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婥抬手将侍女拿着刀的手按住,低声说,“莫要都剃了,修一下就行。”她的眉毛浓郁,平日里不需要再另画,如今要上白妆可能要描一下,但也没必要都剃了重新画。
张氏愣了一下,但她惯常尊重唐婥意愿,只是摇摇头并不强硬的说,“新妇们都是这样,荀氏又重礼节,阿婥特立独行恐怕不好。”
“若是真剃了,洗了脸吓着人可不好了。”唐婥果然没有听张氏的,一边指挥着侍女给她修眉,一边开玩笑道。不过却没有逗笑张氏,她只是不赞同的摇摇头,“如此轻佻,日后可如何是好啊。”但也没有再劝,转而看起镜台边上那几只多子妆奁,百宝嵌漆妆奁上用各种金银箔片勾勒出侍女乐舞和凤凰飞天图,奁内衬着绒布,上面放着的是金银钗和垂玉,以及各种配饰。
唐婥身上的亵衣的衣领被扯开拉到肩膀处,带着香气的膏脂从额头一路被涂到胸口,然后侍女们又捧来另一个八子妆奁,里面盛放着妆粉
丝帛、胭脂、丝棉扑、木梳篦,还有马上就要用到的铅粉。
侍女们小心的用丝绵沾上一点铅粉,然后细细的扑在她露出的皮肤上,这种粉妆上一层是不够的,侍女们还需要重复数次上妆。唐婥很清楚这些粉都是什么制成的,有些忧虑的抬眼看向一旁的铜镜,也不知道这些重金属要留在皮肤上多长时间,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刚刚看清镜子里的自己,立刻被吓的收回了目光。
她并不像承认镜子里那个惨白的人是自己。
好在这只是底妆,当侍女们从妆奁里拿出青黛和胭脂为她描眉点唇后,唐婥才鼓起勇气又一次看向铜镜。被涂白的眉毛已经变成细长的模样,同样失去颜色的嘴唇也有了一点殷红。虽然不太习惯,可好歹不再吓人。
等妆化好后,侍女们又捧来另一个托盘,上面整齐的码放着假发和各种发饰。有侍女将唐婥的长发用木篦打顺又将兰膏涂抹在长发上增加青丝的光泽,最后用木梳将从未挽过的头发梳起,侍女们或跪或站,一点一点将真发和假发缠在一起,然后梳成高髻盘好,最后用珈固定。至少六只长伽才将头发固定好,而唐婥已经觉得头不是自己的了。
这还不算完,侍女们又拿过不知道第几个妆奁,从里面拿出各式金银发饰和珠宝,按照时下最流行的婚礼装扮插好发饰。而这个时候,唐婥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头上是否增添装饰了。只有垂玉时而出现在视野中,才让她确定自己好像又带了什么。
沉重的脑袋让她的脖子受到了极大的压力,甚至转头都有些困难。
最后还是侍女将她搀扶起来,又围着她层层绕着的穿礼服。而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即使婚礼在秋日举行,府内还是准备了冰鉴。厚重的礼服光穿上身就耗费了将近一个时辰,被层层布衾包围,唐婥觉得自己行动都有些不便,只能安安静静的坐在席上当一个不能转头的娃娃。
最后张氏亲自拿来玉组佩系在她的腰间,然后将代表她身份的绶带和侯印掩在香囊下面,这才算彻底打扮好了。
“叔母何至于此?”唐婥维持着脑袋的平衡,用手轻轻碰了一下玉配,如今使用最多的来自的昆仑山的和田玉,上面雕刻的是由传统的八刀工艺雕成的动物造型。
这些事情本不需要张氏动手的。
“阿婥嫁人,我高兴。”张氏用扇子捂着嘴笑了笑,然后柔和的说,“我并不想问先前阿婥与夫君谈了什么,可阿婥要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与夫君都是你永远的后盾。我们阿婥也是有家的啊!”总有些人碎嘴的说他们家阿婥是孤女。
唐婥知道自己的叔母在说什么,也不意外她猜到自己与叔父交谈的事情。
她轻轻抽动嘴角,感觉脸上的粉要掉下来的时候又连忙收回,平静的说,“只要叔母问,婥定然会同您说的。”
张氏摇摇头,“年轻人总有自己的想法,我也就不过问了。”她看着唐婥身边的冰鉴,淡淡的说着,“我知你先前是不想结婚的,但还是劝说夫君为你择夫,你可知道为何吗?”
