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菲尔德的市民们爱去一个神秘的所在,那是一家代代传承的老得要发霉的百年酒馆,两位合伙老板永远叫Horace和Pete,也许是因实在懒得花心思取名,于百年间,酒馆也只叫Horace and Pete一个名字。
或许根本没人在乎它叫什么,市民们因喝酒要续杯而记住了两位老板的名字,闲暇无聊时想去那儿消遣又突然间难以记起那家常掺水的廉价酒馆应当怎么个叫法,于是便用老板们的名字来指代。
反正就这么着吧,谢菲尔德的市民们平淡得爱着这家百年酒馆,不大不小的地界,正好能够容纳他们一代又一代人的来去。
即便千禧年的迫近也不会把酒馆拉扯到阳光之下,陌生的新客人往往打开门,半只脚才踏上木板地,乱糟糟的吧台与残旧的桌椅便一下子撞入视线,时间卷起的灰尘翻滚成浪,压迫着他们退回那光鲜、柔和、充满怀旧式浪漫的谢菲尔德市。
有个衣着整洁的小老头也与Horace and Pete格格不入,但上帝和酒馆老板都不在乎,他付足了钱,而且老老实实地遵照酒馆规矩——不许用手机。老板Pete从新客人那里打听到他姓施瓦茨,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果然是德国佬”,那语气好像仍身处在二战时防空洞里忍受纳粹轰炸机的投射,但终究是递出了一杯与服务给其他客人无异的掺水酒。
施瓦茨在Horace and Pete酒馆总算能够安然地度过他的假期,没有什么人以沉默的眼光来探视,除非他会主动与其他酒鬼们攀谈。他只一言不发地在文件上写写画画,或摆弄自己带来的小物件,偶尔几日从清晨一直坐到黄昏,慢慢梳理他难得的假期。
为老友艾希尔的妻子看诊出乎意料地顺利,施瓦茨不慌不忙地暗中测试,一切流程照着步骤走下去,情况不至于太糟糕。
由于不排除患者一时思觉失调只是突发性心理应激反应的可能,他问了艾希尔这一年发生过什么。
艾希尔告诉他,凯瑟琳的母亲在今年春天去世,她们是很亲密的一对母女,就像如今凯瑟琳和自己的女儿一样亲密,艾希尔望向百叶窗外,十二月的阴天里,妻子与女儿正一同栽种来年的花圃。
向诊所寻求心理安慰或精神治疗的人总有各式各样的理由,有理由而疯总比无缘无故疯掉要好,施瓦茨张了张嘴,只能说对亲人去世的不幸感到遗憾。
同样的说辞又讲了一遍,对着福尔摩斯家的那个男孩。男孩却疑惑地看了施瓦茨一眼,说有机体的死亡是自然定律,像他们这样艰难活着的人,应该对终于少些资源挤占感到庆幸。
施瓦茨不免后悔,他不该以“上新学校一切顺利吗”作问候的开端,更不该在男孩说他这一年并没有上学后,近乎慌不择路地如一般人,继续开口问为什么。
这年男孩已经十一岁,按照英国学制,到了该上中学的年纪,但因为亲人丧葬,学业只能搁置。
当面对福尔摩斯,死亡成了禁忌的话题,即便另一位未曾谋面的死者是男孩的外祖母。
施瓦茨拿起手边的热茶,拘谨地喝了一口,他重新问:“抱歉,福尔摩斯太太刚刚叫你的名字作什么?我老了,记性总不太好。”他必须假装此前从未与男孩碰过面,对男孩的情况足够生疏,足够无知。
男孩专注于一本施瓦茨看不懂术语名称的化学书籍,他低头翻过一页,漠然地再次说出自己的名字:“夏洛克·福尔摩斯。”
施瓦茨点了点头,说:“那好,夏洛克,我们今天来开始德语的教授,它并不十分难。”
夏洛克像是听到逗趣话,嘴角扭动了一下。
“如果我是你,我会更为大脑上的缺失感到遗憾。”夏洛克说,收敛起难以称之笑容的笑。
施瓦茨不得不忍受男孩无端的嘲讽。
这位德国小老头来往于福尔摩斯家与休斯顿家之间,在一边是肃穆的德语家庭老师,到了另一边则是孜孜拜访的友好客人。
这片居民区的送奶工最先有缘得见小老头步履蹒跚地迈过新住户房前那片湿漉漉的杂草地,再去按响他们的门铃,消息不胫而走,施瓦茨每天去马克思-斯宾塞百货商店买水果时,因此都须谨慎地避开一些好事的老太太们。
