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婥坐在议事堂中和诸荀商量这恢复生产和郡守征召的事情,大部分人都目光呆滞的盯着青砖地板看,尤其的荀攸更是光明正大的走神。唐婥偏头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制止一下在上面吵得不可开交的长辈们。
荀攸假装没看见,继续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下棋。作为在座辈分最小的人,他可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发表什么看法——尤其是关乎到大家仕途的问题上。
荀彧在信上说明了自己如今暂任郡丞,休若兄长也在郡中任职,待局势稳定朝中定会派新郡守前来。这个大家已经知道,也说明在他写信的时候新郡守还没到阳翟。如今局势日新月异,颍川看似平稳可也暗潮汹涌,黄巾军躲于山林若是冬日少食,定然又会集结下山劫掠四野,因为距离雒阳近最先平定黄巾军的颍川都如此,可想而知其他州郡的情况定然不容乐观。
即使现在将其镇压,也不过是暂时的事情。
这个时候应召是需要些勇气的,尤其是在不确定皇帝会不会朝令夕改又开启党禁。士人们确实很期待继续为官,但也不是盲目的孤注一掷。
荀绲心里很清楚这点,但他相当淡定的拢手坐在那听自己几个兄弟对于是不是立刻要应郡守征召在那里各执一词,一言不发。
唐婥听着听着也无聊了起来,佩服的看了眼神情淡定并且在弟弟们向他寻求支持的时候,耐心点头但不发表意见的荀绲,心里想着家主果然不是谁都能当的——要是她,肯定早就不耐烦的独断专行了。她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适合作为领导的人。
虽然她也可以带着大家做好某种事情,比如建水渠、制作农具、经商之类的事情,但她甚至连带领一个县抵抗黄巾军都有些吃力,这次要不是诸荀竭尽全力的支持和县令的高度配合,和她一起指挥备战作战,恐怕她也不能真的使大家信服吧!
她喜欢去做实际事情,但不擅长感染他人,如果要带领一个想法各异,目的不同的复杂集体向一个信念前进的话,她可能真的会中道崩殂——尤其一想到如果作为最高指挥者,可能需要为某些事情牺牲很多事情或是撒很多谎,甚至在部下的期盼下必须做出违心的选择。
一想到这些,她就心脏发紧。她可以为了保护百姓,为他们创造更好未来的目的做出牺牲自己的选择,但却不愿意不断为所谓‘大局’去做出违心的选择——一两次可以,次数多了她恐怕会变得不像最初的自己。而且如果夸张点说,真的可以做皇帝,给了她为所欲为的权力,她可不能保证自己会做得比桓帝好。
想着想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和在场的大部分人一样开始走神,而她身边已经没有友若四兄提醒她回神了。昨天荀谌就和钟氏一起带着几百人的护卫前往南阳去接荀采回来,如今恐怕已经走到襄城了,虽然阴家族地并不在宛城,但阴瑜在宛城为官,所以荀采也居住在那。颍阴本就靠近荆州边界,大概五六日的路程就能到宛城了。
他们此时已经回到了高阳里,不出意外这里早就被劫掠了一遍,好在房屋什么的都没有被破坏,珍贵的东西也藏在地下,黄巾军可能是因为饥寒交迫也没有心思破坏这里,更没有力气去掘地三尺找财宝。
只是刚回来的时候满地的便溺物,血迹甚至一些隐蔽的地方还有尸/体,在还没有搬家结束的时候,陈氏就带着族中仆役、女眷和大部分没事干的孩子青年都投入到了洒扫的工作中,这些污秽若是不尽快清扫干净,很可能引发瘟疫。
唐婥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隐秘的用自己的剑柄捅了一下身边的荀攸,示意他自己要离开了。然后对着看她早退已经见怪不怪的其他同辈或者同龄人点点头悄悄的膝行出去了。
此时什么东西都缺,好在今天早上唐家的商队带着大量的粮食,白口铁,药材终于赶到了高阳里,解了燃眉之急。
从后门溜出去,她径直走向里郭外的田地。去年冬日种下的麦子早就没了踪迹,那些饥饿的流民和黄巾军甚至将麦根都拔出来吃了。刚刚逃命回来的农人们马不停蹄的投入种豆的日程里,此时正值四月,是种各种菽豆的好时候,如此一来虽然没有粟黍麦之类的收成,但靠着菽今年至少不会饿死人。
她习惯性的检查了一下土地,然后满意的点点头,心里想着果然颍川的土壤更加肥沃。一抬头,一个浑身是土的小孩正蹲在田埂边看着她。
唐婥笑眯眯的招招手让孩子过来,塞给他半块甜糕。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在褴褛的衣衫上蹭了蹭才接过糕点,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就不再吃。唐婥已经习惯这些只有三四岁的孩子还需要照顾弟弟妹妹,他们经常把得到的吃食省下来带回家,也没有多问。
她看着孩子乌黑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片肥沃但荒芜的土地,轻声问着身边的孩子,“你觉得痛苦吗?”
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沉默了一会,反问唐婥,“什么是痛苦呢?”
