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来了。”
这时,张翼的声音突兀响起。原是他走到帐外时,恰好听见夏侯霸先前要去请军医的话,立刻扭头离开,一声不吭请来了军医。
姜维无奈,却也拗不过,不得不还是让军医把了下脉。不过几处的刀伤,他心里有数,根本没什么大碍。
“身体无恙就好。”听过军医回禀,张翼沉着脸,依然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开口,“出兵不是将军一人之意,全军上下,将士一心。来日怪罪,翼与伯约一同承担。”
张伯恭真是个实在人。夏侯霸一旁暗暗嘟囔着。明明当日张翼极力反对在得到成都命令前出兵,现在祸难当前,不想着如何撇清关系,还冲上来担责。不过话说回来,自打来了蜀地,他遇到的人,好像多半都是这么赤诚。多亏了蜀中这些年来纵有争斗也大多点到为止,从而能使政治氛围一派平和,滋培出这么多忧公忘死之臣。羊群里面,的确是不需要什么生死攸关的拼杀。
只愿回成都后,这份安宁,不会就此打破。
夏侯霸心中百转千回,却不忘也说道:“还有我。当日我可是使劲攒腾着你出兵那派的。真论罪,不给我论个主谋,绝对是看不起我夏侯仲权。”
“呵。”姜维忍不住低笑。其实,他的确没有太过忧虑回成都后的问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况且他们是实打实地打了胜仗,夺来了兵钱人粮,一目了然地证明了北伐正当时。
“喂。”军队又行过一段山路,停下修整时,夏侯霸冷不丁道,“你还是觉得可惜吧。”
姜维半阖着目,一阵沉默后:“往前看。”
“对了。政治,不是为了除异□□。”
“啊?”
“政治的存在,是为了以不流血的方式,锄强扶弱,许天下以公。若是为了大局,总是牺牲无辜的弱小者,拉拢具有威胁的强力者,继续弱肉强食。世间历来自然如此,不必握有权力,更不必托以政治。”
“所以回成都后,我会和文伟好好谈谈。”
“你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些……不对,这么不谙世事的话,也不像是你能想出来的。”夏侯霸一摊手,显然并不认可,但也没打算和人争辩。此时更让他好奇的是,素来寡言的姜维,为何突然侃侃而谈这么长一串话。
而下一秒,他便看到人正望着麒麟匕首出神时。于是不必问,答案一目了然。
“果然,这种话只会出自那种没受过风吹雨打的小娃娃……说起来,上次见你家小瞻儿,是好几年前了吧。怎么,想他了?”
“嗯。”
“我记得你说过,那孩子从小就对刀枪棍棒不上道,偏喜欢奇巧技艺,旁人浸润几十年都学不会的遁甲天算,他没看几眼就了然于胸。你说你,放着那么多投其所好的东西不送,千挑万选几个月还是要送他兵器,这……别瞪我,我瞎说的,他肯定不会不喜欢,他伯约哥哥送的,送什么他肯定都喜欢。”
“……嗯。而且这把匕首,不一样。”
“知道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羌俗对不对?不过也是,遁甲天算我记得他后来也不怎么碰了。人都是这样,小时候喜欢的,长大多半会改变心意,没准几年没见,他就喜欢习武了呢。算算,他现在也该十八了吧。”
“嗯。还有两年。”
“……你能不能别嗯了。还有,什么两年?你想等人家及冠后做什么?”
