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动作,不可过劳,过劳则损气;不可不动,不动则气血凝滞。须要动静得其中,然后可以守常安分……”
经堂内,全真教弟子和信士们则列坐在大殿各处,聆听坐于正中央的王重阳的讲经论法,人人手捧一本由他所撰写的全真派代表性的著作《重阳立教十五论》,表情肃穆,一丝不苟。此时,外边天不过才微微亮。
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只有一人,靠在粗圆的石柱上,两眼一闭,睡得香甜。幸好坐在人群外围,在人人都聚精会神的望着王重阳时,无人注意到“浑水摸鱼”的她。
此人,自然就是冯蘅了。
在如此严肃的活动中睡着一事实在不能怪她,昨夜听了一宿的箫声,后半夜才睡去,结果今天早早的就被叫起,通知参加王重阳的讲经活动。要知道,对外传教一般由全真七子负责,而今天由王重阳亲自来讲,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谁能错过呢?起码别人认为她不能错过。
结果就是……还没听十几分钟,冯蘅的眼皮直打架,不一会儿就靠在就近的石柱子上,睡了过去。
“嘻嘻……”有个人同样也没听讲,悄悄的挪坐到她的身边,不安分的捏起一绺她散落后背的长发,用发尾去刺挠她的脸颊,痒痒的皮肤刺激让睡着的人皱了皱小脸,被骚扰的她轻轻嗯呢了两声,而“罪魁祸首”见她睡得不安稳,竟然还在捂着嘴偷笑。
路过讲经堂恰好看到这一幕的黄药师脸都要黑了,袖中拳头握紧,咬牙切齿低吼了一声:“这个周伯通……”
他与王重阳是旧友,自然也知道周伯通如稚童一般的顽劣本性,若玩弄旁人也就罢了,可现在成为他取弄逗乐的“玩具”的可是他的阿蘅!若非碍于王重阳讲学的面子,而他又身处门外,离最里面的两人又远,他非得狠狠教训他一顿不可!
“黄岛主,净心殿就在前方,请随我来,师父讲完经便会过来。”
一甩袖子,黄药师忿忿随人离去。
只是前脚刚走的黄药师没看到的是,逗弄完冯蘅的周伯通随后就停下了手中动作,手掌托着腮静静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嘴角衔着浅浅的笑容,目光痴痴。
见她裸露在外的手背肌肤因睡着而畏寒的瑟缩了一下,周伯通竟如同惊吓了一遍,急得四处张望寻找能御寒的衣服棉毯之物,遍寻不见后,没有任何犹豫的脱下了他的外衣,细致轻柔的搭在了她的身上,正好覆盖了她的双手。
异性之间的淘气玩闹之举不一定关乎男女之情,但温柔一定是。
只可惜,谁也没注意。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凡人入道者,必戒酒色财气、攀缘爱念、忧愁思虑,此外更无良药矣……”
年关将至。
王重阳说要与她探讨的事情没了下文,倒是每日必与黄药师闭门交谈几个时辰,冯蘅只得枯燥乏味的翻翻道经,要么就是去山间散步。王重阳也指派了嫡传弟子中唯一的女性——孙不二道长事事照拂她,但人家身为全真七子之一平日修习参道也是忙得很。还是周伯通“解救”了她,见她无聊,空闲时便时不时带她去林间挖野菜挖蘑菇。
众人皆忙她独闲,在道观都住到了其他信士们都下了山去,冯蘅还留在这里,便是为着这特殊的日子,无论是哪个时空,住在道观过除夕迎新年还真是平生头一次。道观中除却要归家的俗家弟子外,还有几十口人,一起热热闹闹的辞旧迎新,想来也分外有趣。
最重要的当然就是除夕夜和正月初一了,按照全真教的习俗,除夕,也就是岁除之日,观内头等大事乃是全教弟子一同下山派施福粥,让困苦之人也可在岁末吃上一顿饱饭,随即当晚,观内所有堂内长明灯亮至天明,有专人守夜。正月初一是新年第一天,曰之天腊日,所谓“三元五腊无祭祀,四时八节少追修”,这一天,观内必须设坛庆贺,举行祈福法事活动。
作为观中仅剩的两外人,冯蘅想了解这些过年习俗,全靠着孙不二的耐心介绍,心里暗暗赞叹新奇,便忍不住毛遂自荐道:“派施福粥那日,我可以去帮忙吗?”
孙不二点头道:“那自然是更好的,不过烹制福粥需得五更之前,怕打扰到冯姑娘休息,此事由我们教中弟子来就好,下山之前我再来喊姑娘吧。”
也好,不说自己能不能起得来,光是熬粥烹食她就确实帮不上忙,像烧火主食一类她真不太擅长,只会做些甜点罢了,怕帮倒忙还是安心的睡到自然醒吧。打定主意后,冯蘅便对着孙不二颔首道:“麻烦孙道长了。”
岁除那日,冯蘅随着孙不二等一群人下山时,见固定的地点已经搭好了临时派粥的粥棚了,甚至已有三三两两的衣衫褴褛者自觉排好了队,原来是周伯通已经率领了一批弟子先行一步,负责几个粥棚的搭建工作,分工有序,才能这么及时而有效率的进行。
“周伯通!”冯蘅眼尖瞧见那蹲在棚间一角捆固定绳索的人,一拍他的肩膀喊道。
“阿蘅,你怎么也来了?”周伯通惊喜回头,连忙站起身。
“我随孙道长来的,闲着也是闲着嘛,便来帮忙了。”她笑道,转眼孙不二也来到身边,恭恭敬敬的对他弯腰鞠躬叫了声“师叔”。
孙不二年纪比周伯通还要大上两岁,不仅是她,全真七子中大部分人年纪都比他大,若论年纪,他实在与普通弟子们相差无几,几乎是同岁人,但按照辈分来,却是比他们足足高出一辈来。现如今,冯蘅也是见怪不怪了。
周伯通对着孙不二敷衍的扯了扯嘴角后,便欢喜的拉着她来到外面,向她展示这偌大的粥棚,得意道:“你看,我这搭建的不错吧?别看结构简单,但能防风防雨!”