“恕侄儿愚钝。”唐婥没有露出半点讶异,张氏向来敏感,察觉自己曾经的念想也不是什么奇怪的是事情,“但那也是十二三岁的事情了。”再大一点,她就不抗拒结婚了。
张氏无视她为自己的辩解,自顾自道,“你自幼聪颖异常,术士又说你当成大事。可我并不觉得高兴,你那时那样小,软乎乎的一团,每日捧着书简在穿廊里诵读,看上去那么可爱,可那术士竟在没见过你的时候,就将你推向悲惨的命运。”
“孟子不亦云乎‘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1)我自然是尊敬那些圣贤之德,可他们不是我的子侄啊!我宁愿永远默默无闻,也不愿因你而名留史册——那样的代价恐怕是你永远困苦和孤寂的内心。 ”张氏的情绪并不激动,她淡淡的说,唐婥往日淡然的模样像极了她,“我知道你不会真的逃避这些,也不可能按捺住冲动,所以我也不劝。但我希望你能体会身为‘人’的一切,教你打扮,为你择婿,期待你有一个孩子,这些其实都不是必须的,可我希望你能去体验一下,而不是永远都与这个世界隔阂着。”
“我一直认为拥有幸福的婚姻和如你一般可爱的孩子,是此生快乐的事情之一,所以也希望你能体会到。至少,在你与那些迂腐之人对抗时,不会感到孤寂无靠。”
唐婥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哑着嗓子嘟囔着,“您又怎么知道我未来的夫君,不会是个腐儒?”
“就算是,也没什么。”张氏看着她,略带骄傲的说,“我们家阿婥可是侯爵,又家财万贯,就是和离,那些如今身无半职的士子又能耐你何?”
“叔母,我知矣。”唐婥认真的看着自己已然苍老的叔母,丰腴的女子不再年轻,可还是能看出她曾经美丽的容颜。即使年华已去,可还是带不走那通身的气度,全身的礼服衬得她越发的端庄谦和。恍惚间,唐婥好像看到了她的内心。
“叔母。”唐婥如张氏那般淡然的笑笑,“是我还有什么没做到吗?才让您为我忧心至此。”
“是你都做到了,所以我才忧心。”张氏掩面沉声道,“那些其他人的期盼,你一一都做到了。可你自己呢?我从未听过你说害怕什么,又迷茫什么,也没有见过你胆怯或是怯懦的样子,可你不可能从未胆怯过。你压抑着的情绪,总是让我忧心。”
唐婥想要说点什么轻松的来调节一下有些压抑的气氛,但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笑笑,宽慰着,“如今我也要结婚了,荀君颇有见地。叔母不必担心。”
张氏见她这样,将心中的担忧按下,轻笑了一下,招呼侍女们拿着扇子给已经有些冒汗的唐婥降温。
因为唐婥父母皆早逝,所以婚礼的一切规程都由叔父唐珍和叔母张氏代劳。
从颍阴往返阳翟需要大半天的时间,所以荀彧并没有去宴席上与前来贺婚的宾朋宴饮,而是在午后就端正衣冠,准备去迎亲。他头戴爵弁冠,身着纁裳缁袘登上早就准备好的墨车。身后跟着另外两辆从车,跟随的从者是族中子弟,同样身着玄端,骑马走在车队前。
而唐珍在看着太阳西斜的时候,就命人将大门敞开,静候逆女(2)的车架。当血色的残阳笼罩天边时,在城门口观望的阍人远远看见火把和车队,便立刻回身去通传。原本晚上是应该关城门的,但唐珍早早就和郡守打了招呼,为他们行个方便。
车队畅通无阻的进入阳翟,城内居住的百姓也探头观望,有的还唱起婚歌,祝福新人。
郭嘉和戏志才站在私塾的门口,向墨车行礼。荀家的侍从端着饴糖和各种小食分散给围观的百姓,两人自然也得了些。
郭嘉随手将糖抛进嘴里,嘟囔着,“子云:‘大哉问! 礼, 与其奢也, 宁俭; 丧与其易也, 宁戚。’(3)我当效之。”自光武后,婚礼便又俭入奢,迎亲这日更是热闹,他一想到要花好多钱,就忍不住摇头。
戏志才抽了抽嘴角,轻敲了一下郭嘉的额头,“汝南袁次阳娶妻时,季长公家世丰豪, 故给其女装遣甚盛。他见其资财,问季长曰‘妇奉箕鮾而已, 何乃过珍丽乎?’(4),十数年后,袁氏女出嫁,其又送女奢侈,奴婢数百人。如今是与你无关,阿嘉才会如此随意,到时你若迎亲,定然也喜如此。”他口中的袁次阳就是袁绍的叔父,袁隗,而季长公就是大儒马融。
