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红雪的剑,历千山暮雪一劫,渐入无我之境。
他守着一个人,他要护着他,却不知怎样才是护着,好像只有成为他的剑,他若是不败的,那人就是不败的。
生了这一念,那把朝露,就好像忽然有了生命,有了刃之所向。
他把自己炼为空无,剑一起,无心无念,不生不灭,好像不会怕,不会疼,也不会死,没有傅红雪,只有剑,傅红雪是剑上那一抹最冷的光。
润玉在远处望着他,执剑时,像换了一个人,可回眸一见他,又像小鹿一般的。
他的剑像一场大雪,势不可当地,把见鹿台上寂静的时光劈开。
润玉曾日夜望他长大,可是,这长大又来得那么猝不及防。他听着那剑声,其风长,如过深林,烈,如摧万川,他任那风吹乱衣发,心中有些怅然。
从见鹿台到长皇子阁中,有回廊十二曲,润玉在廊下设棋局,十二局皆是生死关头。每一日,每一局,润玉只同傅红雪对一子,对不上,也从不说破,只等他参透。应敌、用兵、进退、取舍,都在这一秤云烟中了。
廊下的时日便很长,十二局棋,好像是下不完的。好像这样,就能久久地留住他。
自重华十五年,边城烽火一燃,经岁未熄。
太子亲征,与周国胜负相抵,每胜一回,就上书奏请重整边防,皇上迟迟未肯应许,可是,将在外。
至重华二十四年,长皇子昔日所设阵法皆废,所重之人尽逐,死士、暗哨多遭不测。
长皇子的咯血之症,是那年初秋染上的。
皇上辗转知道了,召回一位早已告老还乡的太医,命深夜乘在一驾内臣出入的乌篷马车中,往重明宫问病。
太医侍奉两朝,从来只有夏君抱恙才出诊。他二更天至重明宫,在阁中见着长皇子,案旁扶过脉,又问可有宿疾,四时如何起居,就明白这病是为什么,也明白皇上何以偏怜。面上却极为平淡,不着一字,待了小半个时辰,即起身告退。
长皇子也不问,只叫傅红雪好生送老人家回去。
傅红雪在长皇子身侧,只顾望着太医面色,把一道一道皱纹都打量过了,也没看出半点端倪。
太医年事已高,他扶着老人家,压着步子随行一路,什么病,有多重,可有良方,想问的,终于不敢问,直至登车,也未听见半句相嘱。
傅红雪在长夜里,向着那马车伫立良久。
隔了两日,有人送来一封配好的药,一纸寻常的温养气血的方子,还有一册金刚经。这是要长皇子修心为上。
润玉见了会心一笑,叫九歌去把明月楼打开。
重明宫有湖,名曰映,明月楼就在湖心小洲,长皇子初来时,尝在楼上抚琴览诗,流连不已。
他和傅红雪踏曲阑,上小洲,登楼洒扫了半日,琴、诗,写着一言半语的小笺,一桩桩昔年旧物,尽与傅红雪看过,又一件件归置井然。
午后,就在楼上抄写经文。
长皇子的心性本来冲淡,依了太医的法子,病也一日日缓下来。
已是入冬时节,傅红雪下了见鹿台,就去明月楼上,同他对坐一案,读书、磨墨,拨一拨炭火,没什么话,也不闷,一转眼,就是月上。
那一日过来,润玉倚在小榻上浅浅睡着,榻边落着一卷诗,傅红雪褪了氅衣,轻轻覆在他肩上,在榻边守了一会,见并未把他吵醒,就悄悄走到案旁,去看他抄写的经文。
长皇子的字同他的剑一样,观之至端至简,写来方知甚为不易。
纸上正写到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傅红雪对着经文一看,后头一句便是,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他握笔,摹着长皇子的笔法,一字一字细细描画下来,不像。
润玉醒来,起身了,傅红雪听见,笔一停,润玉从他身后拥过来,揽他的臂,执他的手,顺笔,落墨,续上那一句,则见如来。
最末一笔拖得很缓,提得很轻,时光就在那笔梢,停顿了片刻。
傅红雪问,何者是如来?
润玉含住一笑,答他,如来是空。
那声音像一捧小雪,正栖在他耳畔。
傅红雪问,何者为空?
润玉答他,非空。
那殿下所见,是空,是非空?
润玉想了想,答他,见你是你,如何是空?如何是非空?
傅红雪转眸看着他,问,可是扰了殿下修行?
润玉不答,仍执手,教他写下一句,如露亦如电。
那时那几句禅偈,便是傅红雪全部的心事。
他以为日子就要像这般,在长皇子的空与非空,他的将懂未懂之间,久远无言地流注而去。
母亲病逝的消息,却乘着那年的第一场大雪,轻如鸿毛地传来。
书信是九歌呈上见鹿台的。
白凤公主在信中说,边城一去,竟成永诀。九载偷生,独与青灯古卷相耗,目之所及,心之所系,两处皆不是家国,生不同幼子相伴,死不与亡夫相偕,日诵心经千遍,却无一字释我心怀。今当远别,于我实乃幸甚,吾儿红雪见此绝笔,应不以为悲,若得至我灵前,为我祭酒送魂,平生于愿足矣。这一世缘浅,他生再为母子。
见鹿台上大雪如织,傅红雪立了许久。
失去至亲的痛楚,已在七岁那年用尽。此时绞在他心里的,是一种更为纷扰难言的疼痛。
他下见鹿台,沿回廊往长皇子阁中去。
大雪落在那一秤一秤黑白上,十二局棋,生死已定。他如今不止看得清几子胜负,也看得清那十二局中无数的生杀予夺。
他在长长的回廊上,把过往一桩一件重拾起来,从踏入重明宫那一日,不,从长皇子牵他的手登上马车那一日,直至今天,他才把这局棋看清。
回廊尽头,一场声势浩大的离别在等着他。
阁门就迎在雪里,长皇子坐在屏前,好像早知他要来。
傅红雪踏进去,下拜,见礼。
两人从未这般礼数周全过。长皇子只是看着他,没有应。
傅红雪抬起头说,边城战事不绝,两军守卫森严,只有报丧的书信进得来,奔丧的车马出得去,我此去为母亲扶灵,殿下可有要事交待?
