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音寺落雪。一山枯淡,只那檐竹舍仍是青青。
檐下荡着熠王捎来的傩面具、皮影戏偶,眉目半湮在雪里,山风一吹,好不伶仃。
一帘雪中,清气一浮,傅红雪知是白梅开了,欠身挑起车帷,只见枝朵横斜,梅中盼然立着一只小鹿。
一人一鹿,隔着雪隔着梅,怔怔望着。傅红雪一时恍惚,只当是重明宫鹿苑,哑声唤了小雪,又蓦地一省,泪就垂下来。是记起曾有一人在这寺中落笔,道是目之所及,心之所系,两处皆不是家国。见了小鱼儿,又见小雪,这家国二字,终于疼在了他的骨子里。
小鹿竖着双耳,抻着颈子向着这畔,前蹄踏出一步,却不来迎他,只一背清癯,双眸汪汪地瞅着他。
不待车马停稳,傅红雪就扶栏下来,让九歌一把搀了。他右踝无力,两人在雪中,一步一捱行着。
九歌缓缓言道,陛下出征那日,将鹿群都逐向山林去了,谁知不几日,小雪竟独自寻回来。鹿栏敞着,它不敢近些,只在四下盘桓不去,觑着鹿舍,像是望着陛下来。
九歌说,见着它时,消瘦得不成样子,水草不进的,许它同往边城去见陛下,才在鹿舍安顿了一夜,也不过草帘一畔歇下,催着天明,一路南奔,日间少食,夜不能卧,又细弱了不少。
傅红雪向鹿蹄前半跪了,扬起头来,双手绕住鹿颈,小雪低下头,挨过来,一人一鹿,两颊厮磨了半晌。
傅红雪轻问,可曾见过陛下?
九歌答,入了周,又只是怄气,不肯见陛下了。熠王殿下亲手牵着,说了许多好话,才领上山来等你的。
傅红雪抚着小雪的颈子,望着一山的雪寂寂下着,如在一场大梦中,许久,弯了弯唇角,道,终也是要归向一处的,这一时不见,便不见罢。
九歌心中一惊。小侯爷方蓊郁年少,这话不嗔不喜,听着空空凉凉的,也不知说的是小雪,还是他自己。
傅红雪一日一日向窗下打坐,临着晨色,沐着远钟,听僧人诵经。
待医官来诊,探过踝上的伤,敷了药,他就扶着小鹿,挪着步子向林间去。
枢的舍身之地,已浑同雪中尘泥一道茫茫,白骨不见,寒鸦不见,他在那方寸间伫立一刻,又倚着小鹿行上山去,消磨至日淡才下来。
九歌一日一日守在竹舍门畔,等着。
人回来,一碗药,苦的,一碗面,淡的,一声不响都咽下了。
傅红雪心知,他在寺中行止,皆有人传信与熠王,若教窥出半分愆违,只怕累得小鱼儿那厢过不好。为着小鱼儿一夕稍安,他不过敷衍着度日,想来,小鱼儿也是一样的。
这么两下里相悬相碍着,傅红雪知是熠王手段,不甘受制。别的由不得,身子好歹是自己的,他来去山中,霜雪不避,直教一处一处伤偏不肯好,当是为小鱼儿争一口气了,也别无他法。作此伎俩,倒像在逞性子,他自以为不齿,又觉得十分可怜可笑。日子久了,疼都长进骨肉里,踝上那伤,也就真的留下病根了。
入夜,就在鹿舍同小雪相偎而眠。
九歌拢了炭火,又抱了狐裘来,覆在傅红雪身上,只见他掩住的眸子,这时抬起了,原来并未睡着。
她向池边换了净水,臼中添了草料,眼见着小雪瘦削下去,又捧了一把谷黍菜蔬布在草中。拾掇妥了,就坐在傅红雪身畔,拨着炭火道,小侯爷,可是有话问我?
周都一见,九歌从谁之命,已不消揣度,傅红雪静了片刻,直言道,我见鹿台折了一暗哨,叫衡,姊姊见过的罢。
九歌点头。
傅红雪又道,寻着了尸首,在乌城以西。是陛下驻军之地往东宫大帐途中,身上所佩密函已失,想是让周国巡边的探子劫杀的。
若身负机要,衡必舍命相搏,他颇有身手,断不至于如此就死。想来传信的另有其人,他是为了引住探子,护着那人千万把信送到东宫手上。
傅红雪顿了顿,问,衡护着的人,是姊姊么?
炭火绽了一声,九歌垂目不语。
小雪正在梦中。傅红雪拂去肩上狐裘,起身坐了,向九歌道,陛下与东宫一向不以手足相待,只是国之危矣,东宫自恃正统,不堪与谋,陛下却须顾全大局,临着拂云见生死一役,有信相托,若遣见鹿台的人去,必不能取信,姊姊是陛下近侍,又常在中宫跟前行走,东宫知你担着两面干系,当肯信你几分,传令也好,劝言也罢,只要晓以利害轻重,左右是不会误事的。
九歌正身跪了,回道,小侯爷料得很是。
傅红雪问,陛下教姊姊传的什么信?
