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看着自己苍老的父亲,坦然道,“止言以言,止事以事,譬犹扬堁而弭尘,抱薪而救火。(1)今之事,若不决断当如抱薪止火,无用矣。”
荀绲屏退侍从,看着荀彧,“你可知此事,祸及五族?就算你认为当今陛下尤不可佐,但听闻陛下嫡长子史侯沉稳,又有大将军辅佐,大将军不喜阉宦,定然会助其清理朝堂,还天下士人清明。”
“可百姓困难,当如何?地震、大疫、雨雹,天灾至此,将乱矣。”荀彧叹息着问,“父亲明知世族已无为民之心,又为何还寄希望于陛下或储君能还百姓安稳呢?当断不断,必受其害啊。”
“你何时变得如此毛躁?”荀绲缓缓地说,“文若是想要家天下吗?”
“未曾。”刚刚还沉稳着劝说父亲准备战争的荀彧立刻低头行礼,“儿子自始至终都未曾想过取而代之,也从未想过使家族难堪,儿子只想为百姓求一条生路而已。”
“我不知你想做什么。”荀绲捋着胡子道,“只是你慈明叔父说得对,若是什么都不做只是旁观,那便什么也改变不了。不论是维护正统,还是你心中所想之事,总是要在其中选择一个的。若是不善,再更正便是。”
“为父老了,也不愿再参与此事。好在你叔父兄弟众多,若是能说服他们,那你就试试吧。”
荀彧点头,又谈起其他事情。两人一直聊到黄昏,荀绲才轻笑着催促他回去。与编写《女戒》的荀爽不同,他并不认为所谓‘圣人制礼,以隔阴阳’之言可用在夫妻之间,家宅安稳还是需要夫妇两人共同的操持才好。
荀彧看了眼天色,在自己父亲调侃的目光中告退。
唐婥自然是是不知道荀彧如何劝说,当晚上荀彧回来时她有些惊讶的问,“君舅(2)不再过问吗?”
荀彧点点头,“只是父亲心中恐怕并不认为,只是放任我而已。”
唐婥理解道,“民间有俗语,‘鸡卵不可放置一筐中’,若得家族兴盛不衰,如是而已。”
她转身将自己的妆奁打开,从中拿出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唐婥笑着将手里的纸递给荀彧,“既然当今倚重文教之名,那便从此入手。听闻康成公与慈明公皆注六经,有句读意理之争。得此法,当可得敬重矣。”
她手里的对标点句读的详细解释。她原先想着将此法赠与荀氏,用扩大荀氏的文名,以换取他们对自己所有行为的默认,刚好还可借此掩盖锋芒。可如今荀彧自己就将此事处理了,自然也不需要再藏拙,但原本就想给的人情她也不打算收回。
她口中的康成公就是另一位大儒,郑玄。
郑玄注六经,为附和此时流行的谶纬之学,以命理去解释儒家经典。因为世人皆好命理学说,所以郑玄在外的名气更大些。而荀爽只是居家著书,读过的人恐怕都没有出颍川。虽然颍川是学术中心,可也不能否认他的名声没有郑玄的大。
但,句意是被断句影响的。
如今学句读甚至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士人若是想独自阅览文章政令,都需要先学如何断句。常见的方法有几种,比如通过联系上下文,用文中的虚词和助词去判断,若是句中没有就需要利用修辞来判断。
但总体而言,没有明显标志的文章的非常难以解释的,而这些文章自然也就成了学术争执的一部分。
比如《论语·子罕》中‘子罕言利与命与仁’。唐婥小时候自然不能免俗的学的是郑玄的《毛诗传笺》和《论语注》,至于后来的《三礼注》倒是没有读过了。而这句话在《论语注》中的解释为‘子罕言利,与命与仁’。
但后来拜读荀爽著《辩谶》,读到他认为此句当断为‘子罕言利与命,与仁’,也觉得颇有道理。
她在经学上造诣不深,也不太喜欢终日埋头故纸堆里,但依旧觉得还是明确句读为好。更重要的是,这样可以潜移默化的统一士人思想。
荀彧仔细看了看手里薄薄几张行纸,皱着眉头又从头看了一遍。他郑重的将手里的文章放下,对着唐婥行礼道,“阿婥大才,彧受教了。”
唐婥连忙侧身避开,“无以教,文若切莫如此。《礼记》不云,一年离经辨志。读书一年自可辩析,如此不过是惫懒之法。”她谦虚道,“但也有利于文教,当可一试而已。”
“叔父见此,定然欢喜。”荀彧笑着说,“我明日便去拜见叔父,你且安心准备三日返车之礼便是。”
唐婥点点头,但没说关于返车的事情而是谈起另一件事,“叔父同与我言,他已将所得太平道之事告知司农,而司农拜见过谏议大夫。虽未明说,可我却担忧此事已瞒不住了。”
“如今,当做两手准备。”她沉稳道,“先以保存族人为要。”
荀彧皱眉问道,“可是朱公伟?朱大夫性情刚烈,嫉恶如仇不假,但也不会贸然透露此种大事。”他觉得此时只要脑子正常的大臣,都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贸然和陛下提及此事——陛下只大赦天下,然后命三公引咎辞职,然后全然不理。
“当秘密不再是一人知晓的时候,就要做好暴露的准备。”唐婥坦然道,“更何况如今准备也不算早了。”
“族中年中的时候就已经加强了警戒,颍阴县的城墙也加固了两次。”荀彧表示荀氏已经早做准备了,虽然可能无法真正面对兵乱,不过他们已经尽最大努力。
唐婥点点头,“那可有专人负责?”