这次,姜维没来得及回答他,也没打算回答他。修整的时间已经结束,军队一刻不敢耽误,继续踏上归途。王命急宣,他们必须在三天内赶到涪城,才能在正月十五顺利回到成都。
骑在马上,姜维忽然心念微动,向后回望。山间寒雾正浓,模糊了山间栈道上前行的将士,仅笼出一派巍峨青影,正是闻名天下的剑阁关。有此雄关虎踞天险,定能保得蜀地数十年的和乐安宁。
却是寒风乍起,尘沙迷眼。再望去时,青影已陷入雾中,不见踪影。
触目所见,仅剩白茫茫一片,不见来路,唯有前途。
————————————————————
诸葛瞻在榻上醒来。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一睁开眼,他立刻坐起身,神智恢复清明。醒来的地点依旧是卧房,现下并无旁人。淡淡的月色透过帷帐,除了他,府中的人应该还都在睡梦中。
夜漏刻箭沉至中线,正值子时夜半。
如果一切如旧,白日他还要去街边等大军入城。趁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正好用来理理思路,尤其是兄长……
想到那日人那倦怠至极的神情,诸葛瞻垂下眉眼,不禁黯然。他从小到大一直毫无愧疚接受兄长的保护,身为人的弟弟,却从未察觉兄长已经担负了那么多,那么重,压得兄长越来越累,直到一朝之间,轰然倒塌。这次只要天一亮,他就会和兄长说,什么小武侯,什么朝政军政,这本来都是他的责任。兄长想做便做,若是累了,倦了,就抛下一切,去游山玩水,远离是非。他不再是孩子,经得起风霜,担得起重任。
谁都不能再伤害到阿兄。
下了决心,他坐到案前,深呼一口气,提笔筹划。
首先,那把扇子——
折扇果然还安然留在袖中。他拿出查看,“子衿”的“衿”字又消去一笔,右半边仅剩下了上半部分的“人”。
如果重生没有次数限制,折扇上的字为何会一点点消失?喻怀说,重生无限,却有代价,那当“子衿”十二笔都消去……十二……会指什么?十二地支?十二次?十二辰?
察觉到自己越想越偏,诸葛瞻忙停下无用功。把天文历算与人世种种强行扯上关系是民间方士之流的欺人伎俩,天道是天道,人事是人事,前者有常可用算筹,后者则但凭人力本事,根本没理由混为一谈。只怪他懂得一些历算,才会一见到“十二”这个数字,便下意识做出这些无端联想。
撇去妄加揣测,眼下的信息其实不足以支撑任何的结论,能做的便只有将疑惑记下。从现在到绵竹还有相近两年多,记忆再好的人也不可能把所有事完全记清,必须依赖文字。这次他如果还要去绵竹,就在出兵前把记录下来的事从头到尾背一遍,从而为下一次最大程度积累信息。一次一次,积少成多,迟早有一天,能解开谜团。
然后,是郭循。
他在简上写着,不忘在旁边再注一“脩”字。
伯约哥哥提到过,凡敌国降兵皆有名簿。为免去诸多不可控的意外,这次,他不妨明日就到军营亲自翻查。倘若还是无所获……
另展开一块素帛,他阖起双目,一边回想,一边执笔描绘。搜刮干净细碎的记忆后,他睁开眼,凭着已画下的部分,又补上许多细节。
至少有五分像。
丹青之艺,诸葛瞻还是颇为自得。姓名加上画像,应能增加提前找到郭循的概率。或者,就算这次还是没能抓到人,他应该也能牢牢记住郭循的脸,如此一来,最差的情况,不过再来一次,便可彻底解决郭循之事。
如果郭循不足忧,魏国的细作还剩下……鸾昭仪。
此人棘手程度远比郭循要深。对于郭循,抓到即可除去,但鸾昭仪……却是哪怕他明知鸾昭仪在那里,哪怕他能证明鸾昭仪是细作,皇帝也很有可能,不忍处置。
事实上,有赖皇恩浩荡,莫说杀人,成都狱中的刑具,恐怕都早因多年未用而生锈了。
或者,不必杀人,威逼利诱,以为己用……
他还记得,上次刘宁曾提到后宫对鸾昭仪态度改观之事。也许,鸾昭仪未必真的那么穷凶极恶。就算她之前是细作,既来到季汉,又何必要弃宠妃的荣华富贵不顾,再为千里之外的主人卖命?晓之以义,动之以情,许之以利,若种种道路仍是不通,再与陛下呈请。即便不忍杀,至少也能将人禁足宫内,置于控制之下。
杀人总是不好的。若有转寰的可能,诸葛瞻其实也不希望动刀剑。风华正茂,何必为虎狼逆廷,赔上一生。
