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冬天并不好过,长时间的阴雨和乌云使施瓦茨心中的烦闷渐渐积聚,他能从诊所中护士们愈发谨慎小心的神态里看出来,施瓦茨医生成了不受欢迎的人,就连那个惯会大呼小叫的疯子劳伦斯都要比他容易对付,毕竟护士们可不敢强行押着施瓦茨医生,给他同样来一副镇定剂。
不该这样的,施瓦茨在难以自控的发火后总暗自悔恨,他应该有自控力,他应该始终保持着温和有礼的态度,即便桌上那一长串未缴清的账单格外刺眼,寒冷天气也在加剧着全身关节的疼痛。
当施瓦茨送走了这周最后一位病人,他疲劳地往后倒在靠椅上,他值得一个假期,什么都不必在乎,他要做的是关闭诊所,谢绝这座繁华城市里的一切往来,然后买一张前往谢菲尔德的火车票。
对悠闲乡村生活的幻想使他放松,他甚至想出自己隔着酒馆那雾蒙蒙的玻璃窗往外看小孩子们堆雪人的场景,但两通电话阻断了进一步的美好。
所接的第一通电话传来比他更疲惫的声音,“嘿,伙计,你还好吗”,这寻常问候是有关于无聊的征兆,施瓦茨耐着性子听下去,他和电话那头的老朋友有挺长日子没联络了,他当然希望对方一切顺利。
老朋友依旧在苏格兰场工作,电话那头传来警笛声,但越来越弱,似乎是电话那头的人在边走远边说:“我原本想在这几天去你那里一趟,但手上刚好发生了一件案子,有个男孩被淹死在了学校的泳池里,我挤不出时间来,只能打电话给你,真抱歉。”
施瓦茨顺着他的话说:“是的,今天早上的报纸有登载,多么可怕的消息,真不适合在早上阅读到。”
朋友走得有些匆忙,电话信号并不好,嘈杂的人声更增大了辨别难度,施瓦茨勉强才能得出来自朋友的讯息,朋友很担心自己的妻子,她这几天把他们的女儿当成了吐司,他有一天下班回家后居然从烤箱里找出了失踪的女儿。
施瓦茨记得自己经手过的每一位病人,朋友的妻子在生育不久后第一次出现病征,施瓦茨花了三年时间才让她能够以正常人格回归家庭生活,但现在他又能预见到这个家庭将走向的惨淡局面。
警笛声依然在电话里响着,朋友说很庆幸那天妻子忘记给烤箱插上电源线,他头一次对妻子的健忘心生感激,他们的女儿才八岁,朋友隔着电话苦笑。
施瓦茨不善于宽慰人心,他告诉朋友自己原本的休息计划,但鉴于朋友的妻子病情复发,他可以将计划搁置,并建议朋友尽早带妻子来诊所一趟。
“艾希尔,振作起来,”施瓦茨终于想起朋友叫什么,他向朋友说:“一切都还来得及。”
电话那头的艾希尔饱含歉意,“恐怕要麻烦你来我家,凯瑟琳现在对医院十分抗拒,前天她感到胃痛,我提出要带她去医院,她甚至因此剪碎了我们刚烘干的床单。”像是有人跑过来催促,艾希尔捂着手机说了句话,施瓦茨勉强听到艾希尔在调派警员灭火。
“我很抱歉,有个难缠的男孩又偷溜进了现场,我得去处理,”艾希尔苦恼地说:“不如这样,你按原计划去谢菲尔德,我在那里有一套房子,案件很快就能办完,我这些天就请假带着妻子和女儿去谢菲尔德。”
电话那头的艾希尔又往回警车的方向走去,施瓦茨已经听不清艾希尔随口所发的牢骚,只能在艾希尔匆忙地挂断电话前附和说:“好的,我再同意不过了,过些天见,请保重。”
施瓦茨将电话放回原位,接下来的安排已经既定,如果说还有什么会让他感到痛苦,那就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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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从伦敦坐火车到谢菲尔德也只需两至三小时,彼此尚不足以形成相互隔绝的气候地带,但施瓦茨依旧偏心地认为,谢菲尔德的天空比起伦敦来更显得有生机,它寒冷,但毫无颓意,也并不拥挤,大多数人在伦敦长年累月地只如牛马般生活。
他照惯例先从报亭买下当天的报纸,眼睛快速地追逐事不关己的信息,在左下角区域一个适中版块里读到男孩溺死学校泳池的案件,查办案件的警官是艾希尔·休斯顿,其中截取了对他的访谈,艾希尔自有一套应付媒体的官方说辞,但记者像饥不择食的狼狗,从糜烂的肉块中嚼出些抨击教育体制的味道来,似乎是要把男孩的死亡归因于体制。执笔写新闻稿的人笔调犀利,施瓦茨站在缓吹冷风的室外看得津津有味,直到身体禁受不住,开始不停地打喷嚏,他把报纸夹在腋下,前往预先订好的旅馆。