九歌低头禀道,陛下说,拂云见一役,生死无算,若有不测,问东宫作何计较。
东宫说,陛下生为龙鱼之族,竟心有不臣,多行僭越,乘隙窃国者,本不为天命所容,此战不义,若胜,他必兴兵讨逆,若败,他当一正君位。篡逆之罪,又岂是一个“不测”可抵的。
九歌道,陛下已料得此言,教我复问,夏军行春风不度,刀戟未出而损周国之兵,折其边将崔护,周**心颜面两失,必报这一箭之仇,若破了拂云见,乘胜一击,东宫应敌,则朝中大统空悬,归朝,则边城无主,岂非首尾不能相顾。
东宫言,兵符在手,何人敢争。
九歌道,陛下要我禀明,东宫身困边城,心忧储位,是以踟蹰用兵,多年不得全胜。朝中已颇有非议,诸位皇子亦各自绸缪,与他罗织了许多不是。此际若一夕有失,只怕当真有人要“乘隙窃国”了。故持兵符不仅不足恃,反倒落得挟重兵以令天下的口实。
东宫只说这是夏族之事,不消龙鱼族过问。
九歌道,陛下设下一计,教我告东宫曰,或可佯作仓促北归,令周国太子以为我朝中变乱,军中动摇,他既有与熠王一争高下之心,必逐入边地以图夺城掠郡,此时当反而击之、合而围之,擒之以为质,则周夏之局尽握于东宫之手,人在不在朝中,君位都是稳了。
傅红雪深味了一回,小鱼儿此言尽为复归君位于东宫,自身安否,是否全身而退,竟是半分未顾,行此无回之计,他必是身处绝境,那一日在小西洲,怎么一字不曾提过。
他道,此计成了是两全,不成,则令边城之地储君之位皆失,东宫忌恨陛下久矣,不疑姊姊么?
九歌答道,陛下也知东宫必生疑虑,他要我言明,归正君位不为东宫,为的是龙鱼一族世代生息。
九歌道,夏国历代先君皆视龙鱼族为臣下,驱遣族人弃身他乡,伺四方之异动,司军情之往来,于其安危,则终生不相顾念,乃令一族血脉经年离乱,流徙四方。君侧当权之臣,独是中宫这一门,对龙鱼族所当之任向来不屑,一面谏言先君罢黜见鹿台,一面遍植耳目,早有取而代之之心。东宫在边地号令兵马之年,陛下当初为城郡拒敌所设星阵也尽废了。陛下有言,逢天时不予,人心难复之际,龙鱼一族正当身退,只望东宫正了君位,允族人还归旧乡,从此渔猎耕织,但知江湖之远,无问庙堂之事。
鹿舍四面山风隐隐,傅红雪无言,目光向身侧投着,炭火一息红了,又一息灭了。
忆及昔年,长皇子在重明宫时,便与诸位皇子处得极为疏落,相比之下,同东宫纵是从未叙过手足之言,明刀暗箭十几年相持,也算知己知彼,到头来一族生死可堪托付者,竟也只有东宫,这是无计之计。
还有一事,九歌不说,傅红雪便不问,可心里不是不明白的。小鱼儿同东宫这么一交待,把朝事边情、族人命途都一一定下,怕是日夕在伤中病中煎熬着,自知撑不了多少日子了。
傅红雪只问,擒住周国太子,做了人质,后头怎么着?
九歌摇头道,陛下说,到那关口,东宫最大,要怎么着,他也算不出。
傅红雪蓦地忆起年少相别,长皇子那一句,人心非我所能左右。那天,是鹿舍,是雪,这夜,仍是鹿舍,雪。
他这时真的明白了,也不觉念出长皇子的后一句话,他道,就当是命数。
以周国太子为质这步棋,东宫若肯计之长远,一步之后,还有许多步可走,若不肯,局中有一处,就要陷于死地。傅红雪明白,小鱼儿不是算不出,是没有算。
天白时,傅红雪倚着小雪向山中去了,至日暮,一人一鹿都没回来。
寒音寺遍是熠王的守卫,傅红雪一日一日荡在林间,觑着樵夫、采药人来去,摸清了下山的小径。
雪落了几昼夜,山间难行。小鹿高高立在雪中崖上,向远送着。
足步踽踽的,拄剑往林隙石丛中,深深浅浅,弯弯延延,不多时,就在雪里掩埋无迹了。
雪掩不去的,是红。发上红绫扬在风里。踝上的伤,又淌了血。
小鹿立得身上覆雪,睫上结霜,仍不舍得走,好像站成了崖上一匹石头,只那对灵眸,还朝着山下张望。
他想待傅红雪去远些,就缀在后头,也要见那人一回,又时时记得,北山下那一骑决计不再向着它的衣发,记得风中,那人扬鞭一振,那一响的生疼。
小雪想,陛下见了它,是不会欢喜的。这么想着,只觉得灰溜溜。
傅红雪行得又是天明了,终于遇着山下一处田舍。
晨炊正浓,灶边阿母闻得柴门一叩,以为是田间儿郎,急急出来迎着。
见是个行人,身上尽是雪,足下尽是血,忙不迭进屋,扯了孩子的贴身旧衣与他裹伤,盛了粥食与他暖肚肠。听说是问路,从灶上包来几块馍饼,又立向田头,唤了几声小名,叫把马牵回来。
不一会,晨光中荷锄归来一黑瘦汉子,牵回一匹瘦马,交在傅红雪手中。
傅红雪揖过,说不好白白要阿母家中帮衬。他裁下衣边,向那汉子说,上寒音寺,寻着九歌,与她看了,她识得衣上针线,当好生相谢。
阿母心疼那伤,说着叫孩子去镇上请个郎中,要留他。
傅红雪已纵身上马,抚了抚马背,俯在耳畔低声一催,马儿便向雪上奋蹄。
他想,小鱼儿囚于熠王阶下,出入已是难堪,若归位于东宫,又成了废君,身陷敌国,非死即辱。一面抱着向死之心,一面盼着族人还乡,四面围困,须得一颗棋子,破了阵,为他把局中余下那几步走完。
傅红雪自小就依从长皇子,于那人决断,不曾有过什么妄自的心思,可这一回,有句话,倒要与他说一个明白。
有一桩是不必算的。他的命数里,有傅红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