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禅出生在建安十二年。
这一年,天下发生了许多事。死了许多人后,漠北的风沙终于平息,将军匆匆接过策书,未及解甲,剑锋已挥向南方。荆州,危急如疫/病般在人群中肆虐,所有人都知道曹操要打来,却不知是今日明日,不知是拼死一战还是素衣投降。刘表病得太重,新守牧大概率落于蔡家子,必然愈发容不下枕榻之危,恐怕曹操的铁骑尚未踏足,荆州的刀斧手恐已先至。
生死存亡之际,一个星河明灿的夜晚,刘禅降生在世。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据老仆回忆,那日自初更时便明亮如昼,繁星在天际铺出一条璀璨的河,通向天地尽头。北斗纽星炽明,仿佛要在今夜燃烧尽全部的生命,撼动天道昭旋。除了婴儿在先帝怀中哇哇大哭,人人喜笑颜开,纷纷道贺此新儿诞生乃是吉兆,主公定可渡过此劫,兴复汉室,铸就大业。
之后,曹操折戟赤壁,刘氏创业巴蜀,果然如所有人所盼,这个流淌着刘玄德血脉的幼童,冕冠加身,登临至尊。
然而,兴许是天性使然,这种浪漫到溢美的好故事,刘禅总是很难相信。一日温书后,他忐忑地向同样亲历过当年之事的相父询问,相父告诉他,建安十二年的确曾有一日星汉灿烂,但不是在他诞生的年尾,而是在年中的某一天,当时的荆州,尚不知道曹操北征的战果,尚谈不上什么人人自危。
但事实与故事总是有出入的。追忆过往时,几个月的差距说到底亦不过弹指一挥,有人愿意讲,有人愿意听便是最好,不必强辩强解,反扫了众人兴。
“那相父为何要讲给朕?”他问。
“陛下是一国之君,寻常人可沉湎于故事,陛下却不能笃信异象。”相父说,“保国无关天命,唯仁,唯术,唯民,可保社稷。”
然后,相父带着他温习完《重令》一章,继而提起定于几月后的北伐。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神游天外一圈回来,熟稔地跟着人的尾音说上一句:“一切有劳相父操持。”
相父似乎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但未说什么,起身告退。他的嘴一张一合,犹豫再三,直到相父的身影远远消失在殿外,仍未能问出口。
他本想问,在事实中,他的母亲是怎样的。
可几天前当他把这个问题抛给那个老仆时,对方霎时愣住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对方脸上显出茫然,努力榨干着回忆,却仍未能从这段传奇中寻找到什么痕迹,最终只能讲起不知道已讲过多少次的老故事:帝王之子的降世感动天象,却未能那么快显现作用,挡住曹操一介凡人的铁骑。荆州成为战场,众人四散奔逃,他的母亲甘氏被曹军团团围住,遂将襁褓中的他交给了赵云赵将军,而后投井自杀,舍生取义。
“可母亲取了什么义?”
“她为什么不降了曹操?”
老仆正用华美辞藻渲染赵将军何等骁勇,七进七出,杀出重围,听到问话,再次霎时愣住,而后便成了哑巴,呢呢喃喃,一个字都说不出。经历过一阵难熬的沉默,刘禅摆摆手,放过了他。
他早该知道,一些事是不能问的。就像母亲的舍生取义,就像相父即将要进行的北伐。尽管依照当年的局势,曹操为收买人心必会善待母亲,尽管益州天府之国,不必外争亦有天险可据,母亲还是会投井,相父还是要北伐。他们在坚持一些东西,一些刘禅打心眼里,不懂的东西。
可即便不懂,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全部的信任交予相父,符节玺钺,朝堂军政,都由相父一人决断。不是没有人在他耳边嚼过耳根,但没有一句能真正入耳。他心里清楚得很,若真是为了什么名利权势,相父根本没有必要一年年兴师北伐,一年年奔波苦寒,平白染霜鬓角。还有黄将军,赵将军,军权再重,又哪里比得上性命,值得他们身已年迈,犹浴血战场。
白帝城外,父亲最后教给他的道理,是“毋以善小而不为”。那么,身为君王,恪己谨行,不因一己之情而怒人,不因流言蜚语而杀臣,唯仁,唯恕,便是他最能够做到的事。
他不懂,但为了让众人欣慰,他不妨装着去懂。
这就是为何,多年之后尚书令董允于殿中疾言厉色之时,刘禅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怒,而是错愕。他并不太介意董允的言行是否有违尊卑,而是诧异黄皓不过收受了十几金的贿赂,董允便要进言杀之。
他问:“不知依何律令,受金当死?”
