更加沉稳有力。
——此番波折,他的龙神功居然精进了一步……
这大概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端详着手里的神龙剑,剑脊的龙纹已恢复原状。
“我没事了。”他冲担心着他的两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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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空寺……”
春花叉腰仰头看着眼前肃穆静立的古寺。
她站在古寺门口那棵矗立了百年的老槐树下,转头又百无聊赖地默数起了那些被祈福的人们系在枝干上的彩色布条。
五颜六色的布条在空中迎风招展,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尤其好看。
“这地方你熟吧?”她问尹天奇。
“还行吧……当时为了寻找寒鸦春雪的消息,天天往这儿跑,跟慧觉主持也算有点儿交情。”尹天奇转头看向尹天仇,“天仇,李总管来这儿干嘛?”
“舅爷说是为了找人。”尹天仇耸了耸肩道,“那个人好像跟天蛟剑有关。”
“又是天蛟剑?”春花与尹天奇对视一眼道,“这剑还真有意思……”
“那剑到底有什么意思,进去问舅爷就知道了。”尹天仇叹道。
“你小子……”尹天奇俯身扑向尹天仇,狠狠一把将他捞过,“你的事,我也要好好地问问李总管!”
尹天仇扯着嘴角,苦笑两下。
他只知道,被舅爷骂一顿是免不了了……
三人正闲谈着,寺院半启的朱漆山门里走出一个人影。
“舅爷!”尹天仇唤道。
李用听传话的僧人讲尹天仇来找他,却不想他竟是一起带来了尹天奇和春花!
“天仇?!”他急急跑下台阶,顾不上责怪尹天仇,对尹天奇和春花笑道,“少庄主,怎么来了……还有春花?”他暗含警告地扫了尹天仇一眼,“是天仇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给少庄主惹了麻烦吗?”
尹天仇低下了头,一声不敢吭。
“李总管……这里不太方便说话吧。”尹天奇走近李用,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关于天仇本家的事……你确定要在这大门口聊吗?”
李用神情一滞,错愕抬头。
悬空寺后院,往生堂门口。
春花一脸茫然地踱步到石阶前,现在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她原本是陪着尹天奇和尹天仇来找李用的。想着能看一场认亲大戏,顺便听一听当年尹家发生的秘辛,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一定是美滋滋~
可李用却让她到这往生堂来寻找一个叫晦明的僧人。
说是能找到那个僧人,就把之前她看中的那柄天蛟剑送给她。
嘶……这倒是好事一桩。
毕竟她和那剑灵很合得来,听了力叔的故事,正苦恼怎么从李用手里得到宝剑,谁承想,得来全不费工夫。
只不过……天上那么容易掉馅饼的吗?
不会有什么麻烦事等着她吧……
一缕山风裹挟着松脂香,轻轻卷起禅院屋檐堆积的尘土。
转角处悬着的铜铃突然轻颤,清脆悦耳的铃响打断了春花的胡思乱想。
怕什么。
春花长舒一口气。
大不了跑路。
她一步步踏上台阶,推门而入。
与此同时,悬空寺某一处僻静的角落。
尹天奇正呆立原地,克制着自己心中怒火,尽力让自己能更平静地消化所听到的事情。
“所以……”艰难开口,尹天奇才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已然嘶哑,“你爹尹浚……才是我真正的二叔……”
尹天仇眼中含泪地点了点头。
尹天奇低头望着手里那块血如意之心,冰凉的触感忽然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他从未真正见过这块玉石,只在族谱中看到过这饰物的图样。
小时候,他曾听尹浩说起过,尹家的传家宝除了血如意之外,还有一颗早就丢失不见的血如意之心。
尹天奇翻过玉石,那背面果真清晰地铭刻着尹家的家徽。
他闭上眼睛,一时悲喜交加百感交集,胸口只觉有千斤石压制,沉闷得直教他喘不上气来。
他忽地弯下/身去,径直跪在了李用跟前!
“少庄主这是何意!”李用连忙去阻止,却抵不过尹天奇的决意。
他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少庄主这是做什么?!李某人受之有愧啊!”李用惊呼。
“李总管受得起!”尹天奇一字一句,哽咽道,“李总管替御剑山庄养育天仇多年,冒着生命危险保住了二叔的血脉,您担得起天奇的三拜!”
“哥……”尹天仇双手颤抖地扶住了尹天奇的肩膀,眼泪止不住地淌下。
“好……好……”李用欣慰地点点头,拍着尹天奇的肩膀,算是接受了尹天奇的感激,“少庄主,有你的这番话,李用这些年就值得了……”他笑中带泪道,“你莫要挂怀,别忘了,天仇也是我的好外甥,我养育他、护着他,也是应该的!”