郭嘉想了想,“我家可没这般多的饴糖。”说着,又吃了一颗。
戏志才也不拘泥于郭嘉是否听进去了,目送着车队拐进唐家宅子所在的里后,就招呼着郭嘉回去读书了。
唐珍已经立于屋外西边,静候着。而唐婥端庄的站在屋子里的南边,已经看不出白日里行动不便的模样。在她右边站着纚笄宵衣的吴姆,而菽带着女性从者侍人们穿毕袗玄纚笄被纚黼站几步之外。
不论外面怎么热闹,迎亲的仪式还是分外安静的。荀彧下车向唐珍拜,第一拜后礼宾就拿着大雁入门,祭雁拜首。而荀彧和唐珍又互相见礼。
如此三番,唐婥所在的屋门才打开,请她移步。因为衣着厚重,她走的极慢,身上的玉组配没有任何声响。唐珍和张氏耐心的等待她走到身前,然后唐珍微笑着对她说,“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张氏依照礼制,为唐婥系上最后一层衣带然后说“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宫事!”
唐婥端手行礼,将额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道,“敬诺。”
然后再拜,起身后就出门自西阶出院,与等候在台阶上的荀彧见礼,两人一同下阶。残阳和火光将荀彧的脸庞映的明亮,他偏头看了眼身旁端庄平静的女子,然后率先走下台阶。唐珍和张氏站在门口目送两人。
待唐婥走下台阶,张氏身边的贴身侍女就小步走过来,为她系上最后一个香囊,口中念着,“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这本该是庶母之事,此时也由他人代劳了。
荀彧请唐婥和吴姆走到墨车后装饰着帷帐的车旁,将车上绶带拉下交给吴姆。吴姆辞谢道,“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唐婥上车后,荀彧并没有离开回到自己的车上,而是拿过马缰为她驾车,待车轮转过三圈后才交给御者,托其替自己为妇驾车。自己则回到墨车上,在前先行。
马哒哒的行在路上,唐婥僵着脸维持着上面厚重的铅粉,她感觉稍有颠簸她的妆就要往下掉。秋日的夜晚带着些许凉意,同坐马车的吴姆连忙拿出披风为唐婥披上。
“礼服厚重,无碍的。”唐婥轻按吴姆的手,示意她不必如此。吴姆则坚持着,“夜深了,过阵子会更冷。”
唐婥便没有坚持,任由她为自己系上披风。
“少君可是担忧今晚?”吴姆见唐婥看上去没什么精神,于是宽慰道,“司空府女君不是都同您说了吗?无事的。”
唐婥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一时的放空让吴姆误会了,连忙道,“我并不担忧这些事。”脸上的妆实在太厚,脸红没有根本看不出来。
车队行了将近两个时辰,才抵达颍阴。宴会早已结束,但颍阴还是钟鼓舞五乐,歌儿数曹,提前一天来颍阴准备的唐家仆从穿行在宾客之间,荀氏孩童们站在高阳里外准备迎接新妇。
他们手持各类菽谷,等墨车行过后撒在路上,为新妇驱邪。荀彧先到荀家,下车后立与门前,待新妇车到。等到车队慢慢停在门口,手举火把的侍人从者将路照亮,荀彧对着新妇的车作揖行礼,请唐婥下车。
唐婥踩着漆画屐,将身上的五彩系理好,才跟着荀彧走进宅子内,等到了寝室门口,荀彧又对她行礼,为她打开房门作揖后请她入内。
屋内摆好了鼎、尊、鬶酱,以及两只盛着粟的豆,和两只盛稷的豆。赞者将酱取出,盛放在席前。
鼓乐声渐盛,红烛映着唐婥的素妆也柔和了些,她纤细洁白的脖颈从层层交叠的衣缘中露出,微微低头的模样也风姿卓绝。荀彧悄悄看了她一眼,嘴角忍不住勾起微笑,又在唐婥看过来的时候收敛起来。
两人公用一套餐具行完共牢而食,合卺而饮后,唐婥便被侍女门扶着走向室内,而荀彧还要出去应付宾朋。
