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舅。”在荀氏到来的那一天,唐婥推掉了所有的公务,带着府卫亲自去接他们。
荀衍先跳下车,然后伸手掀开帘子,扶着荀绲下车。荀绲拄着手杖站在车旁,对着一旁侍立的荀谌嘱咐了几句,才向一身骑装的唐婥走来。
他身后,是荀氏过半的族人,以及颍阴和颍阳两县,荀家那些愿意跟来的佃户仆从。
青帐马车一辆辆的紧挨着,运货的牛车马车更是一眼望不到头。步行而来的人们,此时正找地方坐下歇息。一路上匪患众多,为保安全,迁徙的队伍很少停留,而且还要保证在白日里赶路,若是天黑前还没有到达下一个乡,就要加快步伐,因此所有人都累坏了。
如今已经进了汝阳的地界,就算还没有到县城,也足够让人放心。
“娘,高阳里不好吗?我们为什么要搬家啊。”梳着冲天辫的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腿,不住的抱怨着。她自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高阳里,莫说是她,就算是她母亲,也很少去乡里,若不是黄巾作乱,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到镇上去。(1)
如今突然走这么远的路,又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小姑娘难免紧张。
妇人随便用袖子擦了擦孩子的脸,又将沾了汗水的袖子直接抹在自己的脸上,来不及回答小姑娘的话,她搜寻着四下的阴凉,眼尖的发现一棵梨树,而且最低枝桠上,还藏着一个果子。
她粗鲁的扯着小姑娘冲过去,趁人不注意,跳起来把那个已经成熟的犁摘了下来。在炎热的夏日里,赶了半个月路的她已经来不及思考,这棵树是否有主人,焦急的将果子塞进小姑娘的嘴里,还不住的催促着,“快吃,快吃。”
四岁的孩子已经渴了一天,看到有果子,哪里还记得自己刚刚的问题,立刻埋头苦吃起来。在孩子吮吸果子的汁水时,妇人才倚靠着树干坐了下来。
她咽了咽口水,紧盯着自己的孩子。她的丈夫是荀氏的佃户,她是赎身的女奴,为了能在颍阴安定下来才嫁给了他。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可毕竟做了几年的夫妻,也有了个女儿,在她以为生活能安稳下来的时候,她的丈夫在山里砍柴的时候,被饿急了的土匪捉住吃了。
只留下她们母女二人,荀氏是良善的主家,免了他们两年的田租。到年节的时候,里中的各个社(2)也会送来钱粮,帮她们度过难关。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她很清楚,离了荀氏,她恐怕又不得不卖身为奴,说不定女儿也要为奴为婢。所以,当主家说要举族搬到汝阳,所有佃户和仆役可以自行选择去留,留下的可以直接得到现在租佃的土地,仆役也会得到一笔钱时,她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跟来。
她一个寡妇,拉扯着一个女儿,就算能得到土地也守不住。
听护送他们的卫兵说,汝阳县令是荀氏的媳妇,而且人很好,不会亏待他们的。想到这,妇人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羡慕的看向不远处那个穿着骑装的女子。
女儿终于察觉到母亲半天不说话,终于舍得从果子里将头拔出来,看到她皲裂的嘴唇,有些不舍的瞧了瞧自己手里的果子,最后恨了恨心,把还剩一半的犁举给母亲,“娘,你也吃点。”
妇人没有说什么娘不吃,而是直接接过啃了一大口。也不知道县令会把他们安排在哪,现在要加紧休息,看能不能在落脚的地方,寻个力气活干,熬过今年再说。
“安如,实在麻烦你了。”荀绲看着眼前英姿飒爽的女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儿子突然弃官归家,在宗庙前分析如今的局势,甚至不知道怎么说服了六弟,能点头将自己一家搬来汝阳。
慈明都同意搬家,其他的兄弟自然不太反对。堂弟荀衢现在代理族政,倒是反对举族南迁。慈明弟最后同他商量,先将过半的族人迁来,将宗庙留在颍阴,若是日后这边情况稳定,颍川确实危机,再将宗庙迁来。
而且,春种的粮食都还没收,堂弟他们最早也要在秋收之后才来。