唐婥张了张嘴,没有解释‘痛苦’是什么,她目光沉静的转而看向孩子又问着,“那你想读书吗?”她不会为明明活在苦难中却连痛苦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孩子悲哀,她只会为他们提供理解它的机会。
这回孩子倒是给出了确定的答案,他的眼睛刷的一下就亮了,伸长手想要去捉唐婥的袖子又瑟缩了一下,“可以吗?虽然我还要带妹妹,但是我可以让她在书房外面玩,她很乖的......从来没有哭闹过,肯定不会打扰贵人们。”读书识字,简直就是他们不敢想的事情。即使荀氏的私塾就在不远处,可他们连走进那个院子里的可能都没有。若是可以可以识字,就能在服徭役的时候做个里或是乡的小吏(1),不必再去做城旦或者劳力之类的工作,平日里也可以在里中干轻松的活,挣更多的钱。
唐婥摸摸他的头,“到时候你可以带着妹妹一起来读书。”
正说着,不远处菽就匆匆的跑过来,手里还捧着个包袱,远远地叫着,“女君,女君——”
唐婥拍拍孩子的肩膀,然后向她走过去,一边嘟囔着,“有什么急事,这么慌张。”
菽气喘吁吁的捧着包袱跑到唐婥跟前,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喜气洋洋地对她说,“道路通了,刚刚有家人从阳翟带着荀君给女君的信呢!”说着她把手里的包袱给塞给唐婥,“女君快看看。”显然这个包袱就是她口中所谓的‘信’。
唐婥找了棵树坐下,有些犹豫要不要拆开。分开几个月,中间甚至隔了个正月,她都没有想过荀彧,就连从曹操那里拿到他的信都没有感觉到的思念,如今猛然的从心头涌出。她忽然有些期待其中到底是什么,又在心里想着若是里面还是些和‘公务’有关的事物的话,她肯定会失望。
最后,唐婥还是在菽高兴的眼神中一把将包袱扯开,从里面露出一个锦盒,上面的封条写着‘吾妻阿婥亲启’的字样。阳光下,锦盒上的丝线闪着夺目的光,一时间她竟然觉得有些被晃了眼。
她用手摩挲了一下锦盒的边缘,熟悉的手感引的唐婥笑了出来。这盒子是养文斋用来包装名贵松烟墨和砚台的,一般不会从仓库里拿出来。荀彧送来这个,显然是在养文斋藏了些日子。想起临走之前他信誓旦旦的说郡守会护他安全的话,唐婥摇摇头,然后小心翼翼的将那个封条从锦盒上剥下。
原本里面应该是固定墨条和砚台的衬布,如今被人全都拿出去,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将近二十封信,最下面是小心包好的一些小玩意。
唐婥靠着树,将盒子放在自己的腿上,从第一封信开始看。俊秀的字好像可以将主人的情感一起传达,荀彧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
“吾妻亲启,展信佳。今日已到阳翟,路上看到腊梅盛放忽然想起你,若是你红衣策马在我身旁,定然比这雪日里的红梅还要娇艳。私以为,红梅绽放在寒冬里,愈冷愈艳,阿婥定然会比这无法移动的花木更坚韧,原本担忧的心也安定下来。午后去见郡守,其人颇为迂腐,此次恐遭大难。——另附寒梅一朵。”
“展信好,阿婥说得对,夫不该轻率的认为郡守可保吾等安全。如今我在养文斋的地库中给你写信,郡守已被当街斩首。战乱已经开始,我恐怕无法在庙见之前回去见你,还请阿婥海涵,至于阿婥的表字,我思来想去都毫无头绪,文字虽好,可却少了你的飒爽;以女开头,又觉得颇为不甘;以姜为德,好似有古人之风可又概括不了你的半分风姿。最后只得再翻经典,希望得到启发。若是阿婥有喜欢的典籍故事或是已经取好了表字,也可来信告知于我。毕竟,最后这些还是需要你决定的,切莫在此事上偷懒。——附上最后所定表字若干。”
“听闻颍阴战事紧张,阿婥可还安好?族中可还安定?阳翟被围困了两个月,但城内还算安稳,这里城高池深,黄巾军无法攻破。可我还是忧心颍阴,不知情况如何?若是......”后面是些他写的对敌之策,唐婥没有仔细看。
这些信按照时间顺序排列,每一封信中都夹着信中提及到的事物,有时是梅花,有时是他在休息的时候雕的扳指,这些没有机会被寄出的信,最后以这样的形式送到了她的手上。她不知道荀彧在明知道无法送信的情况下,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写下的这些信笺,只知道如今全都送回来,他就是故意让自己感动和愧疚的!
他明知道自己肯定忙得根本没时间写信,就故意在这种他快回来的时候提前把自己先前攒的信都送回来让自己看。
唐婥一边用袖子抹眼泪,一边控制不住的去拆下一封信。
崭新的字迹显示着,这是一封最近写的。开头还是和前面的十几封一样,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只是最后才提到他从阴郡守那里听说了女荀的事情,希望她能照看一二。
“十三妹性情温婉却稍显执拗,自幼由慈明叔父教导,以聪慧敏捷闻名乡里,叔父多嘱其女则之类,又养在深宅,十三妹心思单纯,遇丧夫之痛恐怕难以自拔,若归乡还请阿婥照看一二。”
(1)在秦、汉时期县以下的行政单位,如亭、乡、里、村是以百姓自治为主,亭长、三老、里正之类的其实都是徭役的一部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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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