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在与孙坚于雒阳交战,并且战败后就带兵回到了长安。他四月进入长安时,特命已经被从牢狱中释放,并被王允任命为御史中丞的皇莆嵩,跪在长安城外迎接他,以羞辱满朝文武。
但如此大张旗鼓的进城后,董卓并没有在长安久居,而是很快就前往自己筑造的堡垒,郿坞。
荀攸坐在下手处,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秬鬯酒,金色的清酒在漆杯中荡出漂亮的光泽。这种酒是由黑藜和郁金酿制而成,非常稀少昂贵,是用来祭祀降神或者赏赐诸侯,是皇帝赐予的九锡之一。
即使权倾朝野如袁氏、何氏,也不过敢在私下中饮用,可如今,秬鬯被董卓堂而皇之的拿出来,大宴群臣,只为一次普通的送行宴。董卓可能是深感朝臣们心中不忿,担忧自己在长安的安全,这才决定去自己的大本营。今日便在长安城外设宴,命众臣给他送行。
‘有些怀念小叔母酿的葡萄酒了。’荀攸无端的想,倒是没什么心理障碍的端起耳杯,将这名贵的酒一饮而下。在现实的饥饿面前,尊严和正统礼法都是空话。
因董卓对长安的搜刮和盘剥,像他这种低级官员已经难以糊口,他还要想办法照顾袁基,更是每日只食一餐饭。参加董卓的宴席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畅快的吃饱吧?荀攸看了看案上的胡饼,悄悄地拿起几个放入袖袋中,还能带回去给阿骛吃。
如今身兼太仆、尚书令、司徒三职的王允,仅仅屈居董卓之下,俯视着宴席上的所有人。能像荀攸那样想得开的人,毕竟是少数,议郎郑泰、长史何颙、侍中种辑等等都脸色不好,只盯着案几上的食物发呆,没有一人说话。
蔡邕如今深受董卓赏识,每每有宴席都命他主持,如今也坐在最近的位置上弹琴。这次的宴会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安排歌舞姬助兴,整个会场都只有蔡邕的琴声和一些丝竹伴奏。
荀攸的位置在宴席的末端,靠近入口的地方,所以他比所有人都先意识帐外的骚乱。就在他抬头想一探究竟时,上位的董卓突然起身朗声道,“今日无舞乐助兴,卓为诸君准备了些节目,还请各位臣工鉴赏。”
说完,就拍了拍手示意账外的人进来。
还没看到人,荀攸就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和便溺物的腥骚气。他假装饮酒,用袖子遮住了口鼻。直到帐外的人群被魁梧的凉州士兵推搡着挤进来,他才震惊的睁大了眼睛,甚至放下了袖子。
震惊的不仅仅是他,很多人都停下了饮食的动作,发呆的官员们也回过神来,向董卓投向了疑惑地目光。被推搡进来的这群人是先前投降的北方军。
这里的北方军指的是自雒阳向北的守军们,他们在董卓假托皇帝的命令下放弃抵抗,但却被董卓打为叛军,一直在长安城外服苦役。如今突然被召集过来,不知董卓又想做什么。
荀攸看着越来越多挤进来的北方军俘虏,不得不搬着自己的案几和席子,不断的向后退,直到整个大账都没有坐下的位置,中央的空场被北方军俘虏塞满后,董卓才满意的点点头,对几乎维持不住体面的官员们说,“这些叛军掀起叛乱,罪不容诛,今日在各位的面前,当处以极刑。”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一旁守备的凉州军就在所有官员面前,对这些被诱骗投降的军士们,进行了惨无人道的虐杀。荀攸距离这些人最近,四溅的鲜血和脑浆甚至蔓延到了他的脚边。
血气更是几乎凝成实质,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瞳已经被鲜血糊住,不然为何看到的一切都蒙着一层淡淡的红色呢?刀锋划开血管的声音和人们的哀嚎已经混作一团,莫名地变得寂静,他好像什么也听不见,只能不断地从血肉横飞中,去找寻一个可以让人驻足的净地,可怎么也寻不到,最后只得放弃般踏入血肉的混合物中。
不仅仅的荀攸,在场地所有人都受到了惊吓,却在董卓的威慑下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血液和断肢飞到自己身旁,甚至自己的身上。蔡邕早就停下了弹琴,他颤抖着将琴收回琴囊,想要告退,可董卓却坦然自若的继续饮酒,还端着一盘炙肉问蔡邕,为何不吃。
蔡邕看到下手处的血肉模糊的一片,又将视线放向董卓手中的肉块,忍住心中的恶心有些艰难地劝道,“如此血腥蔓延,恐怕会倒了太师的胃口,不如先让仆役洒扫后,邕再与太师对饮?”
