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需要提出一个问题,为什么权贵们如此忌惮士族,愿意躬身去礼贤下士。这其中,自然有在东汉时期,政治在某种程度上,是两权分立的。皇帝掌握决定权,世家贵族掌握决策权,而士族们遍布在两者之间的方方面面。
皇权较弱,所以东汉的皇帝大多会选择世家功勋家的女子,结为婚姻,以加强对和世家的联系。东汉的皇后实际选自一个由开国功臣世家大族组成的,一个完全封闭的皇室姻亲体系。
光武帝的两任皇后,郭皇后,阴皇后,就分别属于河北、南阳集团,而明帝的马皇后则是东汉最有名的开国功臣,马革裹尸的马援之女,和帝的阴皇后是光武帝皇后阴氏的侄女,邓皇后邓绥是开国第一功臣邓禹的孙女,顺帝的梁皇后也是开国功臣梁统的后人。在灵帝之前,大汉的皇后实际上,是从这些与皇室联姻的世家贵戚中遴选的,这些皇室姻亲之间也互相联姻。(1)
这就导致了贵族的封闭——直到桓帝时期,宦官终于掌权。
而士族,则是权力更迭的基石。皇帝和贵族们相争,在幕后推波助澜的,就是各地的士族集团。不论出于什么目的,支持的是哪方势力,士族们总是能稳固自己的位置,让当权者不得不用。
士族们门生故吏遍天下,是大汉基层的主要治理者。他们是大汉无形的力量,不可或缺。
士族中最著名的颍川集团,如今便是以陈氏和荀氏为首。何进如此公开谈论荀氏子弟,在坐的所有士族,或多或少都与颍川士族有关系。
就连原本侃侃而谈的袁绍,突然听到何进的话,都有些说不下去。何进礼贤下士是真,可他向来只喜欢像袁氏这般的世族,对于这些桓帝时期就不在朝堂的士族,知之甚少——毕竟,那时候,他们家还是屠户。
荀彧并没有生气,他抬眼看向何进,“即使彧从未过领兵,也知光武帝解天下兵权,唯留中央和边境军队,且令边军不得入京,是为天下安宁。如今大将军召边军入京,看似为除去宦官,实则遗患无穷。”
“礼云‘正射必中’,乃以正确的方式行进,自然能得到想要的结果。而不是只要结果正确,过程也就正确。”
“大将军所为,便如此。”
何进皱着眉头,好像不明白为何荀彧突然反对。但为了顾全颜面,他也没有对荀彧发火,而是挥挥手示意自己不想听。荀彧也识趣的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告退。
无视了袁绍若有所思的视线,荀彧退出了议事厅。
实际上,荀彧早就知道,自己的谏言根本没有意义。可若是不说,他恐怕会在往后的日子里,悔恨难耐。
离开将军的府的荀彧,并没有直接回自己的住处,而是转身去了司空府。大概是重生带来的改变,慈明叔父比前世更早的成为司空,他不愿参与进剿灭宦官的浪潮中,如今正为皇帝的教育奔波。
太傅袁隗理应负责皇帝的教导,可自新帝成功登记后,袁隗甚至都没有见过皇帝一次,更不要是教导了。荀爽思来想去,决定亲自培养大汉的皇帝。
站在荀彧的角度来看,他能够理解叔父的想法。在前世,即使大汉无法挽回时,他和堂兄也尽力教导那时的皇帝协,想着日后若是有机会让皇帝亲政,陛下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更不要说,现在的情况还没有糟糕到需要放弃皇帝的时候。
若不是清楚,一位明君根本无法拯救江山社稷,他或许也会和叔父一样,尽全力辅佐君王吧!荀彧坐在马车上,在四下无人处终于露出了些,属于重生者的沧桑和颓唐。
国家不是一天崩塌的。
先是中央各派的政治倾轧,导致皇帝对底下官员的疑心,然后就是党锢之乱,将几乎所有长于政事的官员革除公职,造成地方和中央的权力真空。在党锢之乱开始的那几年,几乎所有的州郡都出现过无政府状态。
士族不仅是谋臣,更是地方实干官员。那些没有机会举孝廉的士子,一般都会受雇于州郡长官,成为属官,比如功曹、主簿、计吏、五官掾等等。
在州郡暂时没有长官时,这些属官也能暂时处理日常工作,等到新长官到来后,才会决定这些前任长官雇佣的属官的去留。
而党锢,将所有‘党人’为官的机会都剥夺了,没了同样出身士人的长官,属官们自然也不会是士人。没了这些擅长俗事,熟悉公务的士族,只有花钱买官上位的人为政,地方上的政治自然陷入了混乱。
这也是为什么,党禁解除,并且设立州牧后,灵帝最先将党人出身的黄琬派去豫州重整政治的原因。
可其他州没有豫州这样的运气,直到现在,大汉十三州,除去司隶,只有三个州有最高长官,有的州甚至连郡守都不全。荀彧靠着隐几,无奈地摇摇头想着,所以在董卓进京后,有那么多人可以自立为郡或州长官。
长期没有最高长官,地方政治自然就出现真空。
随之而来的,就是地方对基层的掌控力度,越来越低,直到彻底消失——董卓为并州刺史,几年不去上任,让并州陷入无政府状态,竟然没人追责或接替他,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解除党禁的时机太晚,黄巾军能在大汉这么多官吏的眼底下聚集起来,那些无能且没受过完整行政教育的官员,要负很大的责任。