唐婥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示意跟来的荀采安排大家休息。她笑着搀扶住荀绲,向已经铺好的席子走去,“文若早已来信汝阳,我都安排好了。君舅不用太担心,荀氏在颍阴和颍阳怎样,在汝南也怎样。”
“那乡中长者......”他们这么多人外乡人来这里,肯定要拜访当地的长者或世家,不止是平民着急安家,荀氏也需要更快的融入汝南郡的士族中。
“汝阳大部分都是媳的封地,并无尊者。”唐婥扶着他坐下,又从随身的水壶里,倒出一些蜜水分给荀绲,“只是蔡伯喈先生住在侯府中,而商水乡住着袁氏一族,待大家都安置下来,我会寻机会送拜帖去。”
唐婥提蔡邕,是想着族中长辈们可能会愿意同他交流,而提袁氏则是提醒荀绲,不管怎样,都要给袁氏些面子的。
“这是自然,也该让休若和友若他们,去见见那些世族了。”荀绲在来之前,显然是早有了解。袁氏是汝南望族,更是簪缨世族,荀氏来这里,少不得要和他们打交道,“不过文若说,袁氏好像和你有些不和?若是不方便,让族中小辈去送拜帖,也可以。”
哪里是不和,袁氏根本就看不起她。唐婥没有说出来,而是笑着点点头,“那就多谢君舅体谅了。”
“袁氏嫡女在县衙中任职,女荀与她关系颇好,想必拜访不成问题。”唐婥看荀绲将水喝完,又为他添了点,“郡守先前同婥说,他对荀氏仰慕已久,希望能辟荀氏子弟为郡吏。”其实,严格来说,郡守徐璆的父亲,度辽将军徐淑是荀氏的徒孙。徐淑是八俊之首李膺的学生,而李膺则是荀淑的学生。
只是隔的时间太久,双方早已没剩什么情谊。徐郡守这番,也算是向荀氏示好,请他们安心住下。
荀绲这才点点头,松了口气。不论他们说的有多好听,在他们没有彻底安家前,对于荀氏来说都是空话。郡中愿意用荀氏的人,至少是个积极的信号。
“待安顿下来后,我会命族中子弟前去拜访郡守的。”
说完了正事,荀绲才有心情对唐婥说,“文若先去颍川郡守那里,还需再过几日才能来。”荀氏在世家里,人口不算太多,可加上仆从佃户,再少也有千人,更不必说他们在颍川的姻亲关系,门生故吏有多少人。
这种非战事的人口外流,对于郡守来说,很难接受。即使如今各地对人口的控制越来越低,文若还是担心颍川郡守来信汝阳,寻唐婥的麻烦,在他们搬家的时候也没有跟来,而是转道去了阳翟见郡守。
唐婥已经习惯荀彧为她扫平一些人事上的障碍,闻言立刻就明白他去干什么。她点点头,“真是麻烦文若了。”
“是他麻烦你了。”荀绲摇摇头,被梳的整齐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比起唐婥上一次见他,好像又苍老了几分,“荀氏迎你进门,却从未庇护过你,是荀氏之过。如今又劳烦安如安置全族,实在羞愧啊。”
“天下有变,都是万不得已,君舅这是什么话?”唐婥温和的说。
荀采带着汝阳侯府的仆从们,挨家分发食物和水。荀氏成员较多,单是她的堂兄就不下数十人,更不要稍远些的亲戚,更是认都认不全。也不是所有人家都富裕,有些人家路上的干粮带的不多,见到荀采挎着篮子过来,都站在不远处微微躬身行礼,谢过她后,才接下胡饼。
就连族中只有三四岁的孩子,都忍着饥饿没有过来争抢,而是安静地排队站在汤桶前,每个领到热水的孩子都弯腰鞠躬后,才端着碗回去给长辈。
任何人见到这一幕,都会不住的感慨荀氏的礼仪。
荀悦见荀采过来,连忙从地上起身与她见礼。他的孩子在多年前的瘟疫中故去,妻子也因忧病早逝,这些年一直都孤身一人在族地耕读,也未再娶,所以这才搬家对他也没什么影响。
“仲豫大兄。”荀采也屈膝行礼后,才将篮子递给他,“只剩这些了,仲豫大兄都收下吧。”
荀悦看来看篮子里的食物,谢过堂妹后低声问道,“女荀在县衙,过的可舒心?”
荀采有些吃惊,荀悦是族中出了名的性情沉着好静,很少关心亲族,更何况自己这个比他小了二十岁的堂妹。如今突然问起,她有些不知怎么作答。
最后只能选择实话实说,“采颇喜欢县衙的工作,有时也觉得劳累,但心里却是开心的。”
荀悦点点头,没有让荀采继续猜下去,直截了当的说,“听说安如弟媳在县中命人编书?不知还缺人吗?”
荀悦,极好著书。
(1)古代人口的流动极少,到近代很多村人,最远都只去过乡上。汉代的人口流动除去在战事时,其余时候农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的里。
(2)社:一种平民组织,有互相救助的职能,是百姓自治体系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2章 第 8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