“道长昨夜已观天象,今天无风无雨呢。”
“防患于未然嘛。”他挠挠头,尴尬道,却见她原本一脸认真的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才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不过现在没时间拌嘴,百姓们见粥桶和道士们已到位,不消片刻已涌动而出,大排长队起来,哪怕不是家境贫寒、缺衣少食者,也想通过这福粥沾沾道教神仙的庇护之运。为了不让这些人在这么冷的天久候,施粥工作便马不停蹄的立刻开始了。冯蘅占据一棚间,挽起袖子,便干起活来。
她不是食堂阿姨,拿着长勺的手可不会抖。用赤豆杂米熬制的浓稠的“口数粥”被满满的打入一个个伸来的碗中,这种粥不仅能果腹,还被认为具有“辟瘟”之用,所以有着“大杓轑铛分口数,疫鬼闻香走无处”的说法。一桶见底,一桶又来,虽然腰酸胳膊累,但她一句抱怨喊累都没有,始终勤勤恳恳的工作。
“快说,谢谢姐姐。”
接过粥的女子视线朝下,冯蘅才瞧见粥桶前方有个矮小个的小孩子,那孩子一手牵着身边的母亲,一边好奇的看向自己,被母亲提醒后,他听话的说道:“谢谢仙女姐姐。”
“真可爱!”太会说话了,冯蘅喜笑颜开,忙将腰间悬挂的用草药制成的香囊摘下,挂在了小孩的脖子上,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这个送给你,希望你健健康康的长大,不要生病。”
即使没有反馈,她所做也是心甘情愿的,但如果有称赞,那会获得更多的动力和快乐,人嘛,就是这样。
眼看着那对母子离开,她嘴角仍挂着窃喜的笑容,周伯通将又一桶粥抬上了桌子,趁机凑了过来,对着她说道:“原来你也会喜欢这种话。”
她美滋滋的挑眉道:“哪种话?分明是实话!”
“嗯嗯,实话实话,”他绕到了她另一边,帮着递馒头,“不是阿蘅,是仙女姐姐!”
“哎呀,你又不是小朋友,不准你这么喊我!”她羞恼的瞪了他一眼,从他嘴里说出来可就不是实话,而只是调侃了。
周伯通哈哈大笑起来。
嘻嘻哈哈吵吵闹闹之间,时间悄然流逝。排至街尾的人群已经没有再增加的趋势,此时已差不多申时。
冯蘅实在是累的腰都挺不直,手臂抬不起来了,便被周伯通强行拉走,换了个年轻弟子接替,两人坐一旁长条凳子上小作休憩。
喝着水的工夫,自街道这头走来三五成群的一队人,各个顶着夸张的妆容和吓人的装扮,走两步跳两步,嘴里还哼哼唧唧着模糊不清的咒语一类的曲调,一时之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冯蘅眼瞧着稀奇有趣,起身站在路边,连连张望,直到那群人消失于视野才恋恋不舍的回来。
周伯通告诉她,这仪式名为“驱傩”,是当地习俗,意在驱走疫鬼,保佑来年顺遂平安。冯蘅点点头,其实也猜到了大概。这个时代的人们多数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过一生,不生病对他们来说是顶重要的事情,所以才会有如此多的驱疫驱鬼的活动。
“你若早几日下山,还能看到‘跳灶王’呢!那更热闹。”
“跳灶王?”
“对,腊月里,乞丐们会几人一伍,装扮成灶公、灶婆,每个人手上拿着一根竹竿,去各家门口讨要,给钱也行,给米也可,还有些会直接进人家里面去,不给不走!”
“还能这样?”她惊奇感叹。
所谓“灶神人媚将人媚,毕竟钱从囊底来”,除了健康不生病,能糊口吃饱饭更为重要,而灶台承担了此象征意义。有灶王爷保佑,来年一定不会挨饿,所以这群乞讨者不仅不会被赶走,还会被各家笑脸相迎。他还跟她讲述着,腊月里还有“接玉皇”、“烧松盆”、“照田财”、“送年盘”等习俗活动,她当听新鲜故事般听得津津有味。
“阿蘅的家乡呢?习俗与我们这边大不同吗?”他忍不住问道,怎见她一副听到什么都大为新奇的模样,五湖四海过年差别竟有如此大吗?
她笑了笑:“有共通之处,但总体说来的确大不相同。”置办年货、挂桃符、亲友间互相馈赠、大扫除一类自然是古今无异的,但要说差别在哪,那必然是挤春运、等春晚看春晚骂春晚,以及“全国人民端起热气腾腾的饺子”了……
施粥已尽尾声,街道附近的家家户户也相继关门闭户之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了鞭炮声,噼里啪啦一阵响,一种粗糙的热闹氛围为这人间的一整年划下了利落的句号。
周伯通看着被鞭炮声吓得忙捂着耳朵却笑个不停的冯蘅,视线无法挪移一寸,嘴角竟无意识也溢出浅浅笑容。
习俗乱用,勿考据。资料来自《清嘉录》。
存稿够了,我又可以日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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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