这些问题,不是教育出一个明君就能解决的。
荀彧收敛好眼底的情绪,司空府的仆从早就候在门口,见他下车连忙搬来脚踏,放在下面。荀彧微微提起下裳,踩在脚踏上点头向仆从示意后,才走进府内。
荀爽在雒阳,也延续了在颍阴的简朴,荀彧沿着穿廊走向书房,几乎没看到侍从。好在他也不需他人引路,自行找到荀爽常待的地方,跪在门口轻敲门扉后,里面传来荀爽洪亮的声音,听起来根本不像是明年初就会病入膏肓的人。
“可是文若?进来吧。”
荀彧叩首后,才拉开竹门,膝行至荀爽身边见他在写什么,便顺手将袖子绑在身后,拿起墨锭为他研磨。
原先的墨是松烟墨,是由松叶不充分燃烧后,留下的灰再加牛或鹿胶制成。那些墨不成锭,无法拿起,只能用石棒压着研磨。即使昂贵的松烟墨用墨模,压有漂亮了花纹,也不改变它的使用方法。
后来,唐氏的经营的书肆养文斋,开始售卖一种长条状,质量极嘉的墨锭,争风购买的贵族们才将,以手持墨锭研墨,视为风雅。
旁人不知道这墨是如何能做出长条状,还不断裂的,荀彧倒是从唐婥那里听说了。
因为唐氏书肆卖的墨,根本就不是松烟墨,而是油烟墨。将桐油树的果实熬制成的桐油,再进行精加工,最后会得到整锅的熟桐油。
将晾干后的桐油燃烧,收集其烟灰,再加胶料,经过调胶、揉捻之后,再压进模具里,就可得现在荀彧手里的这块墨了。
桐油烟细而重,调出的墨光泽度极好,如果在调制时加入香料,还能得到一股独特的味道,所以卖的极贵。荀氏所用的墨,都是唐婥命在雒阳的养文斋的伙计,定时送来的,若是唐婥不给,他们可能都舍不得买。
伴着阵阵墨香,荀爽缓缓地开口,“文若不必为我磨墨。”
“有事弟子服其劳,叔父作书,彧自当为叔父磨墨。”荀彧笑着将墨条放下,“叔父可是在为圣天子作文?”
“陛下久居乡野,礼仪诗书都欠缺,宫中又无信得过的教席,我便代劳了。”荀爽微微笑了一下,并没有因新帝诸事不通而厌烦,反而精神抖擞的打算培养新帝。
“陛下被史道士耽搁了,不过十几岁也不算太大,这般年纪也聪慧。”他在纸上某处画了个圈,标记重点后继续说,“只要悉心培养,陛下定然不会被阉宦们蒙蔽了。”
荀彧看着充满干劲的叔父,忽然明白了,为何向来硬朗的叔父,在董卓迁都后突然就病了,然后就一病不起。那时,看着大汉已经无可挽回,叔父的心便颓了。
心颓了,人也就颓了。
叔父是个执拗的人。前世,大将军、太傅、太尉、司徒、司空五府都征召他,但因党锢之事实在让他伤心,所以他都没有应召。后来大将军何进又征他,叔父还是没去。
后来董卓强征他,叔父为了不去赴任,甚至打算逃离颍川。可惜后来府君亲至,才让他勉强答应。
但答应了,他又放不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叔父连升九级,从白身胜至司空。即使这并非他所愿,可在司空的位置上,叔父尽心竭力,在看清了大汉的未来后,又觉得他举荐的人都是人才,放不下这些人,才勉强撑到了初平元年的五月。
之后,便在忧虑和痛心中病逝了。
荀彧不能组织董卓进京,可他也不愿自己的叔父就这样病故。他和志才、奉孝不同,他善于统筹调度,对于计谋其实只能算略懂,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叔父真的放宽心——就连他自己,都做不到真正放下大汉,更不说劝说别人了。
当天晚上,他就去信郭嘉,请他也想想办法。结果,还没等何进有所行动,郭嘉便出现在了雒阳城内。
“怎么,文若不欢迎某?”
郭嘉戏谑的倚靠在廊柱上,一副没有荀彧的邀请,自己绝不进屋的样子。
荀彧笑着站起身,躬身请他进来。还没等坐下,郭嘉就一脸神秘的问,“文若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此时来雒阳?”
(1)《汉魏文学与政治》
引孙明君的话,其实从理性出发,从现实出发,荀彧清醒地认识到汉不可为,于是他拥护曹操重造天下的大业,并建立了赫赫功绩。同时,他与旧王朝之间在情感上又有藕断丝连的联系,封建伦理纲常礼教的阴影亦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难以挣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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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第 8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