他已明白,这是长皇子的暗哨潜入周国唯一的办法。而他,是他最后的暗哨。
雪落无声。
静默相持了许久,长皇子终于轻轻一叹,问,小侯爷可还记得,玄武侯是怎么死的?
傅红雪答,有人泄露了殿下的阵法,周国破阵来犯,先父抵死相守。
长皇子说,那阵法依的是星象。星象不是卦象,本无否泰生死之分,唯有暗合八郡十二城的地势,方可应敌。东宫对付我,是为整饬边防重归麾下,若为此把边城一应山川草木都报与敌国知道,便是将八郡十二城拱手相送了,料他不是这般舍本逐末之人,故而只泄露了星阵。可是只凭星阵,不问地势,阵法是破不了的。破阵之人要么到过边城,要么在朝中军中另有内应。
长皇子说,那人是周国的二皇子,白凤公主未嫁时,他常在她闺阁中相伴,唤她姑姑,两人十分亲厚,小侯爷扶灵,他当善待于你。此去,有两桩要紧的事,探得他的消息从何而来,报于我。重明宫暗哨,变节者当年已除,你若查悉仍有不轨,就地除之,不必报于我。
傅红雪跪在那儿,像一把剑含在鞘中,锋芒不出,只是寂静。末了答了一声,领命。
长皇子把一纸名笺压在案头,要他过来,记住笺上名字。
一人只一字,后头注着相认的隐语,何时在何地值守。傅红雪逐一默诵了一遍。记下了。
长皇子将纸笺对折,就着灯烛一燃。
傅红雪望着烛火,忽然笑了。
长皇子并未看他,却问,小侯爷笑什么?
傅红雪说,重明宫暗哨,在殿下心里都有名字,不知傅红雪可也有?
长皇子不答。焰尖一跳,纸笺燃尽了。
那日向晚,润玉去了鹿苑。
他家这位小侯爷性子倔,从小到大,心中有事,只和小鹿说。
这时远远地,只见傅红雪牵着小雪,在林间散步。
大雪纷纷扬扬,梅枝上开了几朵白梅。
润玉折下几条嫩枝,吹落了上头的雪,结为花冠,立在鹿舍前等着。
一人一鹿回来,已是掌灯时分。
润玉立久了,寒气入骨,咳嗽不止
小鹿听见,咩咩地跑过来,啄他的衣袖。
润玉抚它的头,与它戴上花冠,小鹿就低头来蹭他的手心。
抬头时,傅红雪走过来,解了披风覆在他肩上,握他的双手,捧在手心暖着。
润玉望着他道,小侯爷,可还有话问我?
傅红雪未答,领小雪回了鹿舍,放好了草料才出来。
他同润玉并肩立着看雪,说,什么都能问?
润玉答他,知无不言。
母亲的绝笔,不是写给我的,是写给你的。傅红雪说。
有何分别?润玉问。
傅红雪道,我起初不明白,母亲信中为何说偷生,为何说幸甚,好像终于可以死了,如释重负一般。若依着母亲的性子,活得如此凄苦,当年就同父亲一道战死了。
他停了一会,好像为了下定决心。
终是问,是你需要一个送我入周的理由,才让她等到了今时今日么?这是我七岁那年就定下的么?
润玉没有迟疑,答他,是。
他说,接你回重明宫,不是白凤公主嘱托于我,是我与她有约。
他说,白凤公主是周国暗探,她心里向着你的父亲,因而,也向着夏国。她答应回周国做我的内应,等到恰当的时候,许我送你入周。
夜降下来了,傅红雪望着无边的大雪,从指尖冷到了心里。
他说,星阵泄露的消息,你们早就知道,却没有知会父亲。
他实在不忍说,是长皇子为他的大计,一番权衡,牺牲了父亲。他想起廊下那十二局棋,就明白了这便是进退、是取舍。
润玉说,那是你母亲密告于我。我只有不知道,只有措手不及,才能护她周全。
傅红雪说那不是护她,是一步棋还没到落子的时候。
润玉笑了。他这样想,自己竟也无从辩白。
傅红雪道,母亲嫁于父亲,便向着夏国,殿下可曾想过,我与周国皇子也有血脉之亲,若向着周国,又当如何?
润玉道,人心非我所能左右,若真有这一天,就当是命数。
傅红雪那时不明白,长皇子生在深宫,于人心世事的冷暖早已看惯,他听了这般凉薄之言,只觉他教他,养他,心事、秘密都交予他,到头来又不信他。
你和东宫有何分别?
润玉沉吟片刻。有何分别,他也说不出,故而只答了一句,小侯爷明白就好。
他道,夏国的皇子,生来就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