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码宝贝04]海与命运之歌 第99章 外篇三：木村辉一

他应该是死了。

记忆的终点还停留在六翅兽狰狞的面容上，想来他还是没能逃过残酷的二分之一的生死判定，概率无情地判决他在其他人经历生还一面过后注定会抽中那张名为死亡的签文……于是，他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倒是没有想象中那般痛苦。身体轻飘飘的，在脱离了□□的桎梏之后灵魂仿佛得到了无拘无束的轻松与自由，不用再执着地去纠葛于人生丢给他的那些根本无解的难题，至于原本积攒在心上的压力与责任，也都能无所顾忌地尽数抛却。

这感觉，似乎也不坏。

黑暗仿佛一袭轻盈柔软的羽绒，他的思绪懒洋洋地被裹在其中，渐渐陷没下沉。然后——或许吧——他做了一个梦。

四岁的时候，母亲和婆婆带着他搬到了新的公寓。妈妈说搬家是想要尝试新的生活，可她不知道他当时就躲在房门背后，偷听到了她与前任房东先生的那通不甚愉快的电话。

搬家的第一天就有非常多的琐事要忙碌，他想要帮忙，结果反倒笨手笨脚地出了差错。最后还是母亲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提出让他去附近的公园玩耍的建议。“说不定辉一很快就能有新的朋友了。”她微笑着这般说。

他当然是听话地同意了，只是走出家门后他并没有如母亲所期望的那般去了公园最热闹的儿童游乐区，而是拐弯进了树丛掩隐的僻静角落。

朋友？怎么可能呢？一旦那些孩子知道他自小没有父亲，那么他就会立刻沦落为群体中唯一的欺辱对象——这点从过去开始就未曾变过。

起初他也曾天真地怀抱过希望，可来自现实接二连三的残酷打击，让曾经希望的火种现今只余下一抔消沉的灰烬。

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径乱逛，忽然听到从绿化带另一侧传来了一阵孩童的争执声。

“……快还给我！那是妈妈给我买的！”

过去的经历教会他此时装作视而不见才是最明智的选择，然而女孩子怒气冲冲的声音却牵绊住了他，往矮树丛之间的间隙多看了一眼。

他看到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孩真围着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子，为首的那一个的手高高举起，手指间捏着一枚漂亮的发夹。

——这显然不像是那群男生们会用的饰品。

女孩子几次冲上前试图从高个男孩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发夹，可她刚冲上前，就见那高个子将发夹丢给了一旁的另一人；她再次冲向那人，发夹就又进行了第二次传递。

显然这群孩子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他们默契地来回互相抛接着发夹，在看到女孩无力地原地打转时愉快地哈哈大笑。

“你、你们……咳咳……”应是被气得急了，女孩一开口便痛苦得呛咳了几声，她费力地喘息着，导致一段完整的句子被肢解地七零八落，“快把发夹……咳……还给我！”

但她的狼狈换来的只有对方愈发得意的笑声。

他一时有些于心不忍，但最后还是克制了自己冲上前的冲动。

所谓英雄只会出现在星期日早晨八点播放的电视节目，而非一个普通的白日午后公园人烟稀少的角落。就算他热血上脑出面阻止恐怕也无法改变现状，还会连累自己也挨一顿揍。因此他也只是在内心发出一声同情的叹息，便悄无声息地选择了离开。

不想他刚没走几步，忽然有几个男生从他身后冲出，落在最后的那个在从他身边经过时还对着他的肩膀狠狠推了一把，“别碍事！”

他踉跄几步后险些摔倒。待他稳住身子，那群男生也早已没了踪影。

不过当他逛到游乐区的时候，又和那几个男生打了照面。他们像是经历了一场长途跋涉，一个个都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喂，我说，难道真的就不管她了吗？”

他听到其中一个男孩问他们中身高最高的那个。

他在这时忽然发现，他们就是抢了小女孩发夹的那群孩子。

这么说来，他们口中的“她”难道是……？

“管我什么事！”高个子男生粗声粗气地斥责他的小跟班，“是她自己突然倒下的！还不是因为她自己太娇弱，连这点玩笑都开不起……”

突然倒下？

来自他人口中的描述莫名让他生出一股难以言明的不安。他即刻掉了头，加快步速往来时的方向走。

很快他就回到了那块空地。在失去了小孩子的争执吵闹声后，这里寂静得竟让人有些心慌。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枚被争夺的发夹。如今它就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在他走近之后才看清发夹被做成了人鱼的造型，它本该拥有蜷曲的银灰色长发与绮丽的水蓝色鱼尾。但也不知是哪个男生在跑走时不小心踩了一脚，美丽的人鱼已经完全扭曲变了形。

