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知道他在骗你。
她生长在温室里。
最初明白这一点,是因为乔逢雪。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健康也是一种特权。后来他离开了,她长大了,她逐渐明白,不光是健□□命本身就是特权。家境富裕是特权,家人爱她是特权,长得漂亮是特权,头脑聪明是特权,热爱的事物能成为工作、很容易就获得成功,这也是一种特权。
拥有越多特权,就越难走出温室。她尝试向温室的边缘走去,但每走一步,都只是更察觉自己的特权。当她坐在一流大学的教室里,吹着空调阅读山区孩子的受教育状况调查报告,这种时刻就是特权。当她想要了解更多社会学的知识,只需要和奶奶说一声,就能拿到素未谋面的一流学者的联系方式,对方也亲切地回答她那些幼稚的、不入流的提问,丝毫不介意她的无知,这也是特权。
越知道自己拥有特权,就越惶恐自己是否过于傲慢。
曾有粉丝给她留言,说非常喜欢她做的视频,从中获得了很多快乐。他们聊了不少,她非常高兴也很受感动,对对方产生了好奇,就点开了对方的主页,结果那是个抗癌的病人,已经晚期,很贫困也没有家人,自嘲每天都在等死,听说发视频能赚钱所以试试,可那些视频播放量寥寥无几。
她看着看着就哭了,却又为自己的眼泪而羞愧,一时冲动,她给对方充电,第二天发现对方拉黑了她。她又哭了。
这件事她没和李凭风说过,那时她已经知道这个前任凉薄自私,不会同情别人,也不可能理解她的羞愧。他只会漫不经心地听着,还要嘲笑她幼稚傻啊,说不定还会骂她圣母。
她已经忘了当时的缘由,但她确实记得,这件事她和“不想回家过年”说了。“不想回家过年”是她很早的粉丝,也是乔逢雪的账号,虽然他自己不承认。
那是她为数不多几次主动私聊他,告诉他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问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账号背后的人是谁,但冥冥中,她也许想起了他。粉丝拉黑她,和当年的他躺在病床上悲哀地让她走,这两件事拥有相同的本质,她能感觉到。
那次他很快回复了她。她记得很清楚,他是这么说的:
【你好,喵斯拉。请你别太为此伤心,尽管我明白你伤心的原因。
人类活在这个社会里,天生就被分成三六九等。有人说性格能由自己决定,但最近的研究表明,我们连性格都很大程度受到遗传影响。(附上几篇论文标题与链接)
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生在哪一等,也无法决定别人生在哪一等,但我认为,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不在于命运与你所说的特权,而在于生而为人的精神。这份精神就是人类深刻地明白,自己是人生的唯一主体,无论遭遇什么,都永不放弃对生命与热爱的追求,不放弃对困难的抵抗。
我不了解你那位粉丝,但我相信,TA也是这样的人。TA固然不幸,但TA的精神与我们是平等的。当TA表明对你的作品的喜爱,TA是以一个平等的、作为主体的人类的身份来平视你,而你的行为,虽然是出于好意,但也许让TA感受到,自己的坚韧终究是脆弱的,并不被外界认可,只能被外界俯视。尤其TA喜爱你的作品,这种被俯视的感觉会更加提醒TA,你和TA是不平等的。
然而,这终究只是他人的脆弱。比起TA,我更加相信喵斯拉你的行为是出于善意,绝不含有任何的俯视意味。你帮助TA只是出于人类互助的精神,而非某种特权阶级的优越感。
假如我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么,这件事根本只是你和TA两人想法不同,不必感到是你做错了事。认为自己需要也有能力为他人的每一丝情绪负责,这才是一种自以为是。我们只能为自己负责,也相信其他人能做到这一点,这才是最大的尊重。而在这个落差大得过分的世界里,尊重是我们唯一能抵达的平等。
请千万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你是我认识过的最好的人。
祝你一切顺利。】
商挽琴没有正面表达过,但“不想回家过年”的这段回复给了她极大的安慰和勇气。她感到自己被理解、被支持、被相信,在她困于感情内耗和精神迷茫的时候,能得到如此坚定、温和、理智又诚恳的回复,对她而言真的很重要。
此后她依然努力,想要走出温室去看看,但她的心态轻松了很多,哪怕没有真正做到,她也能够原谅自己。
那封信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心中摇曳。每当她怀疑自我、即将陷入内耗,这簇火苗就会轻轻地烫一烫它,提醒她,她已经做得很好,作为一名足够幸运的人类,不去自怨自艾就是一项小小的美德——当然,这是她个人的理解,假如夸张了一点点,那就夸张一点点吧。
她生长在温室里,但她努力朝外面走,走了很久,走得很努力。
她学会了很多事,变得更加坚强也更加宽容,接受了自己也许永远走不出去的事实,不再为此纠结或伤心。她接受了原来家人会以“为你好”的名义而欺瞒你,而你只能伤感地站在对方的墓地前,心想爷爷你要是还在的话,得烧好多条大黄鱼我才能原谅你。
她也接受了真心不一定换来真心,好好对待的前男友狠狠骗了她一场,用上等人的傲慢狠狠教训了她,让她明白拥有特权而不自知的人能有多高高在上、多伤人。
没关系,她都接受了,并且还从中汲取教训、反哺自己。
但是。
但是,为什么连乔逢雪也在骗她?
