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这是夏洛克向奥菲利亚传达过次数最多的讯息。
当然,直白到浪费可贵时间的话语并没有从他那双刻薄陡削的嘴唇吐露出来,只是奥菲利亚能感受到他仿佛有形的脑电波以天赐神光一样的姿态降临。
这是奥菲利亚童年时期的诅咒。
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四肢健全,但在智力上真的是残障。
只在音乐的领地,她还能找到在夏洛克的照耀下,自己那散发着脆弱光芒的一丝丝智力。
福尔摩斯夫妇为家中两个小孩聘请私教。
一位温柔可亲的年轻女孩,刚从美国伯克利音乐学院毕业,回伦敦后当上一个小型乐队的指挥。
奥菲利亚很喜欢科特小姐,像可口的奶油,不甜腻,入口即溶,喜欢被她抱在软绵绵的怀里。
她愿意这样睡一整天,当春日与初绿同样静谧。
好像那些有着爸爸妈妈的噩梦不会再次侵袭。
但夏洛克照样不买账。
“你连巴赫赋格乐章里那些精妙的结构都无法解析,你是怎么当上乐队指挥?靠像巫师一样傻兮兮地甩动魔杖吗?”
十三岁的夏洛克还没能精巧地控制住情绪的阀门,他还保持着愤怒这一项功能。
他被强制在一个房间里,感到身处于二战时纳粹拿来折磨人的毒气室之中。
因为科特小姐拿出了一本童话书。
午日、五月阳光、美丽的少女和童话书。
夏洛克突然迸发的怒气,使奥菲利亚不安地从科特小姐怀中爬下来。
奥菲利亚想起在火炉上沸腾的水炉,蒸汽噗呲噗呲地往外冒出灼热的气息。
科特小姐徒手捂住了炉口。
“你是想听梅林和亚瑟王的故事吗?夏洛克,你的渴望可以表达得更直白一些。”
科特小姐温柔地笑着。
温柔地给他们讲述了一中午传说和史诗故事。
从梅林、亚瑟王和阿瓦隆,到圣杯之战。
神奇的魔法。
沉默的小女孩认真地听着,男孩才不管这一切,他只被逼承受,但谁也阻止不了他反抗。
每周总有那么两天。
神奇的科特小姐,可以让夏洛克不得不坐在房间里和奥菲利亚共耗三个小时,共上一堂课。
在科特小姐来教乐理的第一天,夏洛克就以看待实验生物的目光审视了科特小姐一遍。
“你被有钱又老的男友抛弃了,才逃回伦敦。”
当着西格尔和玛德琳的面,夏洛克揭开这个本应是私密的事实,下一秒就将这位不值得注意的小姐扔进大脑垃圾桶,把她等同于无研讨价值的废料。
那时科特小姐也友善地接下了玛德琳的道歉。
于是双方拉开了暗战的帷幕。
号角由夏洛克无意识地吹响。
科特小姐是一位好老师,奥菲利亚觉得。
但夏洛克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他能够把老师的脑子踩在脚下,让苏格拉底式的为人师者恨不得重回大地母亲的怀抱。
卑微得想死。
奥菲利亚很羡慕科特小姐如星空一样包纳万物的气度,科特小姐总是眨着那双漂亮的墨绿色眼睛,看夏洛克被她激怒,说出芬芳的话语。
科特小姐拉小提琴时也是不缓不慢的。
不像夏洛克,疾风骤雨,鞭打生灵。
有时他们的斗争也会延及奥菲利亚。
奥菲利亚就在夹缝中生存。
“我们明天就要去布莱顿海滩度假,花上两周时间,科特小姐,我能寄信给你吗?”
在门阶,奥菲利亚问她。
夏洛克在下课时就已经跑回了房间,踏上楼梯的脚步声重如擂鼓,敲击点落在了奥菲利亚心上。
科特小姐蹲下身来,同样不舍地抱了抱奥菲利亚,亲吻她比花瓣还要柔软的脸颊。
“甜心,当然可以,你知道我的地址。请记得,不要太让着夏洛克,你是该被疼爱的女孩。”
.
