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水径原,流入渭水,划隔出五丈原一片旷野。
想要从这片土地上获取粮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步是整田。人们拔去杂草,用锄头笔直地翻起土壤,锄至松软,划分出一条条田陇,与其间的阡陌水道。之后则是播种,从谷粮中挑拣出高大饱满的谷种,暴晒干燥后,播撒在已经施了谷稻壳的地里。等上一段时间后,幸运的种子便能破土而出,长出绿苗。
但育出秧苗仍不过是千难万险的开头。要时常疏通水道,保持土壤湿润;要将干艾洒在绿苗,预防虫害;要咽下苦泪,背灼炎光,一日不落地施肥打理,守着苗分蘖、抽穗。
待夏日将过,秋风渐起,便到了丰收之季。这个时候更不能有片刻怠慢,需知只消一场秋雨,一夜骤寒,终年辛苦就会毁于一旦。谷子一熟,得立刻提着镰刀冲到田里,耐着疲乏酸苦,两三天内收割一空。谷子要铺开暴晒,清拣出腐坏的,留出来年的,最后再把粮食装袋登记,收入仓中。如此,凭借渭滨沃壤,一熟收获的粮食,能供应军中两个月的开支。
如此,就能填补上,每每军粮耗尽,汉中运来粮食前,最困难的那段时间。
泥沙从缝隙流逝,姜维弓着腰在田陇上挥舞锄头,任泥土污脏衣角。麦苗已经长到他小腿肚的高度,在春风中摇荡,分外可爱,似乎能预见将来的好收成。然而,与农人截然相反的是,伴随着姜维的锄头,每每高高扬起的,不仅有松软的黑土,还有,已经扎根生叶的谷苗。
他正在,亲手毁掉这片稻田,以及它意味着的,希望。
“原来你在这里。”
姜维动作一停,往声音方向看去,发现是费祎后,一声不吭地转过头,继续挥着锄头。
“这些事交给士兵们做就行了。”
一边说着,费祎一边走到姜维身侧。瞧着人这面无表情的模样,费祎淡淡一笑,面露了然:
“我知道你舍不得。但无论是你来做,还是别人来做,水道还是要填,田地还是得毁。撤军已定,不能粮食留给敌人。”
姜维仍没有吭声,然心神牵动手脚,一时恍惚,泥土铲偏方向,溅了他半身。
“伯约,眼下你有更重要的事。”费祎继续娓娓说着,“明日夜半撤军,殿后重任,非你不可。”
“……”
依旧是沉默。只是这次,姜维再绷不住一派冷漠,他的嘴唇不停翕动,欲有所言,却似承载万斤。
终于,他把锄头往旁边一扔:
“大将军所说,在理。”
“攻守异势,必得引魏军主动出击,北伐才有胜算。现在双方已相持百日有余,敌人军心疲散,如能声东击西,诱其来攻,大将军率精兵旁侧突袭,便可包围敌军,一举得胜。至于诱饵,只要我们放出……放出……”
司马懿心思极为缜密,早已摸准汉军军粮不济,急于求战,所以一直龟缩不出,打定主意不废一兵一卒,逼汉军悻悻而归。要战胜此等老谋深算之人,必得凭借千载难逢的胜机,诱其一反常态……
“放出丞相病逝,军心大乱的消息,诱其贪利来攻。”
没有什么比诸葛亮死了更大的诱惑了。
迸出这句话后,姜维嘴里清晰地尝到血的滋味。可,他是军人,是将军,他的职责,就是在众人溺于伤痛时保持冷静,反败为胜。他无法对显而易见的战机视而不见。他知道的,倘若丞相还在,一定也希望……
就像魏延所说,丞相,从不会为一人,荒废天下大业。
“可若,退军,是丞相的遗令呢?”
