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黛尔站在熊熊业火中,光芒下的阴影将她的半面身体尽数覆盖,热流时不时掀起一阵阵焦黑的尘埃,掠过她修长柔软的十指。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面容,弥黛尔特意幻化出了一张面具。茄紫色的面具,额头上画着黑色的漩涡纹路,一直画满了半边脸,另外半边则彩绘着白色的莲花和柳叶,金色的眼泪从盛开的重瓣白莲里流淌而下,融入深邃的底色中。
雷文无法从面具上感受到任何属于人的视线。他只能看见面具上两孔黑洞洞的眼睛,纸制的双唇也缺乏生命的气息。
“弥黛尔阁下,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您为何如此见外呢?”
雷文说。面对眼前女人,他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感,虽然弥黛尔的语气比他记忆里还要轻松,但只要她陷入沉默,雷文觉得自己像在同某种妖异的陌生图腾对峙一般。
在这烈火的牢狱中,这一切都显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弥黛尔披着龙鳞化成的外衣,一些地方画着铁链的图案,除此之外漆黑如墨。她这衣服细看非常怪异,其紧身的部分像皮肤一样贴身,宽松的部分则像翅膀一样披挂覆盖,向外延展,末端如风衣斗篷一般随着动作轻轻翕动。
她穿着细细的靴子,指尖的地方像烧焦一样,长发自由地在空中狂舞。
这是原初的龙化身的形态,叫旁观者一看就明白这是什么,只把脸遮挡住——这在当下的场景中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是龙,这就够了。
善龙恶龙,神龙凡龙,雄龙雌龙,这些都无所谓。龙就是龙,在降临的一刻慈悲地赐予大地名为灾难的礼物。
周围的火焰正在随着她的呼吸而跃动,变换着温度,火就是龙的使魔,从龙之血脉中诞生的它们未尝没有生命。
弥黛尔用火焰和力量洗礼了这竞技场的一切,作为给雷文的再见招呼。
这个不分敌我的怪物显然对他人的性命无动于衷,这点超过了雷文的预料。
“你觉得我会投鼠忌器吗?雷文。”
弥黛尔淡淡的说。满地魔力根茎化为金色的光点徐徐散开,像萤火虫一般。
“这里是锤炼战士的地方。你那娇弱的小把戏并不适合这片土地。”
长久渗透准备的魔术阵地就这么被瞬间毁掉了。
和所得到的消息不同,弥黛尔并没有那么在乎这片土地的底蕴和神力。她可以在倾刻间把脚下的土地化为焦土——既然如此,那他这次最为精心准备的底牌不也就效力不明了吗?
雷文紧张地转着脑子。
为什么会得到错误的信息,魔龙的行事逻辑在哪里?他要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但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是明摆着的。在没有魔术阵地作为后盾的情况下,魔术师孤身对峙怪物等于找死。
事已至此,容不得他有所保留了。雷文为了今日的对决甚至去远东接受了圣杯战争的知识,回国后,他以全部的身家为赌注拟似了那种魔术仪式,费尽千辛万苦,终于为自己赢得了信得过的筹码。
伙伴,工具,使魔,怎么称呼都好。无数的战斗模拟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正当雷文伸出手打算呼唤英灵时,弥黛尔却开口了。
“雷文,之前的成果,你做到哪一步了?”
“事到如今……你说什么?”雷文愣了愣,为这样一个小插曲感到不可思议。
弥黛尔以日常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就算是察觉到了雷文预备攻击的小动作,她也没有出手去阻止。
她只是单纯地,平静地想要同雷文交流罢了,在这由她亲手打造的熊熊火狱里。
雷文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些许,可双腿的生理性战栗却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一阵阵反胃感从腹部涌了上来。
弥黛尔只是是以人身,用平常的语气同他谈话。雷文却清晰地看到了女人身后,那巨大狰狞怪物的本质。
他正孤身与这样的东西对峙,没有人会知道这里面发生了什么。这周围是密不透风的烟障,是方才火焰清洗竞技场从而引发的副作用。
弥黛尔是刻意这么做的。
龙的火焰带有魔力,因火焰产生的烟同样有着类似的效果。虽然没有特定的用处,但大范围的火与烟能够形成了一个天然干扰的魔力场。这样一来,就没有人的小宇宙能跨越火和烟的屏障来窃听他两人的对话,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这不再是一个公开的竞技场,而在事实上成为一个隔绝的空间。而弥黛尔这么做的用意,也仅仅是为了同雷文进行这简短的交流。哪怕雷文已经毋庸置疑地背叛了她。
“那东西,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些许放松后,雷文实在忍不住质疑道。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雷文的命运就同弥黛尔的梦想纠缠在了一起。
一码论一码。在与弥黛尔深度合作的那几年里,雷文一直在对那些老旧实验进行反复更新和推进。尽管雷文坚定的认为这个项目的最终目没有任何意义,但完美主义依然让他给项目提出了众多具有创新性的提案。
在雷文看来,他的提案能够确实地推进实验的进度,弥黛尔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那些建议。
可事实却是,弥黛尔总是在最后放弃最有效率的手段,甘愿去使用一些老旧的,有明显漏洞的手法。就好像她根本没打算让这个目标彻底实现一样。
弥黛尔从来不在他们面前流露心声,雷文只能以自己的脑回路去揣测弥黛尔的想法。
她一定别有目的。
或者,她只是有着神的恶趣味,看似执着深重。实际上只是把阿切洛特家族,甚至圣域的那些人都视作棋盘上的蝼蚁。
她可能有着某种更大的野心和计划。
雷文不相信妹妹对于弥黛尔的判断,他始终坚信,龙是不会在乎人的。因为弥黛尔也确实没对合作百年的魔术家族展现出什么生动的人性。
可为什么弥黛尔偏偏那么在意那些成果的呢?