他小心翼翼地把发夹捡起，并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他抬起眼，望向不远处——

女孩就倒在那里，长发凌乱地散着，洁白的裙装上也沾了尘土。她微微蜷缩起身子，落在身旁的手死死捏成拳状，似是一副极为痛苦的模样。

情况有些不对。

他急忙上前，试探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喂，你没事吧？”

而他得到的回应，只有一阵异常刺耳的气音。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

半梦半醒间那些朦胧的画面消失了，萦绕在他眼前的依旧是那片一成不变的黑暗。

但一切似乎又与之前变得有些不同。因为——他原以为人在死后应该被剥离了五感，丧失一切对外界的感知，却没想到——他听见了一阵歌声。

空灵而悠扬的女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无词的旋律眷恋地依偎在他的耳畔，彻底唤醒了他几乎要将埋没入黑暗中的意识。

他不由地起身，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

紧接着他便看见了——真是不可思议，在产生这个念头之前他竟丝毫不曾察觉——本应漆黑无物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白光。

他不禁被那点光芒所吸引，双脚自发地向光芒所在的方向靠近。

随着距离渐近，他很快认识到那处光源并非区区脆弱单薄的“一点”，而是一整座庞大、拥有高耸尖顶的欧式建筑。这座奇异的城堡像是用某种晶莹透明的材质筑成，然而在向四周散发着光芒的并非是建筑本身，而是源自一种攀附于建筑外墙上的一种不知名的白色植物。这些纤细却坚韧的藤蔓相互交织缠绕，仿佛是为这座晶莹易碎的城池覆上一层发光的防御软甲，杜绝了一切外部侵入的可能。

室内传出的吟唱声连绵不止，如同在使用着一种无须言语的方式呼唤着他。可是他找不到入口，只能守在建筑外茫然若失。

忽然，在他不曾察觉的某个时刻，歌声毫无预兆地停止了。

他不解地抬头去看，发现在歌声消失后藤蔓竟也悄无声息地褪去。隔着唯一一层透明的壁障，他看见了被困在室内的、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

她就站在那堵墙后，单手贴在那面被海水折射成深蓝色的透明墙体上，嘴唇颤动着，无声地望向他。只是他却发现，她在投向自己的眼光中，直白地写满了名为恐惧的情绪。

为什么，她会感到害怕呢？

他垂了眼，不料映入视界的居然不再是人类消瘦孱弱的躯体，镶嵌在黑色铠甲胸口的那枚血红的瞳仁正嘲讽地向上翻起，恰到好处地和张皇失措的他眼神相接。

他……是暗黑兽？

“喂！”

拔高音调的女声突兀响起，如同划破天际的闪电一般粗鲁地横插入他的意识。辉一恍惚着回过神，一时只觉得自己像是从一场长梦中惊醒。

对方看似并不满意他木然的反应，便又唤了一声，“我说你，还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这下辉一算是彻底清醒了。“抱、抱歉……”他不假思索地接道——其实他根本没有道歉的必要。

眼前多了个陌生的女孩。她看起来是与辉一差不多的年纪，留着黑色的长发，身上一袭简单的白色吊带连衣裙，一枚金色的吊坠垂在她的胸口，闪烁着异常夺目的一点光亮。

“你是……谁？”辉一不由地问，“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不想女孩原本紧绷的表情在听到他的询问后竟泄露出了一丝微小的松动。

“这里是海底。”在短暂的一阵沉默之后，辉一听到女孩用耳语般的音量回答了他。

“海底？”而不是天国、或者是地狱？

起初辉一还有些困惑，不过他很快就想起了过去不知是在哪本书上读到过的神话传说：据说水是能够连接异世界的媒介，死者在离世后必须要搭着船渡过一片名为“常世”的海，才能真正到达名为“黄泉”的彼岸。

这么一想，若这里真是所谓的“海底”，那也不足为奇。

“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女孩继续用她那没有太多起伏的语气冷冰冰地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想，”辉一微笑着告诉她，“是因为我死了。”

她看向他的眼神忽然就变了，仿佛有种柔软的湿润的情绪悄然从她眼底浮现，浸润了这两汪情感干涸的泉眼，同时也令她那张在无表情时显得木然僵硬的脸都变得软化了几分。

“你，跟我来。”她向辉一递出手。

辉一过去从未见过她，但也不知怎么，他竟对面前的这位陌生少女滋生出一种难以言明的信任，让他主动将自己的手交付于她的掌心。

她的手指即刻包裹上来——她的手是冷的，皮肤泛着微凉的潮意。然后她转过身，开始领着他往这一整片漆黑中的某个方向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辉一跟在女孩身后问。