费祎安抚般,用力压下姜维的肩膀,止住他未及出口的反驳,
“丞相离开时,你我都在场,我知道,丞相没来得及留下遗令。但撤军一事,我会借丞相遗令,下达各军。”
“伯约,你是将军,而我是文吏。你看得到战阵间的胜负,我却必须要比你,想得更多。”
“也许,司马懿会如你所愿出兵。然魏军兵精粮足,而我军新失主帅,你何以保证,两军交战,我军定能得利;其次,大将军孤兵突袭,得胜自是大益,但若一击不成,反遭包围,是否该出兵救援,若要救援,何来粮草;还有,一旦丞相病逝的消息人尽皆知,军中便罢,成都朝廷又会如何?逢此大事,不回师陈情,反继续屯留在外,若朝廷中有人借此谋乱,祸起萧墙……”
“于国,宁舍胜以求安。把众人平安带回成都,以待来日。伯约,这正是丞相希望我们做的。”
费祎一句句说着,姜维一句句都想反驳,可随着话说得越来越多,姜维从开始时的急切,到渐渐噤声,再到费祎落下最后一字后,他又陷入了亘久的沉默。对方一字一句,有理有据,滴水不漏。他不愿承认,却必须得承认,以图来日,是眼下最稳妥的选择。
可稳妥,从不是战场的道理。
可季汉,不仅仅只有北伐一事。
他该如何做……
曾经每每迷茫时,总会有一人拨云见雾,指明前路。可未来,现在,他该如何……
“唯有你来殿后,方可保万全。伯约,全军安危,尽交托于你了。”
而这厢,费祎言语间已默认了姜维的态度。又或者,他本也不打算让姜维做出另一种选择。
姜维双唇翕动,末了,终究没有开口。
他想,先送丞相回家。
又谈了几句撤军的细节,费祎无意久留,又用力拍了拍姜维的肩,转身离去。刚穿过麦田,踏上阡陌,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转头道:
“伯约,名义上,殿后仍由大将军负责,你领兵行于他前。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清楚,现下季汉,经不起一点风浪。”
“如有意外,不可姑息。”
姜维猛地抬头,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他不傻,当然听得出,费祎说得意外,意有所指。
如果魏延不同意退军,如果魏延执意带兵北伐……
“但……”
“伯约,道理,你慢慢想,我想终有一日,你能想明白。但眼下,军中承受不了这么多异见。必须上下一心,必须万人如一。”
“明日才撤军,给我半日,让我去说服大将军——”
“伯约!”
费祎忽然高了语调,让姜维怔在原地,直直相望。
风卷起枯杆杂草,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二人无声僵持着。
天平,正缓缓滑向一方。
于是,半晌之后,费祎带着笃定的微笑,缓缓启唇。短短四个字,从此刻起深深烙在姜维心中,震耳欲聋。
他说:
“这,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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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事不用你讲我也都知道,魏延被杀,杨仪也死了,谁都没落下好。你可不知道,洛阳听到这些消息,那叫一个群臣上贺,举国欢庆。诸葛孔明没了,能打仗的将军也被杀了,成都肯定还会为了权力真空自相残杀,顶多三四年,魏国绝对能拿下巴蜀。”
当年的欢呼犹在耳畔,夏侯霸念着念着,不由得一声苦笑,“哪想着自相残杀这事,你们倒是点到为止了,反倒是我们这儿……高平陵政变,皇帝更迭,刹那之间,得,全成了乱臣贼子。这些年死了多少人,我是怎么数,都数不过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费文伟说的这些话的确不是没有道理。诸葛亮没了,魏延断不肯屈居任何人之下,就算他听命撤军,和杨仪,和蒋琬、费祎间少不得还有一番腥风血雨。我估摸着费文伟当年也是想到这一层,才决意在事态恶化前快刀斩乱麻,以绝后患。政治……唉,杀伐决断,防患□□,不论无辜,这可不就是政治嘛。细细想来,从古至今,死在战场上的人真未必比因政治而死的人多。朝堂总比战场更嗜血。”
“仲权……”
“怎了?诶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伤口又裂了?我给你喊军医——”
“你少点话,我听得头疼。”
夏侯霸刚要迈出的步子顿时僵住,随即反应过来,姜维根本没什么事,纯粹是嫌他话多,立刻变本加厉,滔滔不绝:
“姜伯约您有点良心成不成!我劳心劳力给你在这分析这些,还不是提醒你早作准备。这次我们的确斩获不小,暂时也没见朝中怪罪,但论起来怎么都逃不掉一个‘专擅越权’。费文伟若肯任你决断,如何会在战局正好时,连下三道急令,召军归师。等进了成都城门,是赏是罚,可还说不准呢。”
“我心里有数。”姜维抬手打断夏侯霸,“赏也罢,罚也罢,擅自出兵是我一人所为,如有问罪,我一力承担。舍弃胜机的确可惜……但至少能让文伟意识到,季汉蛰伏多年,兵力国力,已可再次北伐。”
“不行不行,你这还是沙场思维,和政治一点边都没搭上。”夏侯霸连声说着,“兵力国力,是战报看得真切,还是计簿兵簿看得真切?你真当费文伟之前看不清?依我说,在你成了大将军尽掌兵权之前,你所想的根本没可能做到。权力,政治里,握有权力才握有一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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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乙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