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玉持晚河,刺进了傅红雪心口。
傅红雪一下惊醒了,眼角是湿的。
他躺在马车里,去了素服,只着一件单衫,身上覆了一领狐裘。胸前有一处伤,敷了药,以白绢裹了。
马车驰在山间,颠簸着他,刀山火海的疼。
车帷垂着,他瞥见赶车人的影子,正是来杀他那人。
傅红雪咬着牙,撑起身子,眼前一暗,一口血就扑上舌尖。
路小佳听见,没有回头,只说,别乱动。
他道,伤在要害,还给你留着性命,我可是倾尽了半生所学,你别半路上死了,辜负我一片苦心。
傅红雪屏息压着疼,问,你是什么人?
路小佳道,反正你只认那把剑,我是什么人,有什么要紧?
道上的第一杀手,见了他的剑还能活着的,傅红雪是独一个。见了他的剑,不争是非,不问因由,任他发落的,傅红雪也是独一个。他知道,只为他持的是晚河。
傅红雪道,那把剑落在什么人手里,极为要紧。
路小佳笑了。山中又在落雪,他扬鞭,向马上催了催,侧身向车中道,他送了你朝露,想来也传了你伽蓝剑法,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师叔。
傅红雪道,你用的不是本门剑法。
路小佳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剑法就不是本门剑法?
傅红雪没有答话,蓦地心中一凛——朝露。他伸手抚住母亲的琴,可是迟了。
路小佳好像早知他心思。
他说那把琴是周国嘉木所成,只是在夏国日久,为风雪所伤,琴音清透有余,温润不足,稍通音律之人是听得出的,雅善音律之人,便能听得出这琴为风雪所伤,和琴中藏了一把剑,琴音绝不相同,周国的二皇子,就是个雅善音律之人,万一他见了你一高兴,在弦上这么一拂,你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道,你的剑在我这儿,若信得过我,等你在周国落稳了,再送还于你,可好?
傅红雪并未答言,他阖住眸子。
他十三岁那年,长皇子一病,久已不陪他在见鹿台上练剑,可是他持着朝露,就想起另一把剑,又想起那剑的主人,常常以为他和长皇子因着两把剑,多了几分他人所不及的密切。
如今晚河给了别人,他便像断线的风筝,只觉得无边的孤单。
路小佳赶着马车,就那样荒无人烟地,踏过了几夜的雪。
遇上村庄,就停个把时辰,他向田家买了草料喂马,买了柴米煮粥,煎好药,端回车中,一匙一匙喂傅红雪喝下去。
伤未见好,又伤了风,傅红雪日夜昏沉着,一时火里一时水里。
额上滚烫时,路小佳就在路边攥几捧雪,冻得手心冰凉,来敷他的额,冷得打战时,他就连人带狐裘一并拥着暖着他。
傅红雪梦见小时候,有一回伤风,烧了三日三夜,长皇子就是这般日夜守在榻边拥他、暖他的。
他以为回到了重明宫,心中生出许多委屈,又有说不出的安宁,可是一疼,又明明白白这是在梦里,他是那人的一支箭,横竖也不能回头了。
一日路小佳回来,剥了一只橘子,一瓣一瓣喂他。
他说,你猜茶摊上的婆婆夸我什么?她只道我车里乘的是亲眷,说我知冷暖,疼媳妇。
傅红雪在长皇子身边长大,还从未听过这般市井的说话,乍一听见,只觉得好没遮拦。可是,和着橘子的清甘之味,又无端记了好久。
一并记着的还有一支小调。
路小佳说再过一重山水,就是周都。马蹄在林间笃笃的,他打着马,数着拍子,唱着那支小调,调子极熟,一入耳就挥不去,词只有几句,唱道,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周国的二皇子熠王,与太子皆为中宫所出,有太子挡着一朝的明枪暗箭,他便一心在父母膝前尽孝,极得皇上偏爱。
白凤公主玉殒,皇上为止住熠王伤心,下了一道手谕,丧礼是以嫡长公主之制办的。
马车抵周都那日,熠王并不在府中,听仆从说是中宫有恙,他已入宫相陪多日。
路小佳等不得,催马往宫门去了。
他叫人传了信物,不多时,里头迎出一个内侍。
他当头就道,我路小佳剑下,一不杀美人,二不杀废人。本以为你主子目下无尘,托我杀的好歹也是个人物,不想这人又好看又没用,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让我当胸一剑刺了,只好吊着他半条命送来,回去告诉你主子,最好把人救活,万一救不活,平白辱没我的清誉,可不是一万两黄金能抵的。
内侍一听口气不善,赶忙应声,诺诺地去了。
傅红雪衣发严整地坐在车中,闭目静息,听了这番话,才知熠王于他入周早有戒心,也明白长皇子以晚河相托付,由着路小佳来杀他又留他,是将计就计,借以打消熠王的疑虑。
内侍这一去,两人从日上,一直等到了过午。
宫门开了,内侍向车中一礼,说让公子久等了,熠王殿下有请。
路小佳正欲打马,内侍又是一礼,道,少侠且住,殿下说了,只与公子一人相见。
