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能怪在坐的诸位如此激动,自党锢起,几乎所有的党人家族压力都很大。士人如果失去晋升的机会,其实与普通富农没什么区别,像是陈家这种刚刚晋升为士人的家族更是会沦为农人。唐婥并不是士人出身,所以很难和现在满堂按耐不住激动神色的各家感同身受。
在此时,士族与世族还是两个概念(1)。世族是累世为官,德业相当的大家族,他们的子弟大多是倚靠家族荫蔽为官,学识也是家族熏陶所致,而士族的范围则更加广泛,因为权势会消亡,门第会减退但确定的士的身份确是不会改变的,他们比大部分普通百姓更容易读书,如荀氏这样的家族虽然在荀淑之前少有人为官,但依旧靠着诗书传家稳定自己的阶级。而党锢之祸更多波及的是以诗书传家的士族,而像弘农杨氏、汝南袁氏这样的簪缨世族是不受影响的。
如果家族一直没有官员诞生,那么就可能连士的身份都保不住,按照现在任官的标准,他们就再也没有为官的可能。
当然作为特殊的宦官集团不在讨论范围之内,所以唐婥自然不会有什么深刻体会。
不过不论皇帝为何解除党锢,这都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自备战以来从未饮过酒的荀爽甚至让儿子荀棐拿来浊酒与在座所有人共饮。
“文若叔父可为官,叔母不高兴吗?”荀攸倒是没显得有多激动,依旧木着脸坐在她旁边。两人都是小辈,往常都是荀攸和荀彧邻座,唐婥坐在荀彧边上,如今荀彧不在,唐婥就坐了他在家族里的位置,所以座位挨得近。
“高兴并不需要表现出来,公达不是也神色不露。”唐婥回望他,然后又笑道,“公达怎不去你叔父那边坐?”荀攸是荀昙之孙,而荀昙则是荀淑兄长的儿子,其实与住在颍阴的荀淑一支并不是一家人,他原本住在颍阳,被亲叔父,他父亲的弟弟荀衢教养长大,直到年纪稍长才来颍阴读书,长居颍阴的。
但如今战事起,住在颍阳的荀氏族人也相继搬回颍阴县住,荀衢自然也在。照理来说,他应该去和荀衢坐的。
荀攸呆呆的看了眼自己的亲叔父,然后又回望唐婥,“叔父说,不必麻烦,让我坐在这就好。服侍之事,有伯旗在。”伯旗就是荀衢的儿子,荀攸的堂弟。
原本因为还未到三月庙见的时候,她并未去过荀氏宗庙,对荀氏族人也不太了解,如今阴差阳错的竟然飞快的将他们都认全了。她抬眼看了眼严肃的荀衢,这位仅仅比荀绲小几岁的长辈同样蓄须,身着青衣的老者如今已经代理族中事物,正坐在荀绲边上低声与陪侍在身边的儿子说着什么。
她实在坐不住,也不管周围的人究竟有没有看她的人,随意给身边的人示意后又对着主位行礼就退了出去。
城外难民已经聚集了不少,不少人从荒野中捡来干树枝升起了篝火,好歹能带来一些温暖。县令和各家商议后每几日定时送些菽和干野菜出去,好歹是保下了他们的命。
县中街道上是巡逻的卫队,大量从未拿过武器的百姓被组织起来在空场上操练。卫队长以鼓声为号令,指挥他们前进后退。唐婥没有参与最早期的训练,只听钟氏与她抱怨过操场上混乱的场景。
“横冲直撞的不知东西,手里好在拿的还不是兵戈,不然还没有与黄巾军对敌,就先要有人受伤了。”钟氏那时和自己的丈夫荀谌在校场场上帮忙组织百姓,吃饭时略带忧虑的同唐婥说。
唐婥倒是不太担心百姓们的作战水平,要知道在平原地带,距离河岸较远的县里种地时浇水是大问题,到了要浇地的时候就会发生大范围的械/斗,以县为单位到其他县去争水。
而这种武斗在河滩附近更是横行,因为河滩地因洪涝或干旱时而在水下,时而在水上,所以大片的滩涂虽然肥沃但几乎都是无主之地。而百姓们一般都会抱着侥幸心里在河滩上种一茬麦子,要是能收获那就是丰收。
但毕竟是无主之地,河两岸的百姓都觊觎这种丰收。到了收麦的时候,不论有没有参与种植,两岸的百姓都会抄家伙去抢收,这种抢收一般都会演变成暴力冲/突。
这种堪比打仗的情景每年都要上演,唐婥甚至怀疑很多百姓的战斗力比久不作战的羽林军营兵都要高。
所以看到现在能做到令行禁止的百姓,唐婥笑着握紧了腰间的剑,她有信心坚守颍阴直到朝廷援军到来或是黄巾军自行退去。
在一日一日的等待中,黄巾军慢慢的向颍阴靠近。起初像是难民集结一样,衣衫褴褛的人不断出现在地平线那一边,等到原本空旷荒凉的旷野被人群覆盖,每日站在旗楼上的警戒的人立刻撞响大钟,警告大家有敌袭。
