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王唤了一声,来人。
未几,步声微踏,一侍婢抱琴而至,跪在殿上,深叩了一礼。
润玉闻声一凛,回头看时,琴是明月楼上的琴,那侍婢,正是九歌。
九歌双手将琴捧在润玉身前,垂首只道,青鸢见过陛下,见过熠王殿下。
待润玉转眸,熠王绕过几案,揽衣坐于席上,恰是两人少年时,边城毡帐中初见的光景。
熠王道,那年你挽起毡帷,十二岁的旭凤便长留于帐中,只等有一日复见,你携他归去,或是,携他归来。陛下为我抚一回琴罢。
润玉伫立几许,向琴缓步,拂袖,在弦上一掠,五音齐发,铮然一迸,竟有兵戈之声,指过处,七弦尽断。
九歌一霎时淌下泪来,护住那琴,长叩不起。
一殿寂寂。
熠王道,青鸢不必侍候了。又吩咐几句,声色皆是冷冷的。
他道,备下车马,挑几个妥当的从人,你自去陛下阁外守着,待公子醒了,就起行回寒音寺。公子的伤须得静养,这几日就不必下山了。
九歌抬了抬头,不曾应声,知是熠王有心要挟,陛下若不从许,小侯爷便不得留驻。
润玉只是立定,并无转圜。
熠王微愠道,这是医官的话,看陛下做什么。
九歌诺了一声。
熠王道,天寒,车中室中拢好炭火,公子从小衣食起居是你周全的,为今当更留意些,莫教落下病根。
殿门深闭。两人相识了十年,隔了千里也度了千里,心中纵有万般言语,一时要说出来,却觉字字句句皆是不可说。
旭凤踱至窗畔,倚窗抱臂,拣了说得清的一桩事,从头道来。
他说,青鸢是罪臣之女,家中抄没时,她尚年幼,母亲怜惜,教嬷嬷认来抚养,长到五六岁,母亲设馆阁于内苑,宣召朝中女史教诲诸位公主,青鸢入馆阁侍候,伴读诗书礼义,从小,就比别个宫人伶俐许多。我儿时随父亲秋狩,溺水惊悸,回宫多日,说的仍尽是呓语痴话,只有青鸢猜得出七八分,也就留在身边,知冷知暖的,不曾好过几日,遇着你,同她一别,竟有十几年了。
那年东宫代父巡边,临行一日,向中宫膝下叩别,说熠王小小年纪,在寒音寺修行,与山林为伴终日,僧众之外,不曾见过生人一面,听说,亦不曾有过半句言语,只怕这么拘下去,失心之症是好不了的。
他求中宫劝父亲,许他携熠王同往边城,说是熠王看看风物,见见民生,心病自抒。皇上嘉其顾念手足,当即允下。
旭凤初至边城,那一日毡帐一遇,见润玉揽琴斜抱于膝上,侧耳倚住轸畔,一弦一柱既轻且细地捻过去,那指尖就堪堪拨在他心尖上。
他一刹物我两忘,霍然而出,向东宫帐下一闯,口中呜呜咽咽,无词无句,只如困兽哀鸣。
想来,那时尚未及有一言半语,只是心中追悔,为避宫闱叵测,在山中荒度年岁,虽逃过一时人心算计,却不曾备好前半生的言语,同润玉道一声见过。他已习得鸟兽言语,以为于世上自在无话,忽然得遇这么个有话可说之人,竟因终岁不语,一时口不能言,无从和他清风明月相见,自此落下一处心病。
个中委曲,旭凤自是不肯同润玉言明的。他说那时只当那调琴之人是城牧郡守家的公子,央兄长耽搁几日,待寻得他去处,好生相识一场。
旭凤道,兄长召来八郡十二城暗哨,只问可有官家子弟擅调琴的,都说没有这样的人。遍问了官道入边的沿途驿馆,倒说前几日,有人只身驰马来投,逢着一牛车载着十几个年幼的婢仆,见一个个啼哭不止,便唤住贩夫,许下一人百两之价,以一枚玉璧换下人来,放归乡里。那贩夫往还南北,见过些世面,说那玉璧质色贵重,主人衣不沾尘,当是都府来的,少说,也是个公侯之尊。
旭凤道,兄长缜密,只同我说,此非久居边地之人,远道初来,借调琴之故与我乍然相识,怕是别有用心,不宜牵扯,劝我作罢。我只得瞒着兄长四处打听,幸而青鸢当街寻着了你,便谎称是为你所救,特来报恩的,只为探得你往何处安身,传信于我,本也不是图谋什么。
润玉忆及初见时,九歌正是名为鸢儿,叩谢罢了,他待要扶起,她又叩头道,恩人是远客,不知边城一向有此生意,奴婢们家在边河之畔,风沙之中,岁有旱涝,田亩无收,郡中遣了人来,募得乡人子女,圈入豢奴坊,让嬷嬷教上些日子,好贩与都府门阀。当牛做马不问,只要在高门大户中立住了脚,攒得些银钱谷黍,便能接济家用。
记得她低首敛眉叙道,奴婢们得遇恩人,固是欢喜,可是,真要还归乡里,一家团圆了,往后活着的指望就又断了。门阀之族招家奴,都只挑打小侍候的,怕年纪大的气性也大,不好使唤。我等若年纪尚可,不过数月,又须教那郡中募去,像鸢儿这般年纪,已贩不得好价,还了家,又多耗一人柴米,实是有家不敢回。
她抬眼瞅了一瞅润玉,嗫嚅半晌,轻道,鸢儿十分堪用,可粗使,浣衣炊饭,汲水担柴皆能,亦可近侍,添灯磨墨,烹茶焚香皆会,乞恩人千万收留。
润玉那时始觉生民疾苦,竟宁可子女贩于千里之外,为奴为婢,他自责唐突买下那一车奴婢,不知绝了几家几户的生计,又无挽回之法,心中愧疚难安,不曾多问,把人留在身侧,唤为九歌。
又记得初为主仆,九歌不过豆蔻之年,边城蹇途陋室,亦打点得处处恰切,事事妥当。而今想来,倒也诚如熠王所言,不过调教甚严,又极为早慧,并未见得存着多余的心思。
旭凤道,后来青鸢传信,说中宫怜你幼失母恃,年少在伽蓝山苦修度日,一向不曾享过皇子之尊,遂召尚侍院掌事,精挑细选,领来一班宫侍婢女,从中擢拔数人,入重明宫侍奉。
言及此,旭凤一笑,道,莫要小看了青鸢,她打小养在宫闱,见微知著的本事,非寻常侍婢可比,见你出入伶仃,甫一下山回朝,惹得诸臣侧目,各宫环伺,她怕尚侍院的人只听中宫差遣,于你不利,便投了中宫幕下,应了耳目差事,如此一来,重明宫的风吹草动,有她掌着分寸,多少探子都不足惧了。
润玉淡然一笑,道,中宫那里,可是埋了你的暗哨?