不待路小佳答言,傅红雪已撩开车帷,从车中下来。
内侍打眼一看,他果然身上有伤,容色苍白,可那眸如星子,发如流泉,倒像一树怒放的花,乍一着了霜雪,不知凋落,反而绽得更为恣意。
他躬身一侧,让出道来。
门中是长而窄的宫巷,两边壁立数丈,遥遥撑着一线天光,傅红雪抱琴,向青石板上一踏,巷中森森地回响。
风从宫巷深处吹来,面上一拂,路小佳心头蓦地一警,只觉杀意四伏,他暗道不好,喊了一声,傅红雪,跑。
只见两壁之上,像一重重黑云压下来,忽地上百□□手齐出。箭雨疾发。
傅红雪披着长长的丧服,穿过窄窄的宫巷,他把琴向怀中搂得更深。数不清有多少箭落在身上,他疼了许多日子,这时的疼已不能阻住他。
尽头有一驾轩车,车上有帘,他知那帘后,就是破了长皇子阵法的人,他知他不信路小佳,不信他,甚至不信白凤公主,只有不信,才能不败。
傅红雪知道,熠王在等,等他为了求生,不得已出手,他也在等,他要等那帘升起来,他不败,他身后的人就不会败。
他跑累了,就倒在青石板上,像一只猎物,让好多支箭钉着,动也不能动。
风停了,车帘打起来,他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记得临别,长皇子交待了许多话,这时却只想起一句,长皇子说,他当善待于你。
他觉得自己那么不懂事。他同长皇子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你和东宫有何分别。
那人纵有一事千虑,也会因着相信,而估错了人心,他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傅红雪一下子想起了他所有的好,想起他说,跟着月亮就回家了,想起他抱着初生的小鹿的样子。他在奄奄一息之中,一下子和那人无限地近,他觉得长皇子那么孤独。他想自己要是不能活着,他可怎么办。
傅红雪在熠王府养伤月余,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想熠王太过聪明,自己此时心力不足,说什么,不说什么,难免露出破绽。
熠王一旦相信了他,便只当他是丧母之痛,怀乡之忧,是伤得这样重,寒了心。
一日一日暮晚,他来阁中坐着,看着傅红雪把药喝了,稍叙几句就走。
他说白凤姑姑于我,是长姊亦是母亲,当初遥知姑姑有了你,我不知有多欢喜,醒着梦着,盼着见你,不想相见是这般光景。
他以手指在傅红雪手心画出两个字,他说,不求你叫我兄长,若肯唤我,就唤旭凤便好。
傅红雪没有唤他,他把手心轻轻攥住,就算是回答了。
他想,当时熠王雇人杀他,又设伏试他,定是握着什么底细,决然不会全放下戒心,想要在他身边待得长久,便与他亲近不得,更疏远不得。
旭凤把那只手捂在掌心道,等你好些了,带你去寒音寺,姑姑这些年深居寺中,日夜诵经礼佛,去后,是在寺中超度往生的。
马车沿寺中小径缓行,旭凤就把幼时修行的竹舍指与傅红雪看,问他可喜欢。
他道,此处清净,你若在熠王府待得闷了,就小住几日,也好一面居丧,一面调养身子,若寂寞,我日日来看你,可好?
竹舍外,绽了几枝白梅。教傅红雪忆起鹿苑,长皇子摘过白梅枝,为小雪结过一簇花冠。
那是头一回,旭凤看见他眸子里有了一点光,像静静的深潭中,亮了一盏莲灯。
傅红雪住在寺中,路小佳就来探他。
他来时,在山下采一大捧白芦,把朝露裹入白芦中,插在竹舍一角的画瓶里。
他在榻旁坐着,说师父在伽蓝山修习佛经,悟得了伽蓝剑法,云游时修习易经,悟得了无向剑法,我修的不是伽蓝剑法,故而你认不出。
他说师父这人,喜欢跟自己较劲儿,无向剑法前七重,全是破伽蓝剑法的,可第八重第九重,能渡伽蓝剑法,你想练成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就得靠我了。
路小佳面朝着竹屏,不看傅红雪,只是顾自说话。他衣发上染着一念青的气息,傅红雪知他从重明宫来,便是一笑。
路小佳若有所觉,转眸望他一眼,也笑了笑说,你快些好。师父给你的殿下取过一个小名,等你好了,我就告诉你。
傅红雪怔了一怔,点了头。
静了一会,路小佳道,他问我,你可有话捎给他,我不知怎么答。
傅红雪侧在枕上,没有话。
他还活着,他要走进那人的孤独里,要把自己交给他,这样,那人以后就不孤独了,可是他找不到一个字能让他明白,或让自己明白。
这一桩心事,令他从未有过地宁静、盼望,又像坠入深渊一般绝望。
他一字未提,却落下泪来。
路小佳蓦地想起什么,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在他的泪上沾了沾,压在了枕下。
傅红雪在枕下摸着那帕子,想,若还能见他,就亲手交给他,至少有一句话,还能说得清。
能不能,这一回,就别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