那天傍晚,商挽琴带着一身尘土,愣愣地站了好一会儿,突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β站的‘不想回家过年’是不是你?”她问,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没有吃惊,也没有逃避,只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说:“是我。”
是他。真的是他。
点燃那簇火苗的人是他,当年第一次触动她懵懂心弦的人是他,让她体会到失恋而不自知的苦涩的人是他,在医院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人是他,和她一起讨论游戏、开心大笑的人是他,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还要老老实实洗碗的人是他,和她肩并肩在岩石下看雨、各自捂着脸哭一场的人是他。
现在他抱着她固执要去救下的狗,同样一身狼狈,面带悲哀地站在原地,那样堪称决绝的神情仿佛在经历一场审判,而他逃避了很久,终于决定不再逃避。
“什么……嘛。”
她听见自己出声,感到嘴唇在颤抖。
“你这副样子是……算什么,主动就义吗?”她居然发出一声笑,“这到底算什么,所以现在一切都交给我来决定了?我甚至不能怪你瞒着我,因为你已经坦白了——你是什么甩锅怪吗?”
为什么不干脆一直瞒下去呢?她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产生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不一直瞒下去,假装这件事从未发生?反正也到这一步了,假装过去的阴影从不存在、假装自己从没犯过错,就这么高高兴兴地沿着越来越明确的道路前行,不是更轻松吗?
她已经开始轻松了,她已经开始高兴了,她拍照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脸,看见笑容和闪闪发光的眼睛,她还偷偷拍了他,本来只是玩笑,却在翻照片时发觉他有一双太过温柔专注的眼睛。
这些也都是假的吗?
如果都是假的,什么才是真的?
这是他给她的最新一课吗?继李凭风之后,他也要用行动告诉她,亲近的人永远有你想不到的另一面?
非得这样吗?人非得这么复杂吗?爸爸说的真诚到底是什么,就是在某一时刻突然意识到只有自己愚蠢吗?
她不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么样,但他好像被吓到了。他怀里的小狗也感觉到了,发出了不安的呜咽。
小狗让她回过神。
“……上车吧,先去医院。”她说。
车辆解锁,车灯亮起,她抱着狗坐在副驾驶,眼角余光看见他的动作,他的手指像在颤抖,但又像很稳。车厢内都是沉默。
车启动。
他们渐渐离开山林,离开寂静的自然的夜色,进入城市的流光里。天空也亮了,光污染让城市更迷离也更繁华,人类的工业侵占了夜晚的沉寂,像某种异化的隐喻。
她注视着这片异化的景色,渐渐平静下来。
“详细地说一下吧。”她的声音打破沉默,“到底是怎么回事,告诉我吧。”
他喉头滚动,片刻的滞涩后,他发出沙哑的声音。
“好。”
他开始讲述。
*
第二天,商挽琴按照预期出发,回了X市。奶奶说她不走了,暂时在家里住一段时间。爸妈送她,接着他们又要各自忙碌去。
如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也照常展开。
出发前,家人往门口看了好几次,终于装作不经意地问她:“逢雪不来啊?还以为他要来送你。”
商挽琴啃着一个苹果,没精打采地说:“他有事嘛,又不是学生,哪儿那么多空。”
“不对劲。你昨天是不是欺负人家了?我可是看见了,他送你上楼的时候眼圈红得不得了,不知道之前哭成什么样。哎哟你小时候打架就没输过,怎么大了也欺负人……”
“就不能是他欺负我吗?”商挽琴撇撇嘴。
她一点没有告诉家里人发生了什么。她不想说,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事,她需要一段时间,然后她会自己做出决定。
家人不死心,又旁敲侧击一会儿,没得到答案,终于悻悻退下。他们刚刚那么说话其实也是激将法。她这么大了,才不会再上当。
到高铁站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瞥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她扭头不看,觉得天底下红色的特斯拉可不少,凭什么她就要多看呢?