刚回到室内,唐婥就将礼服脱下,侍女捧来洁面用的漆磐和细麻布巾。她身上的妆粉从脸上到肩膀,甚至后脖颈上都是,要想洗干净非得大洗不可。好在荀家早就预备好了热水,唐婥拿着手巾清洗身上的妆容,对着铜镜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将妆容卸下后,几个侍女又围着她将头上长珈、簪、衡、副,还有各种金银饰品都取下,在最后一个副被取下时唐婥的长发瞬间披落,由侍女们用沾了水的麻巾给她擦头,将上面的香膏带走,又涂上桂花油保养着头发。这些侍女是前些天就到荀家来筹备婚礼的陪嫁,此时并没有任何荀家的仆从在,唐婥不放心的又拿湿巾将脸手脖子擦了一遍,才觉得自己的毛孔能够呼吸了。
与假发纠缠了整整一天的头发扯着头皮,以至于她现在还头皮生疼。侍女用手指给她按摩头皮,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她身后只用彩绸束着,她现在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唯独留下了红穗。
菽捧来寝衣为唐婥换上,又扶着她到榻上就坐。
此时便有‘听房’的习俗,窗外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人影晃动。唐婥并没有将自己的一举一动说给别人听的爱好,所以只是示意菽去拿水杯。在抿了一口蜜水后,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对菽说着,“荀氏人丁兴旺,倒是热闹。”
菽瞥了眼细绢围着的雕花窗,看见人影捂着嘴轻笑了一下,“左右等荀君回来,他们就该离开了,女君且忍忍吧。”婚礼已成,她们便不能再叫唐婥少君,而改称女君了。
唐婥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
待到荀彧回来,外面的人影果然离开。唐婥这才完全放松下来,斜靠在隐几上,等荀彧换下礼服。
“女君,就寝之时已到。”侍女跪坐于下手处,行礼道。
唐婥这才有些倦怠的点点头,起身向内室走去。内室里早已摆放好寝具,而荀彧也换好寝衣正坐于床榻上。他微笑着看着向自己走来的美丽女子,没了盛装围困,她看上去更加轻盈高洁,每一步都轻巧的映在他的眸中。
荀彧将看着她坐于自己身旁,微微靠近后轻柔的将她头上的红穗取下,放在一旁侍女所托的木盘上。在这期间,唐婥并没有为了方便他行动而低头。
脱缨完成,周围的侍女纷纷后退出去,同时也带走了用以装饰的红烛,只留原本就立在屋内的灯台。与处处精致的司空府不同,荀家毕竟不喜豪奢,灯台只是最简单的样式。而准备新房的司空府和汝阳侯府侍女,则在唐婥一切从简的命令下放弃原本张氏所安排的雕花缠枝灯台,并且也没有对室内进行过多的改变。
当所有人都退出去后,荀彧才调整了坐姿与唐婥向对而坐。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的看着对方,打量着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唐婥抿着嘴,看着昏暗灯光下对方忽明忽暗的脸庞,忽然笑了出来。荀彧稍显困惑后,也偏头微笑着,“是让君侯想起了那日对弈吗?”
“我只是在想,好像总是见到荀君模糊的样子。”指的当然是那日墙上的投影,和此时昏黄的灯光。
荀彧犹豫着说,“我家家财不丰,夜间也少点明灯,是否让君侯不适?”
唐婥见他误会,连忙道,“并非,我只是开玩笑。”然后又笑着瞟了荀彧攥起的手一眼,“毕竟,感觉荀君很紧张。”
荀彧看着眼前娇俏的少女,将手拢进袖子里掩盖此时的尴尬和紧张,他认真地看向唐婥,目光只落在她的眉心,沉声道,“如今你我即为夫妻,那么,某想与君侯言明一些事情。”
说着,甚至低身行礼。
唐婥想要起身将他扶起,又感觉不妥连忙也回礼道,“荀君何至于此?”