施瓦茨裹紧脖子上笨重的围巾,钻进一辆出租车,由于距离冬天的旅游季节尚远,司机屡屡偷摸着从后视镜望他,施瓦茨在探寻的视线下不安地打开手机翻盖,手机铃又响了,但不可能来自诊所,他吩咐过员工们,让那些工作都见鬼去。
施瓦茨打算谨慎地开口说话,但手机那头自报名姓后,慌张一下子攫取了他,他扭头看向车窗外,对手机那头的人难以应答。
对方没有别的话,只要求施瓦茨为一个孩子看诊。施瓦茨回想起当年的景象,却止不住地咳嗽,推脱的言辞因此变得软弱无力。他小心地回答:“福尔摩斯先生,我在乡村度假,恐怕来不及回伦敦。”
对方漫不经心的话透过手机传来,“哦,你去了谢菲尔德。不必要赶来伦敦,要接受看诊的孩子最近也住在谢菲尔德,我会让人告知你地点。”
事情已一锤定音,没有回绝的余地。施瓦茨抹了一把汗涔涔的额头,除了艾希尔,他没有将自己的度假去向告知任何人,而他所知的艾希尔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福尔摩斯一家,施瓦茨把脸深深地埋入手心,这时司机终于愿意挪走窥视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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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列颠岛上的城镇大同小异,在周边乡村地带,道路漂浮于绿色海洋的周际,可以通往剧院与酒馆,行走时不乏友好陌生人的目光投注,施瓦茨寻常时候只出没于百货商店、酒馆与旅店,而到了傍晚与周末,他租车去艾希尔的家中来一场固定的拜访。
那里缺乏消遣,看上去不过是施瓦茨换了个喝热饮的所在,但冬日里围着壁炉总好过抵着寒风行走于郊野,何况艾希尔费心思所挑选出来以供谈论的案件着实颇具戏剧性,施瓦茨边感叹,边分神观察着女主人的举动,在心底琢磨眼前病人的精神状况。
直到这对夫妻的小女儿跑进温暖的客厅,一头陷入女主人的怀抱,女主人也毫无异样,她拍去女儿手上的污泥,笑着责怪她不爱洁净。
小女儿一点也不在乎,陌生而严肃的客人也难以退却她的喜悦,她转头对爸爸说:“我们要有新邻居了,是不是该做一桌招待新邻居的好饭菜?”
艾希尔疑惑地走去拉开客厅的百叶窗,越过被小女儿挖出小坑洞的草地,一辆蓝色宾利缓缓驶入屋前道路,随之进入视线,他霎时比女儿还要高兴,“看,凯瑟琳,这是我向你说过的欧陆t,我的天,这款车型可真漂亮,哦当然当然,我还是更想要一辆切诺基。”
女主人走到窗前,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兴奋的丈夫,她看见那辆车已经停在旁边的屋前,一家三口正把行李陆续搬出,她开始盘算要准备怎样的食材,她藏在背后不停打响指的举动也被施瓦茨默默计算着。
艾希尔一声惊呼却打断了施瓦茨的思绪,他这位朋友样样都令他满意,唯独让人困扰的是那易受惊的性格,他过去总认为这位朋友之所以能在肩章上佩戴两个巴斯星章,全凭上帝眷顾的好运道。
“我认识这个男孩,夏洛克·福尔摩斯,”艾希尔说,“这怎么可能,他就住在我们家附近,我现在希望他不会比前几天更淘气。”
施瓦茨不可置信地也凑到了窗前,他难以克制自己握杯的手因恐惧而颤抖,杯子坠落于男孩突然抬头注视的下一秒,男孩灰色的瞳眸一如既往地锐利,猎捕到环境的异常。
太阳照常升起,世上并无新鲜事。四处流淌的橘红色威士忌渐渐吞没地毯,同两年前那场火光一样热烈地不可抵御,施瓦茨蹲下/身,无法听见艾希尔与凯瑟琳的阻挠,他失神地捡拾起玻璃杯碎片。
朋友的小女儿也在他旁边蹲下/身,她捏捏施瓦茨的手腕,说妈妈总在她紧张时这样给予她安慰。
尽管这在施瓦茨白净的袖口留下了一道泥土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