爸妈一直在念叨,无非是叮嘱她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她回去后第一时间去复诊,可他们各自手头有急事,没法陪她,都很愧疚。念着念着,就又变成“逢雪能陪你就最好了”这么老一套。
“我会找朋友陪我的,我们都说好了。”商挽琴安慰他们,“我恢复得多好啊,现在活蹦乱跳,谁见了能看出我做过手术?你们别担心了。”
就是不提乔逢雪。
不提也没什么,她之前也没怎么提。家人没发觉不对,只又念叨别的去了。
高铁,公交,先回学校放个行李,再确认明天复查的时间——上午八点半。寝室里室友也都暂时回来了,连温香都回来了,因为后天答辩。答辩后就彻底没事了,六月再拍个照、领个毕业证,大学生活就算彻底结束。
离别的时刻将要到来,室友也很难得地重新聚在一起,离愁别绪之下,以前和温香有矛盾的人都宽和许多,温香更是人不犯我我就笑脸迎人。
大家轻松地聊天,问问他人前程,夹杂着些许攀比和酸涩,也算另一种的有趣。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商挽琴的男朋友。
“早分了。”商挽琴说。
除了温香,另外的室友都震惊不已。商挽琴在寝室里是出了名的恋爱脑,不过她人大方,不光给男人花钱,也给朋友花钱,还是个学霸,总是慷慨地把通识课的笔记借给大家,所以室友们只骂男人,对她顶多恨铁不成钢。
确认她是真分了,大家又一通感慨,又问:“那你工作找了吗?”
“没有,我决定申国外的学校了。现在准备来不及,我gap一年,把手上的游戏好好做一下。”商挽琴大大方方地回答。
“……家里有钱真好啊。”有个室友小声嘀咕了一句,另一个室友也没吭声。
温香斜斜看了对方一眼,又看向商挽琴,唇边的笑容多了些许神秘意味。
商挽琴还是笑眯眯的,假装没听见这句话。说来很微妙,她原本和室友关系挺好,但后来她跟温香成了朋友,另两人就有意无意疏远了她。
另外,她并没有透露自己的β站账号,也没说过自己已经有成功的游戏发售,室友并不知道她挣了多少,只以为她家境富裕,平时虽然也接受她请的奶茶、水果,但也多少有点想法。
商挽琴大学期间最好的朋友是其他寝室的同学,她们三个凑一起天天傻乐,更合得来。温香不在其中,毕竟温香的道路和普通大学生很不一样,也很难用“最好的朋友”来定义她。
对商挽琴而言,温香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朋友,是温室外的世界的一种具现化。
寝室的生态大致如此,大家被情绪驱动,多说了几句能上豆瓣咯噔组的话,之后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
为了避开这份尴尬,商挽琴干脆拉温香去散步。四月中旬,X市终于有了大晴天,花草树木都亮丽起来,再不是那阴沉沉、讨人厌的模样。
校园里鸟语花香,低年级的学生有的在拍花树,有的坐着聊天,有的在草坪上跟留学生一起玩飞盘,更多人还是奔走在上课的路上,叮铃铃的自行车铃铛一路地响。商挽琴也拿着手机左拍右拍,这些都是挺不错的素材。
温香撑一把简约的遮阳伞,戴着帽子和墨镜和防晒面罩,悠悠地走在她身边。
商挽琴是了解她的,但见了这阵仗,还是忍不住吐槽:“你这也遮得太严实了。”
“光老化可是死敌。”温香慢条斯理地说,“你也该注意一些。”
“我愿意自然衰老。”商挽琴笑嘻嘻地说。
这时有男生跑来和商挽琴搭讪,她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耽误了几分钟,温香看看那男生失落的背影,笑了出来,调侃说:“真自然衰老了,可就没有被搭讪的待遇了。”
“没有就没有吧,我只需要有被投资人搭讪的待遇。比如我带着相机在野外采风,这时走过来一个很飒的姐姐,告诉我她认出了我,知道我是才华横溢的游戏制作人,她希望投资我的新作,嘿嘿,嘿嘿嘿……”
商挽琴想着想着,就美滋滋地笑出了声。
“我以后肯定能投资你。”温香小声嘀咕了一句。
“嗯?”商挽琴眼睛一亮,“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非常打动人心的话?”
温香清清嗓子:“我是说,你爸爸不是开公司吗?可以让他投资你。”
“我希望是专业投资而不是亲情投资。”商挽琴义正词严道。
“有条件干嘛不用?”温香不以为然,“我要是有你的条件,我肯定不止于此。”
“可我觉得你今后也能不止于此。”商挽琴很认真地说。
温香愣了愣,抿嘴笑了,轻轻说:“你干嘛嘴甜啊。不过,我也这么想。”说着,她沉默了一下,仿佛下定什么决心。
“商挽琴,我有件事跟你说,我不想求你,但……”
商挽琴听着听着,脸色变了。她一开始还忍着,最后忍不住了,咬牙切齿:
“李凭风这个混蛋!”
晚上应该还有哈,不知道能不能写完,应该没啥问题吧……哦不我还是不立flag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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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