董允说:“黄皓心术阴邪,今日所为虽小,身在圣体近侧,他日垢垢相累,必殃社稷。”
他更加无法理解董允。既然董允亦知受金于情于律都为小事,又何能据不可预测之他日,便在今日枉杀。况人人在世,多有不易,黄皓本就是身体残缺的阉人,做错了事,罚之便是,何以就如此轻易要夺一人性命。
可董允虽严苛了些,却也是,为了朝廷。
所以最终,他既没有完全听董允的话,却也默认董允将黄皓调于外殿。这么多年,他总是习惯于先念及旁人之不易,因而自己即便些许想法,却也不硬去坚持,最好是事事皆能居中调和,大事化小。
“所以,这就是陛下明知我居心叵测,却不肯杀我的原因吗?”
戏谑的女声响起,刘禅陡然惊醒,离开喋喋不休的回忆。高台之上,寒风簌簌割过脸颊,厮杀声丝丝入耳,凭栏而望,偌大的成都城,正陷在一片火海。
他下意识望向声音的源头。那方,女子立在栏杆上,一身鸾纹玄衣,发丝披散,颈带金饰,不可方物的美艳中带着异域的气息,却毫无邪媚,反而如一只神鸟,将要迎风而翔,去往天际。
刘禅知道,此时此刻绝不是沉湎旧日的好时候。但看着这一幕,他还是忍不住想起,黄皓带鸾昭仪前来的那一日,她亦是如此刻高昂着头,颈上金环雕镂的鸾鸟栩栩如生。
黄皓一退出去,她就开了口:
“我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亡了你的国。”
他一愣,不禁笑了:“亡了汉室,于你很重要吗?”
未等人回答,他继续说:“你自可以坚持你的任务。但也不妨在朕身边,试试另一种生活。”
时隔两年,刘禅依旧记得,自己当时心中是如何笃定,假以时日,眼前的女子是细作,却不会是成为敌人。他赞叹于人的倾国倾城,却仅仅过了片刻,便察觉到绝貌之下,人眸眼深处的黑雾。一个弱质纤纤又方且二十余岁的女子,必是从小便吃着苦,遭着事,在锋刃死亡间讨生活,才会甘愿远赴千里之外,完成一场必死的局。他想,他虽然不能去劝说执着于汉室的人们,但也许能说服眼前这个女子,放弃那本她根本毫无必要效忠的魏室。
他想,救她出来。
“下来吧。”此时此刻,面对着大火漫天的成都城,他向鸾昭仪轻声道,”是我输了,你既然已完成了任务,没必要再为之赔上性命。和我去洛阳吧。”
鸾昭仪怔怔的盯着那只伸出的手,片刻后,未置可否的笑着:“刘公嗣,到了今日,你不会还在自作多情吧。“
“你还记得你是大汉的皇帝吗?你瞧,就是因为你当日的心软,百年汉家基业毁于一旦,你的子民正在下面被魏军屠杀,他们会被斩掉脚,砍掉头,被大火烧成黑黢黢的焦炭。你不后悔吗?你不恨我吗?你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谈情说爱,去想什么来日洛阳。”
“我劝过姜维。”面对指责,刘禅却并无愤怒,只流露出一丝哀伤,“但我没有理由阻止他。”
就像他没有理由阻止年复一年的北伐,没有理由阻止毅然请命的阿瞻,没有理由阻止在祖庙前自刎的谌儿。
求仁得仁,他又能如何。
“而且,也许……”顿了片刻,他缓缓开口,“也许这一次,我不仅想对得起这些为汉室而死的人,也想对得起,被迫为汉室赔上一生的人。”
真正下定决心递降书,是诸葛瞻的死讯传来的一刻。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莫说长安洛阳,连成都城外的光景都未见过几次,汉室对于诸葛瞻,根本就是一个虚妄的不能再虚妄的概念。可竟就因为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让阿瞻的生命戛然而止在及冠以前。
这不荒唐吗?
那日,他亲临城楼,目送请降的使者远去。群星在夜空中灼灼燃烧,仿佛穿透碌碌无波的岁月,再次回到他出生之时。
这番盛景异象,与汉兴本无关联,全靠世人妄说。而今日,汉家奄奄一息时,反倒星河灿烂。
其实,汉家早该亡了啊。
“所以,才不值得啊……”
随着刘禅的呢喃,第一次,鸾昭仪仔仔细细打量了人如此之久。刘禅双眉舒展,双眼映着火光,唇却微微勾着,这一切都在无声的说着,汉室之亡,也许曾让刘禅感到过悲伤,但更多的是——
解脱。
她突然又笑了,却不再是那经过上千次训练的颦笑动人。而是花枝乱颤,捶胸顿足,简直像个披头散发失了神智的女疯子。
“不值得!你说得没错,从来就不值得!我就知道我是对的!傻瓜!白痴!蠢驴!等他臭了,烂了,被虫子吃了,只剩下骨头也得爬着来谢我!”