害怕。
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它让你的心悬空,让你的大脑缺氧。
让你在睡梦中感到被藤蔓拉扯着身体,不断往下,往下,沉降在黑色池塘。
奥菲利亚想,夏洛克肯定一辈子也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他真是幸运。
当夜深人静,连夏洛克也不肆意挥洒他搏动的精力,安睡在她旁边的房间,西格尔与玛德琳在二楼的卧室拥眠,怀着对未来的期盼。
奥菲利亚不止一次重回那样的场景。
分不清真假,清醒着,抑或已经睡了。
她就在那废弃的旧厂房,底下暗绿苔藓占据了墙的根部,排气扇一顿一顿地转动,夸大的震力由墙体传递,她感受到皮肉也在一顿一顿地被搅动。
呼吸仿佛已被扼制。
一双无形的手拿捏着她的鼻子和肺部。
夏洛克伏在她一侧。
通风管道很狭窄,但仍容得下两个小孩。
夏洛克在观望什么呢?
奥菲利亚不敢靠生锈的铁栅栏太近。
蜡烛挥舞着黑色的气烟,外头日光暗淡,埃德加叔叔的身影背对着他们,他穿着及脚的大衣,但烟越来越浓,直到充斥整间厂房。
氧化金属仿佛也被加热。
于是咸腥的锈味也一道逼向鼻子。
不要被埃德加叔叔发现,在来之前,夏洛克警告奥菲利亚。
他们这时静悄悄地在埃德加身后匍匐。
时间被压缩,她拼命吸气,飞快眨眼,但仍然感到窒息,视线好像一条扭变的毛巾。
埃德加叔叔和那张铁皮长桌子的轮廓渐渐溶散,他下半身叠着桌子,和桌子黏在了一起。
蜡烛永远燃烧不至底部,围成圆圈,扮出太阳的形状,埃德加叔叔是站在太阳的中央吗?
时间拖着它的脚步。
奥菲利亚回头,想问夏洛克,他们可以走了吗?
但夏洛克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
她要证明窥视是无聊的举动。
转过头去,埃德加叔叔的笑就从烟雾之中浮露。
埃德加叔叔发现了他们。
铁皮桌子上是袒陈的少女,她铺展身体,撑开双腿,那地带向埃德加叔叔敞露,向他们敞露。
腹肚鲜红色的线条,和插着十字架的子宫。
滚烟,热雾,浓到滴淌出沥青,如露珠下坠。
地面承受不住沉重的击坠,沦陷成一汪沼泽。
而埃德加叔叔的笑容开始扩张。
她想叫。
尖叫。
但夏洛克用那双冰凉手掌牢牢禁锢着她的嘴巴。
奥菲利亚害怕夏洛克。
但他也是冰凉的抑制剂,将她拔出噩梦,用那双瘦削到可见青色血管的手。
奥菲利亚从来都没有让着夏洛克。
让,只能适用于有进退余地的情形。
玛德琳在客厅置办了一台钢琴,福尔摩斯一家人凑在一处时,玛德琳会弹上一首欢快的小曲。
小福尔摩斯兄弟也会被逼着合奏。
麦考夫和他的大提琴乖巧和谐,夏洛克则板着脸拉小提琴,他们和调适好的八音盒上旋转的一对布偶人,说不上哪一个更能惊吓小朋友。
奥菲利亚分神地想着一切。
甚至漫游回她自己的家,到那棵苹果树下。
她的妈妈也是一位指挥家,曾经引领着舞台上音乐的走向,为女王和大臣们演奏。
黑白键盘在奥菲利亚轻巧幼小的手指下,前奏的乐句偶有短暂停顿,然后呈现,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流淌,川流不息。
交汇成柴可夫斯基的五月。
当琶音跃动,将进入中部,妈妈回到了她的身边,同样坐在琴椅,那双成熟的手快要落向琴键。
如果没有横插进来的小提琴声。
小提琴声紊乱,一把刀,把她和妈妈割裂开。
妈妈凝固住了,琴键没有停下,奥菲利亚仍在弹着,侧头看见身旁的景象连同妈妈,被蛮横地撕裂,与她剥离,撕开的边缘像一撮丑陋的狗尾巴草。
这块摹着她妈妈的画布失去连接点,失去支撑力,逆着窗户吹来的风,飘向遥远的天空。
“奥菲利亚!奥菲利亚!”
夏洛克呼喊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福尔摩斯的家中又只剩她和夏洛克。
下午剩余的时光,夏洛克扔给她一堆要看的书。
奥菲利亚之于夏洛克,是趁手的工具,只要稍加打磨,她能应付很多琐碎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