旭凤不语。
润玉又道,我的事当了幌子,不过为九歌往还便当,明里报信于中宫,实是报信于那暗哨,我在重明宫行止,她暗自省下来,不曾报于中宫的,桩桩件件都报于你了。
何曾桩桩件件?不过是陛下要我知道什么,她便报于我知道罢了。旭凤轻叹道,青鸢终是向着你的,知你心疼小侯爷,时时护短,事事瞒得滴水不漏。我若一早知他袭了伽蓝剑法,做了见鹿台之主,不惜重兵,提防他入周就是,又何苦半途上截杀,宫巷里设伏,教他平白捱下许多苦楚,险些命都没了。
字句道来平淡,只是言及傅红雪入周一事,这厢是心疼,那厢是弃之性命于不顾,孰为轻重,何为真心,何为假意,一时立见,只把润玉当时千万不得已,说得好生不堪。
润玉心中早有愧欠,听了更觉熠王有意讥诮,他静了一刻方道,你我生来如此,自身尚且苟活于他人手掌翻覆之间,如何能护得身边之人周全。
旭凤冷道,可惜,你连累他,不是为苟全性命,是为苟全你的身世。
他说,夏国长皇子,偏是龙鱼族之后,要在朝中守得个不争之名,又不肯龙鱼族所掌之权旁落,处处必欲两全,何曾舍得顾念身边之人。
润玉答道,我龙鱼族世代为夏国守土平乱,是为人臣、人子本分,如何逃开?你身入梵行,十几年不生一念不发一言,可逃开了?若逃开了,小侯爷又岂会因你兵陷落入东宫之手,受尽折辱。
两人边城一面,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相晤,十几年相望却不相往来,于两厢境地,竟都彻悟于心,了然得好似自家事一般。
是时,殿外朝光拂檐,晨鸟一阶,而殿中檀窗四合,仍是茫茫未明,润玉立久了,只觉心口憋闷。
旭凤踱至润玉身畔,立了片刻才道,你终归,是把我放在了心上。他唇角一扬,眸中是凉的,令陛下介怀,旭凤着实惶恐莫名。
言语所指不甚分明,润玉只应道,九歌一孤身女子,在异乡为人打探消息,若揭穿来历,她便无处容身,若逐回周国,她又无以复命,我心有不忍,只得留在身边。重明宫乃夏国机要之地,行事不可不隐秘,又不可太过隐秘,故而虚实相杂,亦不免出尔反尔,并非有心与你为难。
旭凤道,陛下待一侍婢尚且深虑至此,想来那一日在拂云见,大雪崩落之际出手伤我又留我性命,也必有一番计较。
润玉缓缓道,拂云见一役系乎国之存亡,我技不如人,天意又不肯成全,退而求个同归于尽,舍我一命,得你一命,不赚也不亏,若说有什么计较,这便是了。
旭凤道,你知拂云见入夜冰封,下山无路,大雪崩摧之下,若你我同陷,就算不曾掩埋,也必困毙于荒山乱雪之中。若为同归于尽,我那时出手救你,你当引我一同坠下去才是,你偏掷我一记暗匕,又不肯伤在要害,这分明是要我舍了你,我若只当你要赚我一命,一时生恨,独自一走了之,岂非中了你的诡计。
润玉忆及雪崩身陷时,此人倾力一挽,他回身一掷,千万念只在瞬息间,他竟能勘出这许多曲折。
润玉一笑,熠王殿下,多心了。
旭凤眸中一凝,问,陛下安的又是什么心?
润玉道,依殿下之意,我同你棋逢对手,周旋久了,竟舍不得你死么?
旭凤笑了一声,道,未可知。
润玉举步行至槛前,并不回眸,只道,你就当我有心罢。
他双手拉开殿门,天光烈烈,照入殿中,他扬头,却刺目得望不住。
听说边城烽火尚还燃着,令兄长援兵破了拂云见,正乘胜而进,殿下不妨稍待几日,当可见分晓。
润玉语毕,踏阶而去。
他疾步而行,转过一廊,眼前一黑,就扶在阑上,掩口欲呕。这旧疾一起,从前是咳喘难止,如今加之内伤,淤寒滞涩于胸,竟是咳喘的气力都及不上了。