董卓如今颇为信任蔡邕,听到他的话并没有多想,只是哈哈笑道,“蔡中郎可有所不知,我在凉州粗野惯了,这点血腥气不碍事的。倒是蔡中郎,看上去可脸色不好。”
蔡邕不知道该怎么答话,只能艰难的扯一个笑,敷衍道,“可能是刚刚奏乐,有些劳累了。”他如今已是耳顺之年,听上去倒也合理。
“蔡中郎若是疲倦,可自去休息。”董卓听后摆摆手,直接放了蔡邕回去,“卓这里,还没结束呢。”
蔡邕也顾不上别的,连忙行礼告退,临走时将荀攸从角落里也带了出去。如今宴会上已经乱作一团,也没有人发现一个三百石的小官不见了。
“谢蔡中朗。”两人匆忙自城外的宴会上回到长安城,蔡邕的家里,荀攸这才缓过来给蔡邕行礼道谢。
蔡邕显然还没有平复心情,他拿着手巾使劲咳嗽了几声,又喝了一杯僮仆递上的水,这才堪堪将鼻息间的血腥和腐臭味压下去,抬眼看荀攸。
“侍郎,可知荀氏如今尽数迁往汝阳?”他抓着荀攸的胳膊,两人相携向他的书房走去。
“叔父和叔祖父辞官时,提起过。”荀攸点点头,“小叔母在汝阳任职,亲族迁去也有个照应。”
“承汝阳侯怜爱,小女也在汝阳县中任职,曾听闻汝阳侯有商队于大汉各州,可传递消息。”蔡邕又咳嗽了几声,期盼的看向荀攸,“侍郎可知,如何联系唐氏的商队吗?”
荀攸看着蔡邕,心里琢磨着。蔡邕因才学被董卓赏识,在董卓权倾朝野后,一直都是颇受他信任,虽然看上去蔡中郎一直都尽力劝诫董卓,但他并不能完全信任蔡邕。
最后只是模糊的说,“原先小叔母说过,若有急事可去‘养文斋’寻账房或管事,但如今长安这副摸样,养文斋的铺子早就开不下去,伙计管事更是不知所踪,恕攸无能为力。”
正常的邮亭通路早就断绝,长安的消息根本传不出去,长安也得不到外界的信息。蔡邕本想寻些别的法子,将如今的情况告知联军或幽州牧,如今听荀攸这样说,原本希翼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下去,然后叹息道,“这可能就是我等的命吧。”
荀攸也不算说谎,他虽然可以联系上唐氏的伙计们,但也确实无法和外界联系——长安及其所属县乡外方圆五百里,了无人烟又有董卓严加寻守,根本无人能逃出去。
闻言,荀攸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
三日后,荀攸又一次从城外见过袁基后,赶在宵禁前从后门钻进长史何颙的家中。荀爽与何颙交好,连带着荀攸这个小辈也在何颙跟前,有几分薄面。
长史府中小小的屋子内,围坐着越骑校尉伍琼、议郎郑泰、长史何颙、侍中种辑等等,荀攸坐下后,与众人说道,“董卓无道,甚于桀纣,天下皆怨之,虽资强兵,不过一匹夫。今直刺杀之以谢百姓,然后据肴、函,辅王命,以号令天下,当可为桓文之举。(1)”
众人皆连连称是,最后伍琼起身道,“某有族弟,已随董卓入郿坞,贴身为近侍,有心除贼,可命其一击杀之。”
郑泰点头,“我等可联合王司徒,杀董卓后保朝堂稳定,释放北方降军,以皇莆御史为将,再辅佐圣天子夺回皇权。”
何颙点头,最后便敲定如此行事。
还未等他们行动,太史令先一步观星测命告知圣天子当有大臣戮死。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董卓进一步排除异己的手段罢了,可却无人敢反驳——上一个还敢站在朝堂上,和董卓呛声的,是已经弃官逃遁的卢植。
董卓开始在朝中大肆筛查,一时间人人自危。
最后,董卓终于敲定了意图‘刺杀’大臣的人——他的前上司,领兵击溃边章、韩遂,北宫伯玉,威震天下的卫尉张温。
张温还在边关时,曾以皇帝召书征召董卓,但董卓态度傲慢,那时还在他手下的孙坚便劝他以军法斩处董卓,但张温不忍滥杀有才华的手下,将孙坚劝回军队后,也没有动手。
