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捋着胡子,看着暂为自己属下的曹操,对这位童年玩伴说,“若我南据黄河,北守燕、代,收拢乌丸、鲜卑之众,再面南而攻。或许,方可有一争天下之力。”
虽然袁绍没有明说,可‘南据黄河,北守燕、代,’,指的显然是冀州。因请刘伯安为天子的事情还未了,冀州牧韩馥还未离开,袁绍竟然说出这种话。
曹操有些担忧日后联军的处境,他只是应付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他的担忧很快就成为了现实,联军整日歌舞升平,只知消耗军粮,从未有过任何行动。但长时间的相处,让联军中的长官们本就有的矛盾愈深。
战乱导致消息无法快速传达,在联军知道孙坚在颍川与徐荣、李蒙遭遇,并且惨败时,颍川太守李旻已经被烹死,其余百姓凡被发现的,也皆被焚烧致死,颍川已经是十室九空。
但联军中,除了有亲族在颍川的人表达了出战请求外,没有任何人关心颍川的局势。韩馥在离开河内,回到邺城后,也意识到了袁绍对自己的威胁,逐步减少了对河内和酸枣联军的粮草供给。
雪花般的催粮信不断的向邺城飞去,可韩馥从来都不回复,更不要说补派军粮。
没了军粮的供给,联军自然也没办法再继续留下来,在同袁绍商议后,联军逐渐回到自己的守地。而刘岱与桥瑁二人一向交恶,这边联军还未完全解散,刘岱便杀了桥瑁,让手下大将王肱领东郡太守。
随着联盟解散,唐婥自然也要领兵回汝南。
只是如今颍川战事连败,唐婥若是想要借道颍川回汝南,恐怕有些困难。
“安如若是想要回汝南,可以绕过颍川,自东郡走兖州,陈留,陈国进豫州。”曹操和夏侯惇一起劝她,他们还拿着地图指给唐婥看,“前几天本初还同我说,请我助东郡郡守王肱,剿灭境内的黄巾军。我们能送到陈留边境,然后再让曹氏子弟送你到陈国。”
陈国,就到豫州境内了。
张郃肯定是不会随她一同回汝南的,当年唐婥就答应过他,如果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自己绝不阻拦。如今她回去,只将自己的骑兵亲卫带走,这点人显然不能保证可以安全的抵达汝南。
她研究着地图,出于对自己性命和手下士兵的负责,同意了曹操的安排,“那婥便却之不恭了。清剿黄巾军,还请让婥出一份力。”
与此同时,一个带着黑纱斗笠的青衣士人在颍水边洗漱,他不顾春寒料峭,将冰冷的河水拍在自己的脸上。帏帽下年轻俊秀的脸,闪闪发光。
若是往日,定有乡女围着他唱歌。可现在莫说歌声,就是林中连鸟鸣都很少能听到,反而灼烧的焦糊味和尸体的陈腐味,隐隐地萦绕在鼻间。
这里距离颍阴不足三里,可原本繁华富庶的家乡,如今却荒无人烟。
荀彧沉默的看着周围的景色,伸手将帽子上的纱帘放下,遮住面容。他一直都在徐璆身边,在得知联军将要返回时,先前得知唐婥兵败都四平八稳的他,难得的有些焦躁。
唐婥在酸枣或者河内,肯定无法得知颍川最近发生的事情。颍川郡失守后,郡守被杀,州牧也失去了音信,郡内现在乱作一团,本被袁术私自表为豫州牧的孙坚,根本无心经营豫州,而是带着豫州和荆州兵,前去讨董。
整个颍川,现在已经沦为人间炼狱。理智上,荀彧知道就算不知颍川现状,唐婥也不会轻易选择从颍川入汝南。可他不敢赌,所以在知道联军将要回到守地后,他立刻出发,单骑走颍川进荆州,避过董卓军和匪盗们,他走得比也应该比唐婥快,若能在路上拦住她,自然最好。
荀彧想着,唐婥和曹操在一起,此时也有可能在东郡。若是在酸枣碰不到她,就直接去东郡寻她。
唐婥自然不知道荀彧担忧她的安危,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全走最险的路,一个人偷偷往酸枣走。
王肱继任东郡郡守,但根本无力清剿境内白波、于毒军。曹操在袁绍的再三催促下,终于领兵万人进入东郡‘助’王肱剿灭东郡所有反叛势力。
在离开袁绍后,曹操就已经和所有部属言明,此去没有退路,一应补给都要自行获取,若是不能在东郡立足,他们定然身死此处。一路行来还算平稳,那些散兵游勇并非正规军的对手。