荀彧起身抿着嘴,温和的说,“君侯可看过我之来信。”
“扬汤止沸......我自看过。”唐婥同样温声,“说起来,我还未谢过荀君解我多年之忧。”
“既然已知君侯同我所虑一样,那彧便直说了。”在确定唐婥的态度后,荀彧明显是松了口气,他颇为信任的说,“某深知如今陛下已无法力挽狂澜,寄希望于明君现世,对于百姓不过杯水车薪。正如信中所言,除疮之法非破之而后立不可。先前与某猜君侯心中定有不平之事,才装作对朝局毫不知情,做个闲散侯爵。可自你我相谈之后,某便深知君侯之能。”
“荀君未免太过敏锐。”唐婥倒是没有否认什么,只是感慨着,“自懂事以来,不过有三人知我才能。叔父是一,曹君是二,剩下便是荀君了。叔父与我多次长谈,才略懂我之一二,可荀君不过与我相谈两次就有如此判断,若不是陛下至今没有下诏斥责我,我都要怀疑是否是自己往日做了什么出格之事,才让荀君如此看我。”
唐婥笑眯眯的先说着略有跑题的话,但语气上并不轻松,她直视荀彧的眼睛,看着那深邃的眼眸透着忧虑又温柔的神情,“敢问荀君,真的确定无力回天了吗?”她也在确定着什么。
“虽然诸位君子和朝廷之臣恐怕并不确定,可某断定如此。”荀彧轻叹了一声,然后终于将手从袖子里伸出来轻轻牵过唐婥的手,道“所以,君侯如何想?”
唐婥略微有些不适应,但并没有挣脱,她看了看两人交叠的手,最后确认道,“荀君,如此......”她看了眼挂在一旁的代表侯爵的绶带和印章,目光又转向荀彧的寝衣衣缘,“如此,可护万民安康?”
“君侯所思,即我所念。”荀彧微微用力,像是在给唐婥信心一般。
“那么,我便助荀君一臂之力吧。”唐婥这才抽出手,交叠在自己身前,微微躬身后立刻抬起,“但,我也有一事同荀君商议。”
“今后,政事还请与我说。若是日后,我立于朝堂之上,荀君也请不要讶异。”面上甚至比刚刚还要认真,眼中是灼灼的光芒。
“君侯这是说什么。”荀彧连忙又去拉她的手,“你是我妻,那些事我不同你说,又与谁言呢?更何况夫妻敌体,若是君侯真的立不世之功,我自然不会反对。”他并不是迂腐之辈,“世有女子为政,有秦芈太后立国,吕太后安邦,皆善。君侯有大才,定不输前人。”
唐婥这才真正松了口气,点头说好。
两人又讨论了各种问题,惊喜的发现虽然他们的想法略有不同,但却在很多地方互补。
最后,两人才谈到婚姻。荀彧温和的看着唐婥的眼眸,温和地说,“君侯为我妻,我自当敬重之。”
唐婥终于露出些羞赧的神色,微红着脸轻轻点头。其实她并不是非常相信这个时代的男性在婚姻上的称诺,但这些怀疑并不是靠一朝一夕能证明的,所以她也没有扫兴。
“我自是信荀君的。”
昏暗的灯光中,唐婥被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另一个人的呼吸喷在她的脖颈上,她有些不适应的转动了一下身体,最后还是任由他从身后环抱着自己。
“如今还称某为荀君?”荀彧略带不满的抱怨着。
唐婥不服输的反问,“那荀君还叫我君侯?”