想要知道福尔摩斯一家人的新闻?去伦敦的缶克斯十字拦截到那位福尔摩斯先生,去亲自问他吧,施瓦茨在心中咒诅着,恨她们那些背后的窃窃私语与各自意会的眼神,因找不到确证而恨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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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一家落住的第六天,另一位福尔摩斯先生询问施瓦茨是否将去休斯顿家一起共享晚餐,这之前先向他打了早安的招呼。
这是难得放晴的清晨,谢菲尔德的天气预报已几次说要下雪,但事实上,一连几天仍是低冷而潮湿地下着雨,阴雨只恰恰于这天断掉踪迹,西格尔·福尔摩斯终于能够搬出那台新置办后苦无用武之地的割草机,并指挥小儿子于上德语课前从旁协助。
他们刚到谢菲尔德,仍忙着打理新家,却不急于在社区建立热络的关系,唯独因家务上免不了邻居的帮助,与休斯顿一家算是往来密切。
当听到施瓦茨的否认,西格尔只随意地说了句遗憾,他以为施瓦茨与休斯顿一家是十分熟悉的朋友。
邻居艾希尔又带着他的小女儿慢跑经过,西格尔脱下手套,隔着草地向他们招了招手,随后回屋去准备晾晒这些天受了潮的床被。
林荫车道连接着福尔摩斯与休斯顿家的住宅,中间隔了两栋互相打通的豪华住宅,主人家只在谢菲尔德度过夏季假期,对面那些住户则是白日总不见踪影的精英人士,沿着这条坡道上晨跑,只能看见左侧一头一尾两户住宅亮着灯光。
福尔摩斯家二楼那师生和谐共处的景象被休斯顿家的小女儿看在眼里,有时她也感觉到自己被人注视着,但当气喘吁吁地转头,只能看见福尔摩斯家的卷发男孩坐在二楼窗户边的长背椅子上听课,两手按着书本边角的模样既认真且专注,而他的父亲福尔摩斯先生则于一楼兜兜转转地做闲事,常嘴中唱着歌词,或一人跳起跨了样的华尔兹舞步。
她忍不住在回家路上问自己的父亲艾希尔,为什么这个冬天不同往常,以前在谢菲尔德过冬,他们一家三口不会如此频繁地接待客人。
而且,那个施瓦茨先生总盯着妈妈瞧,她因为心底一丝古怪的感觉,压着这句话不对父亲说出口。
艾希尔只与女儿慢跑了一英里,仍然体力旺盛,他一把抱起八岁的女儿,直接问:“你是指施瓦茨先生?还是福尔摩斯一家?我的奥菲利亚,难道你不喜欢他们?”艾希尔装出惊讶的表情。
奥菲利亚因爸爸这幅模样,以为自己做了欺负人的坏事情,急忙摇头,汗水因此滴洒于眼睫毛上,使她痒得频频眨眼。
小孩子的心思最容易改变,最初她还因为客人与新邻居的到来而兴致勃勃,现在却因为一些她不愿说的事情,希望回到从前只有一家人过冬的旧日子。
艾希尔被引得发笑,快到家时,他在女儿耳边神秘地说:“爸爸在和施瓦茨先生、小福尔摩斯先生联手破一件案子,这件案子可能要办很久,但你妈妈不喜欢我回到家里还在为苏格兰场工作,只好瞒着你妈妈,把他们当作客人和邻居。”
一阵冷风途经,吹得奥菲利亚打了个寒颤,艾希尔给她套上衫帽,抱着她玩闹地跑回屋中。
预备招待福尔摩斯一家的当天午后,她围在壁炉旁取暖,拒绝了与凯瑟琳一起去百货商店买调料,独自撑着下巴发呆,艾希尔的话如要吃草的羊驼在她脑子里缓慢上坡,最终看见辽阔而充盈的草原,冲动的意念因此一下子涌上心头。
妈妈已出门去百货商店,爸爸在二楼书房,难得的有利形势也迫使着她抓紧机会。
奥菲利亚抓起沙发上的泰迪熊,抱着它走出家门,一直走,路过那两栋无人的空住宅,来到福尔摩斯家的栅栏前,她先把泰迪熊扔进去,然后手脚攀着刚涂油漆的横木,跨过栅栏后,捡起泰迪熊,走上门前尚未铺沙石路的绿地。
奥菲利亚踮起脚也够不到门铃,于是曲起指关节叩门,她叩得几乎像成年人一样克制有礼。
门后传来脚步声,这惊醒了奥菲利亚,当福尔摩斯先生打开门,他弯下腰来问:“孩子,有什么事吗?”
“下午好,福尔摩斯先生。”奥菲利亚说,抱紧怀里的泰迪熊,“我来问您的儿子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出门玩,在谢菲尔德很难碰上冬天的阳光。”
福尔摩斯先生带了点惊讶,随后笑得显出了眼边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