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长皇子的阁门不闭,灯烛未熄,直至天明。
傅红雪没有来。他在鹿舍,倚着草垛,拥着小鹿入眠。
九歌一早引着马车至鹿苑,把打点的冬衣、暖炉等一应物事与他交待了,又捧出琴,说是白凤公主至爱之物,当年她从周国抱琴而来,长皇子又从边城携回宫中,小侯爷带上,周国的二皇子认出这把琴,应不疑你。
傅红雪着素服,抱琴,登车起行。
九歌送至宫门,跪在道旁,说四名死士会暗中相随,小侯爷一路珍重。语毕,俯身长礼。
赶车人鞭一打,马车便碌碌涉雪而去。
其时,润玉正立在廊下,拂去十二秤棋上霜雪,把绾结交错的黑白解开,一子一子细细收殓,只余空空棋秤,是烽烟未起、岁时静好的模样。
傅红雪十六岁,一驾素绫马车载他离了重明宫,去去南往,身后是斩不断,亦回不去的少年时光,他一步一步,一程一程回眸,却终于未肯同一个人有一字的相别。
暮夜,小雪。
润玉独上小楼,把读了一半的诗卷合拢,抄经的纸笺拾归一处,净了笔砚,熄了香炉。
小榻旁垂着那人的氅衣,他走去敛起了,又瞥见枕下压着一物,他揭开,是一方旧帕子,角上绣着一个殷红的雪字。
平日片刻不离左右,这回要去得那么远,偏偏就忘了带着。
润玉握着那帕子,在一室空荡中怔然立了一会。
差人送去,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待要留下,这偌大的重明宫,竟又无处安放。
风荡开小窗,他向窗边行了一步,蓦地心头一涌,踉跄扶在案旁,一口血呛上来,洒了满纸鲜红。
一时心悸目乱,风雪便如刀戟一般,四面而来,入了骨,偏是心头一团火烧着,不肯冷,不肯灭。
他想这都怨自己不好,什么都教了,却没教他怎么分别,也不知怎么教,教也教不好。一念及此,又咳出几口血来。
终是负了修行,从初秋至深冬,一十八遍金刚经,九万三千言,还抵不过旧帕子上一个雪字。
忽听风响,只见窗上白衣一掠,润玉拾过手边笔洗,扬手就将一潭淡墨泼了出去,手上注了七分内力,一潭水如刀一般,直向那人咽喉。
那人拔剑一挡,水击在刃上,铮然有声。
他旋身挽剑,把水引至剑上,挥出几朵剑花,拆去水中力道,回身,剑自下而上挑出去,人已栖在窗外鸽子树上。
水如灵蛇一般,沿着剑尖飞回窗里,刺向润玉的眉心,润玉侧身一避,水就溅上画屏,洇出淡淡的墨迹,是一个草书的路字。
鸽子树上的人一笑,眉目俊俏。
小鱼儿,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润玉那时已敛住气血,定下了心神,临案立着,轻轻回了一句,没大没小。
那人倚枝抱剑问,叫我来做什么?
润玉兀自道,师门叙旧。
那人道,我是师父云游时收的弟子,又没共你一道在山上修行,有什么旧可叙?
润玉的目光垂向案头的晚河,道,路少侠,不是一直想要这把剑么?
树上的人转眸望窗里的人,问,你肯给了?
润玉不答,挥袖一抛,晚河飞出窗外。
那人一扬手,接了个正着,剑鞘在他手中一转一顿,晚河出,剑与雪相照,清光落在眸子里,相看两不厌。
你说师父是有多偏心,你有两把剑,我一把都没有。问你要了几年都不舍得,这回,是为了什么?
润玉步至窗边,向他道,三日后,南山雁不归,你去救一个人。
那人双眉一挑,奇道,这南山雁不归有什么稀罕?我才接了趟生意,叫我三日后去那儿杀一个人。
润玉笑了笑,说,路少侠,接了什么生意,最后跟你清账的人,都是我。
那人长叹了一声道,小鱼儿,你是不是以为你有十个师弟?你就我路小佳一个,也不知道心疼。别人托我,可是给了万两黄金。
润玉不为所动,只道,你既要救他,又要让托你的人不知道你是救他。
路小佳还他一句,我就知道,说了也白说。蓦地心生一念,又回过眸子问,那人,可好看?
润玉迟迟地,微微点了一下头。
路小佳在枝上撑起身子问,真的?似你这般好看?