环抱着她的手臂一僵,又在唐婥抚上来时放松,他犹豫着缓慢道,“......阿婥。”他知道唐婥没有表字。
刚刚透进来的夜风已经将仅剩的灯火吹灭,唐婥将头向后顷,最后靠在了他的肩上。她偏头借着月光看着荀彧俊美的容颜,幽深的眸子好像滚动着什么不可明说的情绪。
她瑟缩了一下,又鼓起勇气伸手去抚摸他的面庞。手下感受着尚未蓄须的光洁脸颊,唐婥一时间有些痴迷。
荀彧也不太冷静,除去盛装的唐婥更是楚楚动人。虽说娶妻娶贤,但他也是俗人,唐婥冠绝雒阳的容貌引得他有些失神。荀彧的喉头滚动了一下,伸手将唐婥的手捉住,轻轻将她翻过来,与自己正对。
他深深的看着唐婥,月色撒在她的唇角是那样迷人,荀彧用手掌扣住她的后脑勺,然后俯身温和的问,“阿婥?”
唐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她该如何回应,只能偏头吻在他的脸颊上。荀彧微笑着躲开,然后将自己的吻细碎的落在她的唇上。唐婥像是受到了惊吓,身子猛的一僵随后又与他纠缠在一起。
她伸手回抱,感受着掌心温热又有力量的身体,她好像透过单薄的寝衣感觉到了滚烫的生命力,甚至体会到了那同她一样深邃又痛苦的灵魂。唐婥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却好像闪过了星河,迷住了她是双眸,她失神的望着,体会着从未有过的失控。可当另一个人的手臂倏然收紧时,那漆黑的夜突然有了光亮,她实在无法辨别那光亮就是烛火还是自己的幻想——哦,可能是幻想吧,毕竟灯台早已被风吹灭。她看到那吞噬一切的黑色在眼前猛地烧起,明明不是火焰,也没有温度,却让她觉得自己被烈火包围。
唐婥在蓬勃的生命力中肆意燃烧。
然后她好像觉得自己有些疲倦,只想堕入这令人着迷的黑暗中,可她好像又看到了田间的麦浪,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自己的记忆。
就像是她曾经在睡梦中回忆前世一般,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可以肆意欢笑的地方。可能生活依旧令人烦恼,但这些烦恼都可以带来快乐,可那时的她为什么快乐?明明也为生活疲于奔命,明明也迷茫于自己的未来,可好像又不那么迷茫,总也觉得生活不可能再坏下去,好像明天就能看到新的希望一样。
她不知道,早已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精神却无比清醒。她清楚的意识道,她希望能够让更多的人感受到自己的快乐,她愿意为更多人的幸福付出一切。
她的脑海中又闪过此时百姓捂着枯瘦的面庞对着土地垂泪,孩子们用营养不良的四肢艰难的捣米,而那些世家大族却在夸夸其谈,而皇帝只在乎自己的皇宫是否美丽。
麦浪翻滚,天好像下起了雨,她失去了感觉,也失去了思想,多么想放任自己沉溺在前世的幻梦中,可周遭的雨露就要淹没麦浪,她张嘴想要呼喊,即将收成的庄稼是不能被水淹的。可又发不出声,尽力呼喊的时候,猛得从幻觉中惊醒。
......
好像过了很久,她才悠悠转醒。唐婥睁开眼睛,透过绢窗看到天还未亮,她才蹭了蹭一直枕着的地方,感受到温热的体温后,她才懒散的翻身从男人的胸膛上下去,乌黑的秀发如上好的丝绸倾泻而下,随意的铺在对方白皙的躯体上。
她闭着眼将手臂搁在上面,声音嘶哑道,“不云荀氏君子皆为柳下惠乎?
身边传来低沉的笑声,“我有叔父八人,族亲兄弟十数,究竟是谁胡言?”
唐婥自学会骑射后,身体就再也没有这般难受过,她气闷的翻身背对着荀彧,“我总也知道只有在这种事上,是我不能及的。”说得是上下之事。
荀彧翻身将身子半覆着她,身上的湿热还未完全褪去,他低声问道,“君侯不喜?”语气倒是没了往日的正经。
“不喜逛闾馆。”她伸手去推他,“你这样叫我,我总觉得自己是刚在闾馆的榻上醒来。”像是男色蛊惑恩客一样。
荀彧也没想到她竟然立刻想到了这里,只是一时顺嘴,完全没有这样意思的他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刻去抓唐婥的手,唐婥还在因刚刚自己的失控而暴躁,看到荀彧的手过来,张嘴咬了上去。
根本没用力,荀彧却‘嘶’了一声,吓的她连忙松嘴借着月光查看。还未等她转身靠近,就被捉住。
朦胧间,听到他沙哑的声音,“阿婥逛过闾馆?”