“那不是你该知道的。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你还愿意为我贡献价值,我就让你活着。”弥黛尔说道,语气宛如来自遥远的天边:
“我不想杀你,可你在自寻死路,雷文。”
这种程度的怜悯,如今的雷文已经不需要了。
曾经的雷文受父亲的影响,或许有过一段对神话魔物充满憧憬的阶段。可史诗中的真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野心和愿景无比宏大。又怎能是甘愿屈居人下,沉默忧郁的女人所能比拟的?
梦和幻想或许曾破碎过。
然后他被告知,魔术师本就不该有这样天真的想象。
为了根源,魔术师什么都能做出来。
为了根源,魔术师必须牺牲自己。
为了家族的发展,家主必须去谋求全新的出路。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雷文必须像这样站在这里。
说到底。他和齐洛尼亚最后都不过是被扭曲成这样的形状罢了。
所以,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在巨大的恐惧和激情之下,雷文满脸通红地对着弥黛尔喊道:
“以令咒之名——”
恍惚中,龙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以令咒之名,英灵齐格飞,回应我的召——”
还没等他说完话,弥黛尔的右手化作数米长的巨大的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雷文砍去。
可为时已晚,蓝色的魔术阵早就在雷文踏入竞技场的时候成型了。
随着“铛”的一声,无形的剑弹开了龙爪。雷文愣愣的站在原地,一侧的头颅炸开了猩红的血花——他失去了一只耳朵,那块组织碎裂来,血点落在很远的土地上。
深色皮肤的英雄站在雷文面前,双手持剑,身上沾上了青年溅出的血。
“英灵——齐格飞,回应您的召唤,master。”
英灵沉着地说着,握着剑的手紧了紧。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
这条龙是个强敌。
必须优先保护master。
英灵心里下了这样的判断。
巨大的疼痛让雷文几乎蜷缩在地上。好在魔术师的严苛训练让雷文习惯了在疼痛中保持清醒,他立刻就捕捉到了恐怖之下的那一点异样。
是雷文自己低估了弥黛尔的速度和力量,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弥黛尔只是切下了他的耳朵,而没有夺取他的性命。
在齐格飞同弥黛尔对峙缠斗的间隙,雷文努力回忆着方才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齐格飞的确挡下了那条龙暴风般的第一击。
往后,是惯性和灵活性让女人的身体借力回翻,与雷文擦肩而过,割下了雷文的耳朵。而恰恰是在这个充满血腥的瞬间,雷文听见了怪物缓慢而沉重的心跳,闻到了硫磺和烟尘的气息,并透过那恶魔面具的孔隙,望见了魔龙那鲜红的眼睛。
第一次那么近,第一次,他看清那眼睛中的东西。
那是一对充满**和情绪,但又那么傲慢的眼睛。
她在犹豫。犹豫是否要立刻取走雷文的性命。
她在犹豫什么?
显然是那花费了两百年,即将完成的成果,毫无价值的目标。事到如今,魔龙因此让自己的动作出现了不自觉的迟疑。
就因为这个?
这是怎样一个巨大的弱点,这是一种怎样一种无用的情感?
在看清弥黛尔眼睛的一瞬间,雷文忽然意识到,也许齐洛尼亚说的是对的。
“您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哥哥。弥黛尔大人不过是一条困兽,她的目的恐怕非常单纯,毕竟在某些方面,她做的甚至不像人类那般好。”齐洛尼亚说。
在这一刻,雷文心中涌现的,除去捡回一条命的庆幸,还有因被欺骗而产生的巨大愤怒。
居然被戏耍到了现在啊!雷文·阿切洛特。
巨大的出血量令雷文心跳加速。可当愤怒过后,一种扭曲的喜悦逐渐爬上他的心头,支配了他的身心。
雷文先是低低地笑,逐渐变成了嘶哑的狂笑——那意味着追逐神话的魔术师,对神话之物这自我堕落之举的嫉妒与嘲讽。对于雷文本人来说,这还意味着从某种束缚中解脱的巨大快慰。
可以战胜她。
魔龙不过是这样拙劣的一种生物。他雷文一定可以战胜她。
他的行为从未如此正确,他的情绪从未如此高扬。
雷文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你什么都不会得到的,魔龙,你这样的怪物只能悲惨地死在我的剑下。齐格飞,使出你的全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