众人匆忙赶到城墙上,所有人加紧完成自己的工作,飞快的进行着准备。唐婥登高站上旗楼,看到远处黑压压一片向这边移动的人群。人群中有时还闪过几个带着黄巾的脑袋——显然大部分人都凑不齐黄巾,他们手握竹竿,镐耙一步一步的向颍阴走来。
唐婥沉了脸,脑海中忽然不合时宜的想着,他们的每一步都是践踏着大汉最后的脊梁,他们手里的武器也将割断这庞大帝国的咽喉。
领头的人擦了把脸,高声呼喊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随即后面的人便立刻跟上,“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现在是农历12月底,按理来说依旧是癸亥年,但如果再拖不到七日就轮到甲子年了。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伴着沉重的脚步甚至让周围的土地都震动起来,唐婥忽然觉得有些腿软,她竭力让自己镇定,又克制不住想要蹲下来。
她将弓杵在旗楼的地面上,感受着微微的震动。她将带着血腥气的空气吸进肺中,又控制不住的想,荀彧也从未经历过战争,他在阳翟是否也是自己如今这般心情。
人在过度紧张或害怕的时候总是会胡思乱想,这是一种自我保护。但唐婥不能放任自己陷入这种胡思乱想,她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让自己保持冷静。
“唐叔母,你怎在上面?”底下一个年轻的男声高呼,是荀攸看到在不远处看到了她,“上面危险,快下来!”
唐婥苦笑了一下,扶着护栏半蹲着从旗楼上面下来,与匆忙跑上来观察敌人的警戒员擦身而过。
“我们低估了黄巾军,如今恐怕不能与其争锋。”她毫不掩饰自己的胆怯,抖着腿扶着城墙说着。这不是阵前动摇军心,唐婥说得是实话。
荀攸比唐婥镇定一些,但也没有往日那样沉稳,就连说话都快了一些,“这些黄巾军恐怕是自汝南而来,能走到这里说明已是连下十几城,势头正盛,我们不能与其争锋。应固守城池,消磨其意志,再图谋突破口,方才破敌。”
空气中传来焦灼的气息,对面带领黄巾军的渠帅显然不打算在长途跋涉后立刻攻城,而是在对着城内高呼他们的‘教义’后席地修整。他们谨慎的没有靠近颍阴百姓原先挖好的沟渠陷阱,所以距离城墙还有不少的距离。
荀谌弯弓瞄准后,又将弓箭放下,对唐婥说,“太远了。”
唐婥抿着嘴,“如果他们只是在附近休息,然后自行退去自然是最好。若是越过沟渠,那就不用等了。”黄巾军看上去没有攻城的器械,但他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他们先前可以顺利拿下大多数城池,恐怕是与城内太平道众里应外合才做到的。”荀谌用手敲了敲身前的女墙,然后转身倚靠在上面,面对着唐婥。
他比唐婥要高上半个头,正微微低头看着眼前这个一身胡服,脚蹬胡式长靴的女子。她冷着脸,被寒风刮过的脸透着微红,手紧紧握着弓箭——他见过自己这个弟妹弯弓,熟练的样子不像是刚刚才学会的。
这几个月,她白日里和百姓们一起劳作修整防御工事,偶尔休息的时候还蹲在人群里给那些可能连先祖都从未识过字的农人佃户,甚至仆役讲解如今的形势,告诉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又应该做什么,晚上还要关心辎重,听自己的妻子说她整晚泡在竹简。
第二天又精神抖擞的上工地,时不时还要去县令那里与各家一起开会。
这样高强度的劳作都没有打败她,很难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志在支撑着她。
唐婥察觉到荀谌的目光,抬头疑惑的看向荀谌问道,“友若兄长,是有什么问题吗?”
“君侯不累吗?”荀谌转身避开她的目光,看向远处的黄巾军。他们至今都还没有攻城的意图,此时还算比较放松的时候。
唐婥瞬间明白了荀谌在问什么,她冷静的反问他道,“如今陛下解天下党锢,友若兄长有什么打算吗?”