“都是族中儿郎自发为之。”荀彧叹息道,“毕竟家资不丰,并无护卫。”他们世代诗书传家,如今因党锢之祸大部分人身无官职,没了收入自然也无力请护卫。
“那能否让我负责防卫之事。返车之后汝阳侯府军就会到颍川,他们都是常年负责府中护卫的老手,卫队长更是营军退役,是假父重金所请,可当大任。”唐婥眨眨眼,在心里感慨好在自己将护卫带了过来。她本担心自己的陪嫁过多会引起荀氏不满,所以命府兵在阳翟待着。如今见高阳里防备如此简陋,她有信心说服荀绲同意她负责高阳里的护卫。
毕竟,汝阳侯府是专业的。
“如今三嫂陈氏管家,你可先拜见她再去见大人。”荀彧提醒她。
唐婥习惯与人为善,自然知道其中人情礼节。她毕竟是新妇,陡然插手家族之事也不好。
“那我就对三嫂实话实说?”唐婥说得是将如今的局势尽数告知陈氏。
荀彧点点头,“大人早已同三嫂言明此事,你直说便是。”
......
“如今天子昏聩不堪,奸人当道,官府无能。我等欲救万民于水火,当起大事。今群臣以阿谀奉承为贵,官宦奸臣残害忠良,致使民不聊生。熹平、光和大旱大疫不断,民生凋敝,大族皆凋零殆尽更何况我等。今雒阳无信,恐是我等已经败露,当早起大事。”藏身颍川的波才对慷激昂,“我等皆应举大事,顺应天道。颍川立于司隶东南,只要占领颍川便可轻易越过颍川西北的嵩山,抵达轩辕关。”
他指着自宫中得到的地图道,“只要取轩辕关后,便是一马平川。而雒阳近在眼前。”
他器宇轩昂的对自己底下道方的首领解释道,“虽然如今我等于颍川信众不多,但周围郡中道方不日便会前来支援。”
底下人低声赞同着,不住的点头。他们本打算明年三月起事,但如今天师判断大事已然泄密,他们要做好提前起事的准备了。
而同样的话,也在荀氏的宗族会议上。只是说话的人,不是族中任何一个,而是身为新妇的唐婥。
她用扇子遮住脸,正坐于厅堂的下手处,柔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没有力量,但却万分吸引人,“自我入颍川来所见,如今颍川并非民不聊生,叔父问询过郡守后得知虽有偷偷供奉之人,可无外乎不是求个家人平安,并非真正的教众。”
“据我自汝阳所见,若非流离失所,抛家舍业之人,是不会起事的。”她透过轻薄的扇面观察着众人的表情,“诸位皆为颍人,自不必由妾身来说最近收成如何吧?”
如今的士人也不是全然不知五谷,更何况像荀氏这样的家族有很多人都要亲自耕作,所以很清楚今年的年景还算好。而郡中流民也不算多。
“早听闻汝阳侯大才,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最先开口的竟然是荀爽。他在收到自己的好友何颙来信后,就已经对唐婥有一些了解了,但心中还是不太信的。
其实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竟然在荀彧迎亲的二天荀绲就召集了族人。更没想到的是,议题的中心竟然是护卫颍阴之事,而主持之人是刚刚过门的文若新妇。
虽说她贵为汝阳侯,大家都颇给她几分面子。可军事自古皆是男子之职,哪有女子参与的?
可惜身为族中最年长的二龙荀绲放任她参与其中,而护卫皆是她的嫁妆,所以此时无人应答。
等荀爽说完后,其他人才交头接耳起来。
“某有一问,还请......”一个声音犹豫的问道,他好像纠结了一下对唐婥的称呼,才说道,“汝阳侯可有把握?”
(1)《淮南子·说山》
(2)秦汉代对公公的称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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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