他没想到,当时的爱才之心竟然会在数年后,害了自己。
张温是南阳人,而如今袁术便驻扎于南阳,董卓就以此为借口污蔑张温于袁术串通,将他抓进狱中严刑拷打,最后鞭死在大街上。
而此时张温的副将,袁滂叩开了蔡邕的府门。
先前董卓将汝南袁氏满门抄斩,但这不代表朝中没有袁氏还活着。袁滂出身陈郡袁氏,是袁氏的本家。
陈郡袁氏是顶级门阀之一,即使是唐婥忘记了这个时代的历史,但依旧知道几位陈郡袁氏的人,比如唐婥的两位宰相,袁恕己和袁滋,其中袁滋在摩崖上的题记,在唐婥前世还是一个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汝南袁氏是自光武帝后,从陈郡迁去汝南的,算是陈郡袁氏比较远的分支,过了一百多年,也没什么亲缘关系了。与在光武帝后发达的汝南袁氏不同,陈郡袁氏自秦汉时期就已经是当地豪族,世袭关内侯,家族族长大多崇尚清虚,克己奉公,不敛私财,没有什么大的雄心,没有过多地参与各种政治势力斗争,与皇帝和其他世族都没有矛盾。
——即使是董卓,也没有找到杀他们的借口。
袁滂是蔡邕的舅舅,前来拜访则是因为一件张温被抓前,委托他的事情。
张温料到自己肯定性命不保,也猜到朝中一定有人谋划刺董,于是委托他尽力寻找,若是谋划此事的人可以信任,就请他们借自己刚死,董卓警惕心下降时动手。
袁滂从不插手这种事,他们才是真正的标准世家,永远不去做总领朝纲,让皇帝虚位的那个人,只在暗地里默默地培养族人,诗书传家,保证代不乏人,保住豪族地位就好。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说的便是这样的世族。
只是他做了张温数年的副将,对于老上司的临终嘱托,也不会拒绝。
“邕以为,公熙亲舅从不参与这些事?”蔡邕恭敬的袁滂端茶后,才问这个比自己都小不少的舅舅。他的母亲出身陈郡袁氏,是袁滂的长姐,对于这个袁氏的处事原则,自然也非常清楚。
袁滂在光和元年时被任命为司徒,后又历任卫尉、执金吾,然后为张温副将至今,始终纯素寡欲,从不言人之短,从他口中只能听到旁人的优点。
不论是宦官和外戚倾轧,还是党同伐异,或以同异致祸,袁滂从不受牵连。他也不收受贿赂,陈郡袁氏数百年的家财,不需要敛财。
所以自袁滂二十岁加冠入朝,他一直都是朝堂上的透明人,就好像只是陈郡袁氏驻朝堂代表,只需要他在那就可以了。
袁滂摇摇头,“伯慎与我共事多年,此举对我来说,与朝局无关,只是助友人了却遗愿罢了。至于其后果,我也愿意承担。”他也知道,若是暴露,自己必死无疑——董卓正愁找不到借口杀他呢。
他不是家主,又有不少早就成年的子嗣,都不在身边,其他亲属也早就送回陈郡,董卓就算撒气也不过就是冲他一人。
蔡邕叹息着说,“邕不知有此事,但可以帮公熙亲舅探听一番。”
“既然伯喈不知,就不必帮我问了。”袁滂笑着说,也猜到若是蔡邕不知道的话,定是那些人并不信任蔡邕,就算他去打探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他只需要来见蔡邕一面,透露些想要让张温安息的消息,有心人自然会来寻他。
(1)《三国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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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 9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