“代击退黄巾军后,就等待新府君征召或举荐吧!若是暂无征召,就在私塾中教族中子弟读书,或者隐居也好。”荀谌想了想,补充道,“不过还是依族中安排行事。”
唐婥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嘴里的血腥味更重了,“友若兄长有很多选择,而婥却没有。”
荀谌愣了一下,张嘴好像要反驳她什么又皱着眉头说不出任何合理的话,最后空洞的说,“君侯袭爵,已经比天下大部分女子好很多了。”至少不必为吃穿苦恼。
“可我希望,能够让她们也可以自由的选择自己的人生。”唐婥眯着眼睛,“不必被禁于后宅,终日只有相夫教子。”
荀谌没有反驳说什么朝廷一直想倡导洁妇,但实际效果并不好——不然唐婥也不会继承爵位了,如今女子也没有被禁于后宅,很多女子都会习家学,继承门楣什么的。虽然如今的现实情况确实与唐婥口中的并不一样,可他熟读史书,知道早在三代时对女子的要求要比如今宽容的多,日后若是无人提出新律法,恐怕女子迟早要变成她口中的那样。
“竭节从理,昏定晨省,夜卧早起,和颜悦色,事如依恃,正身洁行,本就为女子之道。(2)”他最后干巴巴的说。
唐婥面无表情的走到他身边,隔着一截女墙看着微微抬头看着他,“友若兄长是想要我现在就将你扔下去吗?”
诸荀与唐婥共事日久,年龄相仿的几位都熟络了起来,荀谌看出唐婥的不满,连忙说,“不知君侯所想,女子之道为何?”
唐婥看着城外的男女老少,叹息着,“我不会傲慢到私自定义何为女子,不过我总对自己说,‘女子之道,乃一往无前’。”
......
阳翟外面围着的黄巾军见阳翟久攻不下,已经有退散的趋势,阳翟城里自然能够更快的获得来自雒阳的消息。荀彧暂任郡中主簿,整日校算城内辎重,这倒是让他找回些前世刚开始与曹操兴兵时的感觉。因为早就做过,所以上手也非常快,很快他就包揽了郡丞的所有工作。
此时他正拿着刚刚收到的消息快步走到议事堂,和众人分享来自雒阳的军队动向。经过半个月的反应时间,朝廷终于开始镇压黄巾军。
这次平叛的主力由曾先后担任九江、庐江太守,并且多次平定蛮族叛乱的经学大师卢植为北中郎将,他与副将宗员率北军五校士负责北方战线,与张角大军与北方作战,卢中郎将和宗中郎将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宗员更是常年在乌桓作战,经验丰富;而颍川一代则由皇甫将军及朱公伟将军各领一军,控制五校、三河骑士及刚募来的勇士数万人,讨伐颍川一带的黄巾军。
“皇甫将军叔父规为当朝名将,号为凉州三明之一,其父节任雁门郡太守,久为边将,其年少时便熟习弓马,常年于边郡作战,去年才仁北地郡守期满,而朱公伟更是以平叛闻名,是当世命将,如此颍川之困可解。”郭图捋着胡子,笑眯眯的对周围临时的同僚们说。
“有如此精兵强将,黄巾军今年之内便可剿灭。”有人赞同的应和道。
荀彧沉声与荀衍交谈,“如今平定叛乱不过是求一时之安,若想一世之安还当将解决根源问题。”
早就从父亲那里知道弟弟想法的荀衍并没有诧异,他甚至赞同的点点头,但还是轻声问着,“如今陛下已解党禁,报国之时已到,文若还是如此想法吗?”
荀彧没有继续说话,他沉默的态度让荀衍明白自己这位小弟的想法,他叹息着说,“族中恐怕不会尽数支持你。”正如唐婥所说,他们这种大家族是不可能孤注一掷的。没有人能保证如今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一旦在日后意识到错误,他们必须给自己留下修正的余地。
“彧知矣。”荀彧看向自己的三兄,前世三兄在曹公击溃袁绍后才为监军校尉守邺,先前一直在翼州,而四兄荀谌则为袁绍谋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难免兄弟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但当时家族不知道谁最后会赢,自己弃袁绍投奔曹公,最后只能四兄于袁绍处保护家族。
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也早就做好了家族不会给他支持的准备。不过荀彧忽然想到新婚那晚,唐婥看着他时那灼灼地目光,他忽然庆幸在这略显寂寥的道路上有人能够陪他走下去。
他看着周围商议日后安排的临时同僚们,开口道,“胜利指日可待,如今当为虑日后之事。黄巾起事乃是流民失地,无法承受苛捐杂税,如今党锢解禁,我等应上书陛下在战时轻徭薄赋才是。”
周围诸人听后纷纷赞同。不过偷偷溜进来的郭嘉倒是摇摇头对荀彧说,“文若真的绝对陛下会如此吗?”如此损耗财力,皇帝战后恐怕会变本加厉的征税。
荀彧看着自己分外清醒的友人,低声说道,“郭太尉先前说什么来着?阿嘉是都忘了吗?”
“当仁不让——”郭嘉懒散的拉着长音,引来周围其他人友善的目光。
正月,张曼成攻杀南阳郡守褚贡,南阳兵败。颍阴已抵御四批进攻,皆胜。
(1)世族、势族与士族之考辨
(2)荀爽著《女戒》,后自行烧毁,内容录于其他史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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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