“舅爷……”
李用抬手摸了摸尹天仇的脑袋,又对尹天奇道:“少庄主,只是这天仇的身份……”
“我想,暂时先别公开,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就行。”尹天奇擦了擦眼角,沉声道,“天雪那边,我会找时间和她讲明。”
“大小姐那边……”
“她比我知轻重,放心。”尹天奇沉吟片刻道,“不过目前还是不便告诉爹真相……怕是要委屈天仇了……”
“我不委屈!”尹天仇忙道,“现在我们还不能和尹仲撕破脸……我知道!”
尹天奇动容道:“天雪若是知道她有了这么一个聪明懂事的弟弟,一定会很高兴的。”
“李施主!李施主!”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稚嫩的呼喊声打断了三人的谈话。
“怎么了?”李用见来人正是那一早为他领路的小沙弥。
小沙弥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李施主,不好啦,晦明师叔出事了!”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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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堂里,依然宁静。
只是此时空气中竟是弥漫着丝丝血腥味。
春花惊骇地望向坐在蒲团上吐血倒地的晦明,被这一猝不及防的变故吓得呆立当场。
什么情况?!
上一刻还好好地在说着话呢,下一秒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春花连忙上前,将神智不清的晦明搀扶坐起,伸手为他号脉。
这人竟是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吃了毒药?!
春花慌忙从身上掏出解毒药丸塞在他口中,疾点他穴道,使其勉强吞服。
“铁施主……既是懂得医术,便应该知道……贫僧毒已入五脏六腑,何必浪费好药呢……咳咳……”晦明的嘴角又汩汩流淌出深色的血液。
“晦明师父……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开始,晦明将天蛟剑交给春花的时候,她是很高兴的。
接着,晦明将眼前满墙无名灵位的由来告知春花的时候,她又是被惊得哑口无言。
再然后,听着晦明亲口说出自己是当年残害龙家满门的帮凶,春花又是气愤又是悲怆……
“我留着这条命,就是为了将这剑谱交给双剑真正的主人……”晦明的喉咙像是老旧的风箱,胸脯费力地起伏,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发出嘶哑的啸鸣。“剑灵复苏,必定有其缘由……这世道……又要乱了……”他抓住春花的衣袖,乞求的目光紧盯着她,“要阻止尹仲……一定要阻止他……他早就不是人了……他迟早会成魔……会毁掉这个世界的……”
“可是……要怎么阻止他啊……”
——不是啊大哥!怎么这活突然落到我头上了?!
春花一头雾水,垂首看了看手里攥着的剑谱,又瞥见手边的天蛟剑,脑里混乱地猜想着各种可能。
——难不成,就因为我被这把劳什子剑看中了,就要选我拯救世界吗啊?!
晦明虚弱地抬手指了指那柄始终保持缄默的古剑:“我想,它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那个……”春花见晦明面色逐渐灰败,命悬一线,焦急道,“晦明师父,要不你再等等……我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吗,龙家独子还在,我去帮你把他叫过来,你难道没什么遗言要跟他说吗?”
闻言,晦明只是微微摇头,嘴角牵起一抹苦笑:“贫僧……终究是个懦夫……没有勇气面对……面对……”话未说完,又是一口鲜血呕出,春花抽出腰间的玄空针,企图为晦明封锁住穴道,短暂地延缓毒性的发作,却再一次被他拒绝了。
一个执意要死的人,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无法为他续命的。
“只盼铁施主能代为转告一声……”晦明的声音渐渐微弱,“对不起……”
“主持长老……”恍惚中,晦明望向往生堂门前,慧觉方丈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那里。
春花此前并未见过这位方丈,只从他的袈裟瞧出他不似一般和尚。
慧觉缓缓走上前,面露不忍,似有千言万语,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多谢主持长老收留多年……晦明终究愚钝懦弱,辜负了……长老的教诲,晦明……去了……”
晦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这不是春花第一次见识到死亡。
可每一次目睹生命的消逝,她总也忍不住感到心痛悲凉。
哪怕此人恶贯满盈。
哪怕此人罪有应得。
匆忙的脚步声在门前响起。
李用、尹天奇和尹天仇三人前后赶来。
可晦明已然死去。
屋外檐角系着的铜铃再次被轻轻吹响。
跟着跑来的小沙弥努力透过朦胧的泪眼,想看清楚那摆动的铃铛。
约摸又是风动了。
他似懂非懂地仰头眺望天际。
夕阳的余晖触摸到他的袍角时,那几不可闻的声响就被寺院的暮鼓所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