对了,在此之前,他还需给南中去一封信,一是让阎宇阎将军提防雍氏与哀牢夷,待时机成熟扶三王子继承王位;二是请三王子亲自写一份文书,用来戳穿鸾昭仪的身份。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汀兰香……
不出意外,这一次,他还是能从钟会那里得到汀兰香,而钟会不可能不知鸾昭仪文身之事……总之,这个人也很奇怪,明明彼此立场对立,他却总隐隐觉得,钟会在有意引导他发现些什么。
他甚至觉得,钟会不是敌人。
要用上次得来的有关郭嘉的信息,向钟会套出更多情报。
还要记得,《菖蒲集》。
笔锋至此,诸葛瞻回头一数,发现一会儿功夫,自己竟已足足记满了二十八根长简。也是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到此为止,便是全部的要紧事。一旦这半年里未能准备妥当,让郭循行刺成功,姜维北伐失利,情势立刻斗转直下。
能阻止当然最好,倘若不遂人意,这次北伐,他必要请命随军。纵使还是输了,也得知道具体为何而输,才能做出应对。
军粮之事也要提前留意。益州是天府之国,收不上来粮,是真的供不应求,还是瞒报漏报,留心各地送来的计簿,应能找到一些线索。
再然后,就没有了。
右边,是目前他能想到的全部。
他顿笔思索了一刻左右,确定自己记下了全部还能想起来的细节后,将竹简根根排好,用三道韦绳编紧。恰是此时,窗外已映入曦光,到了日出时分。
他揉揉眼睛,精神正好,只待开局。
“君侯,可是起身了?北地王来了,正在前堂。”
门外传来管事孟戌的声音。诸葛瞻应了一声,把竹简卷好收入箱箧,披上一件外袍去开门。
指尖碰到门时,他忽然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姜将军估计得午时之后才能入城,君侯纵使思人心切,倒也不必起得如此早。”
孟戌边指挥仆从端水递布,边与人说笑。而诸葛瞻的奇怪感愈发强烈。穿戴好衣冠后,他把剑佩至腰间,随口道:
“孟叔,你怎么突然这么称呼我?对了,阿兄起身了吗?一会儿我见过北地王后,去和他一同用早食。”
却是话音未落,孟戌连同仆从各个僵愣在地。死寂持续了好一会儿,孟戌缓过脸色,试探开口:
“君侯是指——姜将军?”
“啊?”诸葛瞻也愣住了。不安盖过困惑弥漫开来,“我当然是说兄长,武侯,诸葛伯松——”
孟戌与仆从的脸色霎时间更难看了。已经有人在孟戌耳边低语,询问是否要去请大夫。又过了一会儿,孟戌整整神色,看着诸葛瞻,缓缓道:
“君侯可是近来太累了?您是先公的独子,武乡侯自然是您。至于您说的伯松公子,多年前已经去世了……”
————————————————————
刘谌一向对季汉的朝政颇有微词。他的父皇是个心善又不爱管事的人,所以既少决断又常姑息,而朝中前任和现任的大将军蒋琬费祎二人又是文吏出身,温温吞吞毫无魄力,致使北伐大业沉滞多年,毫无推进。亏得军中还有姜将军这般的英武雄才,此次及时出兵,连连大胜,几封军报看得他豪情满胸,荡气回肠。今日是军队回成都的日子,他想到诸葛瞻自小与姜维交情极深,定与他一样激动,便一大早跑来人府上,等用过早膳后一起去城楼,定要当第一个看到王师凯旋的人。
可现在,自他坐定前堂,茶已经换了六次,依然不见诸葛瞻人影。放在平时他或许还有耐心继续等,但今日他着实兴奋得厉害,再加上与诸葛瞻又是竹马挚友,诸葛府于他几乎和回家一样。既然人左等右等不来,他也不必在这傻傻等着,索性直接到后院找人。
然而,刘谌刚踏进人后院,便听到一声尖厉的惊呼,血腥气扑面而来。他暗道不好,立刻冲进屋里,眼前的景象,却比他所能预想到的,还要惨烈百倍:
诸葛瞻呆滞地站在案边,脖子正在汩汩地往外淌血。
他的右手正握着笔刀,全都是血。
在刘谌扑来的前一刻,笔刀再次狠狠被诸葛瞻扎入脖颈。他仰倒在地,鲜血淋漓,身子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不消片刻,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