一个又个粗俗不堪的字眼从鸾昭仪嘴中蹦出,使刘禅目瞪口呆。可在他追问前,癫狂的鸾昭仪又突然僵住,只盯着一个方向。
安静的伫立着的她,像木姐珠一样美丽。
刘禅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一根高高的朱漆木杆。那本是用来挂汉家赤面黑缘的军旗,每当大军离开成都时,这面军旗便会在杆上猎猎扬展,在最后消失于城楼上的人们眼中。
现在,军旗早已被烧成了灰烬。空杆上系着的,是两颗人头。杆绑在车上,头坠着杆上,车子隆隆往前走着,头便随着车咚咚晃着。
嗒、嗒、嗒……
血顺着杆子滴落,隔着这么远,尚听得见。
人们正在为罪魁祸首伏法而欢呼。
刘禅忽觉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会感谢我的。”
鸾昭仪呢喃着又重复了一遍。
“这样,我该做的事,都做完了。”
欣赏了许久,她终于心满意足的移开眼,看向正俯身呕吐的刘禅。养尊处优的国君,即使在书简上看了一万遍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都不会如这一次刻骨铭心。
这便也难怪刘禅总一厢情愿的觉得,她会因他的恩惠而“弃暗投明”。刘禅的世界是简单的,温和的,纵有争斗,却无生死,所以他无法理解鸾昭仪何以不顾一切要达成目的,更不可能提前料到,这场大火,会杀死那么多的人。
其实,他是她一生中,对她第二好的人。
下意识间,鸾昭仪推了推发间唯一一根玉簪。它藏得更深了,不会有人看到。
“尔玛。刘公嗣,如果你想记得我,就记这个名字。”
顿了一会儿,她又低声说:
“好好活着吧。”
“不怪你。”
刘禅猛得直起身,看到的,却仅是一抹残影。纤阿台外,一轮明月当空,清辉晦处,恍惚真如古人所说,有女跃入月中,御月而去。
为什么,她一定要去寻死。
她,究竟是为何而来?
巨大的困惑疯狂啃噬着刘禅,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为了得到答案,他甚至在洛阳酒宴上,假借醉酒,去向司马昭询问。然而,司马昭既不知道什么鸾昭仪,也未听说过什么尔玛,只凝神半响,便抛掷脑后,轻巧的像抛掉一个无关紧要的笑话。
捏着酒杯,半晌,刘禅才挤出一个笑。
他无比后悔开这个口。
现在,他不仅没能知道鸾昭仪究竟是谁,还被告知,无论人是为何而来,都是白费功夫。
司马昭要当毫无污点的一代明君,自不可能承认派细作去他国这种阴私事,因而也就更不可能为一个毫无威胁的死人兑现什么承诺。
可那样聪慧的人,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还是即使想过,却仍愿意为那万分之一,赌上全部。就像年复一年奔波的相父,像成都当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姜维。
何苦来哉?
他一直想,一直叹,直到白发苍苍,仍只觉得荒唐。幸运的是,随着日渐年迈,他的思维已越来越迟钝。多年的酒色与安乐已将从小熟读的管子韩商掏得一干二净,即使洛阳的钩心斗角无一时一刻停歇,也都与他这个亡国之君毫无关系。他只需要乖顺的配合司马家上演一场又一场的闹剧,就能保住比现在洛阳里任何人都多的荣华富贵,长命百岁。
这一日晨起时,他睁不开眼,亦起不来身,索性躺回蜀锦的帷幄中。这么多年,他早已淡忘了故人的面容,连偶尔见到活着的旧臣,也因为翳病瞧不太清。唯独没有离开的,只有那颗焦黑的人头。午夜时,他总是在梦中与那双虚然涣散的目相对,想从中瞧见,它们至死都没有阖上的因由。
而今日,当绵软的锦被将他包裹时,忽然间,他又好像又回到了成都的皇宫。黄皓自城破时就带着金银珠宝逃得不知去向,新提拔上的内侍放下吃食扭头就走。他拿起银著,拨开黍米,在碗的最底部,有一条素帛。
「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他看到皇位上的自己静默着,将素帛夹起,放到烛火之上。不消片刻,成了灰。
“值得吗?”
他喃喃着,却不再是问别人,而是问自己。也许为了虚无缥缈之物去死从未值得,可在洛阳活了几十年之后,他现在便觉得,自己一生值得了吗?
如果他真的认为不值,是不是从一开始,就该站出来去阻止,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听之任之,一次又一次将君王之责推予旁人,再在事后,道一声荒唐。
他是不是,本可以改变什么的?
幸好,他快死了。
便也不必,再去想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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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271】“刘公嗣”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