“未......未曾,是有友人提起。”她结结巴巴的回应着,蹬腿想踹他。如今的闾馆不论其中是男是女,都只接待男性,她是断不会去的。
“是曹君?”荀彧低声问道,“可是那曹司农之子?”印象中,她能接触的如此不着调的纨绔子弟,恐怕只有曹阿瞒了。生气的荀彧,前世今生加到一起,第一次在心里叫自己主公的小名。
唐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胡乱点点头。
荀彧将气理顺,低声在唐婥耳边道,“我知阿婥为君侯,定不在意这些,可我听此言,一想到有丈夫想靠近你,便拔剑欲杀之。”
唐婥这才清醒了片刻,抬手捋了捋他已经散下来的头发,调笑道,“那文若日后,可莫要在朝堂上发怒。”
荀彧清楚她明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叹了口气,“君子重诺,阿婥不必如此反复提醒我。”这一打岔,他也冷静了下来。
只是动作并未停下。
唐婥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放过自己,如今见没有效果,也只能闭着眼睛放任自流了。
再次睁眼时,已经是天将明的时候。门外的侍女侍从守着热水和洗漱之物,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如今已经到了必须要起身的时候,可屋内并没有传出唤他们进去的击掌声,所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唐婥看了眼天色,翻身从榻上起来。
依照礼,新婚第二天清早起来,新妇洗头洗澡,梳妆,到舅姑的寝门外等待拜见舅姑。唐婥自然不会在这种方面失礼,她平日里本就精力旺盛,虽然昨日颇为劳累,也只是让她有些疲倦,完全到不了起不了身的地步。洗漱时,她身上的点点红痕惹得侍女轻笑,就连吴姆都喜气洋洋的连声道好,主母与主君恩爱,她们这些仆从自然也高兴。
唐婥简单的在眼角抹上了点点的胭脂,就不再上妆,像往日一样素着脸出门。可即便如此,她双眼格外动人。
早就候着的赞者看到盛装的唐婥带着侍女走来,立刻向屋内的荀绲报告的她到来。荀绲席在阶上,席面朝西,因为荀彧母亲早逝,所以本应设在东面的坐席也没有摆放。唐婥手执笲,内盛枣、栗,从寝门进入,自西阶上堂,缓步走到荀绲席前行,身上环佩没有丝毫声响,直到她倾身行拜礼,然后把放笲在席上。荀绲手抚枣、栗,起身答拜。
而有关婆母的礼节皆省去了。
唯有赞者代替荀氏女眷向唐婥行醛礼。唐婥挺直腰身,伸手接过醛礼的一应礼器,然后从中将脯取出,对荀绲行礼侯出寝门,把脯交给来自唐家的赞者。
如此还不算完,一切的礼节都有固定的章程,唐婥踩着雕漆底丝履,身带五色系与荀绲共同用朝食,荀绲以行一献之礼飨唐婥。礼毕唐婥从西阶下,站在台阶边看着前来恭迎她的家中仆从,这礼是显示从今往后她将代婆母主持家事。而荀绲站在屋内,并不相送,只是牲姐送给前来送亲之人,表示家中已经接受新的掌家之人。
如此,礼才算成。
当然,唐婥并不是长子之妻。这样的礼节不过是为了表示对新妇的尊敬。唐婥也从未想过去争什么管家之权,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礼节就想立刻回去睡觉。
她昨日天未明就起身梳妆,到现在为止有没有睡够一个时辰都是个问题。
好在礼已经结束,也没有人会在新婚的第一天来打扰新人。就连荀绲都没有多说什么,让新儿媳快些回去休息。唐婥又与荀绲见礼后,才转身离开。
而就在她休息的午后,早已起身的荀彧与自己的父亲对坐于书房。
“你心意已决?”
(1)《孟子·告子下》
(2)迎亲也称为逆女
(3)《论语·八佾》
(4)《太平御览》
其中婚礼习俗来自《中国婚姻史稿》、《中国礼制史(秦汉卷)》,东汉的习俗大部分依旧沿用六礼,但又糅杂了后世的婚俗,比如闹洞房、宴请宾朋、撒帐等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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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