直到在漳水,他们被本依附袁绍的栾提于夫罗袭击。原本他们是来同于夫罗讨要补给,没想到他突然反叛,等到曹操反应过来时,已经为时已晚。
双方混战了几日,可还是难分胜负。步兵的弩机已经不能拉开,就射箭,在骑射方面,汉人对匈奴人确实稍有略势,双方交战几次后,不得不互上骑兵冲阵。
骑兵为了轻装上阵,几乎都不着盾牌,几乎是在箭雨飞来的瞬间,就有人中箭。唐婥用长戟将迎面而来的飞矢挑开,顾不得背后,就在此时一直羽箭径直射向她的后背。
剧痛刹时从后背遍布全身,血腥气立刻遍布了她的口腔,马背上挺直的身影微微呆滞一下,就要向下倒去。唐婥狠咬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死死抓住缰绳,保证自己不从马上跌落。
距离她最近的亲兵长看到她的情况,飞快驱马过来用戟挑死一个匈奴兵,眼疾手快将她扶助。
“女君。”他一边护住她,一边挥舞着长戟清剿周围的敌军。其余人都应付着眼前的敌人,没人察觉到这边的情况。
“把箭折断!”唐婥满脸的血污,牙齿上也透出丝丝血痕。脸上的血的敌人的,口中的却是自己的。
亲兵长没有犹豫,咬着牙将外面那截箭尾生生折断。在箭簇断掉的一瞬间,唐婥发出了一声闷哼,后背的疼痛很快就化作了一片麻木。
她哆哆嗦嗦的强行抓紧缰绳,跟上部队的脚步,在混战中最忌讳掉队,如果掉队就代表了战亡。
口腔中的血腥味更加明显,唐婥麻木的睁大眼睛,四肢已经失去了力气,甚至隐约觉得有些僵硬。
她真的需要这份功勋吗?唐婥木木的想。她选择跟曹操来东郡,一是为了安全考虑,二是为了在他身边刷个脸熟,若是能建些功勋,日后曹操高升,自己自然也水涨船高。
可是,她现在可能就要死了。
怎么总是被人偷袭?
这是她杀人的报应吗?
这个荒诞不经的想法,随着背后的麻木逐渐在脑海中窜出,耳畔的厮杀声和血管被撕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唐婥想要说些什么,可她不敢开口,只要一张嘴血就要喷出。她狠狠擦净嘴角的血痕,眼神冷冷的看向冲过来的敌军。
栾提于夫罗毕竟是游牧出身,阵地战并非他所长,终于在太阳将要落山时,曹操大败于夫罗,这些于夫罗率领残兵仓皇逃出漳水。
曹操坐在战马上,哈哈大笑,“如此,东郡可平矣。”栾提于夫罗是已知,东郡境内最后的叛乱势力,他已经尽数清剿。如果王肱还有些眼色,就该知道让位给他了。
话音未落,他身后就传来一声闷响。曹操回头一看,竟然是唐婥从马上摔落,已经失去了意识。
曹操连忙翻身下马,想要扶起她,又想起唐婥的性别,立刻顿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好在唐婥亲兵慌忙跑过来将她搀扶起,简单和曹操交代了刚刚的事情,请求回账寻疾医。
曹操连忙同意,看着亲兵将唐婥半抱着往营帐中走去,向跟来的主簿刘晔说道,“一会请疾医仔细为安如治疗,她的情况我要第一时间知道。”
唐婥刚到自己的营帐,她一张嘴‘哇’的一声将口中鲜血喷出,然后彻底的陷入昏迷。
军中疾医本就长于处理刀剑戟箭之类的外伤,唐婥的伤虽然凶险但也并非没救。这箭入体并不深,军医用小刀和烈酒就将其取出,但唐婥长期在军营中,身体多有亏空,将箭拔出也不能让她立刻醒来。
唐婥做了一个漫长又悠远的梦。梦中一会是前世在教室中读书的日子,一会有时在城市中奔波的场景,还没等到她留恋,梦境又飘回了汝阳侯府和阴森的雒阳皇宫。
年幼的恐惧又袭上心头,她不自觉的颤栗。直到她随着皇宫的穿廊走向鲜血横流,尸首相枕的战场,手中的金印也变成了一把血迹斑斑的刀。
她毫不在意,只是不断地向前走,直到前方慢慢出现了一个人影,还未看到他的脸,就已经闻到了他身上让人安心的香气。直到她能看清那人,她微微笑了出来。手中的刀,也掉到了地上。
荀彧如玉的面上镶嵌着一双深邃黝黑的凤目,那里如同有一汪静水根本荡不起任何涟漪。俊秀的五官,如雪的肌肤,整张面容沉静如水。身上一袭儒袍似乎还是刚刚结婚的模样。
他眸子里印出唐婥的模样,然后唇角勾出一笑,荀彧伸出手轻轻勾了勾她的腰带,轻声问道,“阿婥,还要睡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