润玉平淡道,见了不就知道了。
路小佳双眸明亮,像个孩子。他道,那不如许给我做了媳妇。我的媳妇,我当然要救。
润玉明白他是答应了,寸步不让道,娶我重明宫的人,你得有那个本事。
路小佳说了一声等着,把自己的剑扔给润玉。晚河在肩上一扛,身子一翩,和着满枝雪落向树下。
润玉接住那把剑,双手捧着,那是恩师生前用过的,一把世上最普通的剑。抬头一望,那白衣早没了影子。
雪住了,傅红雪心里仍是簌簌地冷。
道阻且长,教人生出许多杂念。
他想念儿时,那些重明宫里相依为命的日子,那时世上静的,好像只余下他和长皇子两个了。可这时忆起来的,又都是些令他疼痛的光景。
他始终记得,雪夜荒林,长皇子孤身一人迎击围杀的样子,记得见鹿台上,他抛出一支支木签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寒光。
心冷,又生出后悔。他想,自己怎么竟不肯去见长皇子一面,说几句像样的相别之言,见了,就记住他的好看,也不至于别后想起的,都是那人不愿他见着,他亦不愿记着的样子。
又忍不住揣度着,万一那人也舍不得,也有话未说完,或竟也想见他一面,便不仅后悔,简直心疼了。
可转念一想,长皇子为这一日绸缪九年,人命都不值什么,区区一朝相别,又何足道。
心里这么冰火相煎,不觉已离夏都三日有余。
这一日赶车人勒住缰绳,转头禀道,小主人,下来看看罢,再过去,就不是夏国了。
傅红雪撩开车帷,是日暮,崖上。
赶车人说,这崖,叫雁回头,往前有一道长川,叫雁不归,川中峦嶂相迭,一入川,就望不见家了。
他说这雁回头有个奇处,戍边的将士想家,就立在崖边望一望,听说有人日暮上来,远远地望见妻子在家补衣裳。
傅红雪下了马车,向崖边立着,近的是雪,远的是暮云,白的是山,墨的是水,青青的,一村一村田舍,明灭的,一城一城烽火,夏都远在云中,重明宫,更在云外。
不知长皇子此时在做什么。
傅红雪立了一会,跪下,行远别之礼。叩别了这一山的风雪,和风雪中战死的父亲,还有那个风里雪里,牵着他一岁一岁长大的人。
那人从前半是他的师父,半是他的长兄,往后是他的主人,也许还会是他的君王。好好地道了别,就不乱想了。
一入雁不归,风静云停。
车前的一人一马都是久经沙场。马儿见此驻足,赶车人抬头一望,川中水枯,河道尽是乱石覆在雪中,两岸重山与层崖相峙,下有一条小径,只可容一车,四下无人无树无鸟,只有几道细雪,无声从山上淌落。
这是山穷水尽之象,不宜久留。赶车人荡了一荡缰绳,催马前行。
马车跌宕而驰,声传两岸,震得山上积雪纷落。
此时,半空里,路小佳像一只白隼,持剑俯冲下来。
赶车人一仰头,那一剑就划过喉咙,血都来不及流,马车乍停,赶车人倒在路边,马儿扬蹄长嘶。
暗伏的四名死士从乱石后一跃而出,有人飞上车篷,将挑向车帷的一剑挡下。
那人俯身,剑尖向路小佳眉心点去,路小佳身子向后一飘,两人离了马车。
三把剑,分作三路向上一围,路小佳点雪一落,只一转侧回眸,疾风穿柳一般,四把剑尽数荡开了。
他的剑快,叫人看不清什么路数,好像无所向,却又无所不向,四名死士把他困在剑心,竟捉不着半分空隙。
傅红雪在车中,听着那风声,向母亲的琴上扶了扶。
捧琴时已有所觉。他捧过长皇子的琴,母亲这把琴重了些,是一把琴中含着一把剑的分量。
长皇子把朝露嵌在琴中,要他携在身上,是刀兵不可轻动之意,他明白。
重明宫小侯爷,一向是个仗着长皇子百般揽护,诗书礼乐骑射皆不专的傀儡,在雁不归遇伏,若从容应付了,两国暗通之人一旦传信,消息合不上,不仅周人要疑他,朝中也要非议长皇子。他不动刀兵,不懂武学,才是最妥当的。
此时,风吹开车帷,傅红雪认出了路小佳手上那把剑。
他心头一悸,手心沁出汗来,只当长皇子出了什么事,不然,晚河怎会落在他人手中。
细察之,这人用剑只攻不守,是不要命的打法,修为却未必在长皇子之上,那剑法乍一看去山高水深,和伽蓝剑法却有相反相成之处,长皇子若与他一战,不至于落得下风。
傅红雪看清了,方才稳住心神,背后就生出一层凉意。
晚河不是夺来的,那他便是受命而来,是长皇子遣来……杀他的?
他一念至此,欠身打起车帷。
路小佳初见傅红雪。
他已看出了四把剑中至弱之处,了却此战只消两击,一剑,把那弱点揭开,四人自乱,再一剑,一道白虹从阵中一贯而出,四人在他身后倒下去,有人道了声小主人快走,就断了气。
傅红雪下了马车,朝路小佳走过去。这人持着晚河,是杀是剐,便都得依他。
他隐约明白,这人于他是素未谋面,长皇子把剑交予他,就是要他相信的。
他信了。他都不知道为什么,分别时那样不信他,到了生死关头,又这样信他。
路小佳没有犹豫,他把剑刺进了傅红雪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