女孩头也不回，“当然是带你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就在她开口的刹那，辉一那本是被黑暗全全占据的视野里，忽然不可思议地出现了一丝朦胧的白色亮光。这场景似曾相识，与他半梦半醒之时经历地那个暧昧模糊的梦境中的某一幕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什么地方？”他忍不住问。

女孩没有回答。随着两人的距离渐近，白光占据的区域也越来越广，转眼间半面世界都成了无暇的一整片明亮的洁白。

“等等，”当两人走到光暗交界之处，辉一再无法按捺从心底滋生的怀疑，他急忙拽住一路上都闷不做声的女孩，硬把她往回拉了一把，“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女孩的力气敌不过他，一下就被他扯了回来。她顺势扭过头看他。在光明的照耀下，辉一能看清她那双浅灰色的瞳仁，以及浮在虹膜之外的那一层似水纹般的波光。

“你没有听到吗？”女孩用梦呓般的口吻问他。

“听到什么？”

她依旧不愿为他揭开谜底，而是重新把眼神转向光明那侧。辉一下意识跟着她的视线一道看去——

就在他的注意被转移的那一刻，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在他背后用力一推，他脚下一空，直接落入了一线之隔外那异常耀眼的明亮世界中。

踏空后被慌乱笼罩的一瞬间，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握紧了留在自己掌心中的那只手。说不清缘由，也许仅仅是不愿将她一个人遗留在那个只有黑暗的世界里。

当他从黑暗中脱离后，身体自发地被光明所吸引。可是，被他握着的那只手的主人——他回过头，发现女孩好像是被钉死在了黑暗里。光暗之间的分割线就匍匐在她的脚边，无声地将他们彻底划分为不同的世界。即便他再怎么努力，却还是只能无助地感受着那只细瘦的手，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掌握中脱离。

女孩仰着头，注视着已经落入光明那一侧的他。“我差点就相信了。”终于，她露出了自他们见面之后的第一个笑容，但辉一只看见了她那双写满了悲伤的眼睛，“其实还有人，在等你回去。”

光明愈发强烈，开始逐步吞噬黑暗的空间。

“走吧，”她的身影开始蒙上模糊的光影，连同声音都逐渐变得遥远，仿佛自梦中传来那般，“你不属于这里，别再让我看见你了……”

“那至少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握不住的手让他失控地喊出声，然而就连他的声音，都几乎淹没在周围的白光里。

她像是有些发愣，淡色的唇微微翕动着。偏偏他什么都听不见了，刺眼的光芒疯狂地自身后涌现，填塞了他所有的感官。无论是那张脸还是声音，从起初的清晰缓缓淡化为朦胧的轮廓，最后都消失在被雪白笼罩的视野里，成为了一片虚无。

他醒了。

首先迎接他的是顶上雪亮的无影灯。

紧接着其他的色块开始在白色的背景上涂抹，慢慢组合成了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过去他每日都会在镜子中看到——这样一想，他们的确是生得近乎一模一样。

他试图欣喜地扬起嘴角，向他的双胞胎兄弟伸出手。嘴唇发着抖，想要喊出他的名字。

“ko……”

可只发了一个音，他便愣住了。

一堆繁杂的记忆瞬间像猛烈的潮水般一拥而上，退去后却又什么都没有遗留。

有个从未听过的声音悲伤地在他空荡荡的记忆空间中回响，“我的名字？你不该知道的……”

那股沉重又悲哀的感情令他神情恍惚，连伸出的手都不自然地僵在了半途。

“辉一？”幸而此时他的双胞胎兄弟适时地抓住了他颤抖的手，他在喊着自己的名字，眼泪狼狈地淌了满脸。

他再次努力向他露出微笑，“辉、辉二（kouji），我一直，好想见你……”

不止是辉二，拓也、小泉、纯平、友树，他们都在。

分明所有人都在，他却总觉得好像还缺了一个人。原以为的圆满此时出现了一个缺口，可他也不知在盼着什么能将其填满。

连辉一自己都不记得了。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他和母亲一道守在手术室门口，陪着失魂落魄的少女等待一个最终的结果。

在度过漫长的、他根本无法计数的时间之后，红灯终于熄灭。瘦小的人躺在病床上从室内被推出，脸上已经被蒙了一层白布。

少女的精神支柱彻底崩溃，跪在床边失声痛哭。而他的母亲也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可惜那时的他太小，根本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然他也不会明白，属于他们之间的故事，在这个还没有来得及开始的时间点，就被弄人的命运，潦草地画下了休止符。

21.06.27全文修改完毕。

留了一个彩蛋（？），请自行寻找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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